张晓润
流萤的马灯
逐渐缩小自己的影子,以便黑暗来临能够方便携带。
一个人,可以把部分有形的事物抓在手上,却从来没有机缘顺着线索抓到影子的衣襟。
影子于人,实在是一个超凡的魔术。
它是高级的间谍和神探,也是严肃的宗教和信徒。它一边身轻如燕,一边又体笨如牛。
作为携带之物,它不同于刀具和猎枪,不具有风险,更不必言说轻重。
一生,如行李,不可随意丢弃和闲置。
它执着于一种追随,不背向而行,不唇齿相争,危难之时,虽无以出手相助,但却能勇敢以灵魂交付。
这样的影子与人,互为王室,却无王室之争,反为奴役,却能至上至尊。
一个人无畏于盛夏的烈火,一个人打伞,只愿为飘忽的影子寻求弱小的清凉。
于此,高温和火焰,均可倒在水银的心尖和塔梯下的清泉。
无事,喜欢与影子用气息对话,无酒无茶,却也能相互照料和呈送。
偶遇星盏几点,还可彼此照耀,借光抒情。
在哑巴影子面前,一个人,要勇于献上有声的觉悟和慈怀。
青春只是明目做伴,而影子总随龋齿远游。
把太阳努力背在身后,将影子热忱抱在怀中。
佛心在了,就没有什么能拿走心壁上外表锈迹斑斑,但内里流萤的马灯。
在广场,我没有心爱之物
这夜晚的广场了得,好像白天的人都病着,只有到夜晚才得到了集体的治愈。
这个夏天,流水细弱,远方的禾苗收紧心脏。
天空,唯一的太阳,它独自欢乐,落不下伤心的眼泪。
城市里的人,把广场的夜晚当作了最好的光阴,好像这光阴贫贱,可以大把地利用和修整。
聒噪,是这个世界留给顽抗的人们最好的抵御,我却宁愿败下阵来,我祈人间寡淡,唯有鲜花宁静。
我在这里几度迷惘,不知这广场香气几度,让更多的人,如鱼一般,带着白膜和红斑涌向傍晚下的海。
我经过这里,几度被重叠的脚印所羁绊。
脚印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吗?为什么举重若轻,好似岩礁隐于暗流的深处。
我尚未练就轻功,也不喜悬浮于这尘世之上。
如果熙攘过于病垢,我宁愿成为一个收取脚印的人,我宁愿褡裢破旧,而道路齐整。
我经过广场,希望我入篓的脚印,女子的,都有红绸的轻盈,男子的,都有秤砣的稳健。
而孩子的,都如动兔在草上的行走和咀嚼。
在广场,我没有心爱之物。我经过,只想成为一个收脚印的人。
每一次弯腰、拣拾,都努力让脚印与脚印撞出声响,以拖延耳朵生锈,骨头生锈。
(原载《散文诗》上半月刊2016年第7期)
我喜欢雪是寂静的
总是在平常的季节愿意记下一些不平常的事件:比如秋天的落叶,被倾城的寒扭断脖颈的时刻。
比如此刻,大雪封途,我却要在城市之外趟一条雪路出来。
大雪的天气,行人是孤独的,如果我们愿意,仍会从茫茫人海里,辨认一些相同的脾性。
在这个挥发气质的时代,拥有相同纹路的人,雪也许是另一种媒介,辅佐我们叫嚣出另一种大寒里的暖。
如果我们共同喜欢雪,或者也曾喜欢过另外一种雪外的事物,那我们可以约起来——
走向旷野,走向洁白,走向寂静,走向长路。
走过彼与此,与一场年轻的雪滚动和起舞。
周末,适合逛街、睡觉和读书。
但一场雪来,心中就飞起了洁白的鸽子。
有什么东西一定是拍打到了我们的身体,于是,我隐约碰触到一双隐形的翅膀。
这翅膀,注定在此刻的时间里,成为崭新的招领和启事。
于是赏雪,不借用语言。
如果雾凇是一种障碍,就把这障碍当作忽隐忽现的美,贯彻和执行在眼前吧。于是赏雪,不借用色泽。
如果脚印是一列火车,就把这火车当作或深或浅的梦,咯吱和哐当到远方吧。
天空是纸,雪在纸上凋谢。
我喜欢雪是寂静的,几乎其他的人也是。
仿佛带着热气的嘴巴,一张开,那些晶状的颗粒就不存在。
我想拥抱雪花,几乎爱雪的人都是。
但身子过于轻巧的事物,我们得用高级的思想驾驭和控制。
我是多么的懒惰和臃肿啊,常常拒绝用带刺的扫帚,去碰撞平展如纸的院落。
多么愿意想象,想象院落里垂立的梯子,一把和另一把,错落胜如屋内的男女。
它们在大雪倾城的时日,他们在大雪围炉的光景,共同放下逼仄的烟火,同时用第二种眼光,巧看另一种盐,铺满人世的灶台。
雪葵,雪葵
我和你,端坐在这人世的洁白上,盛如雪葵。
这洁白的人世多么短暂、危险和忧伤。
我们既渴望阳光涌入潮湿的内心,又惧怕薄如蝉翼的心壁被厮磨、风化和过于用力地碰撞。
我们是渴望云朵飞过眼睛的孩童,那么愿意把雪原当作翻涌的浪涛,那么渴望将树枝做成永久的桨橹。
下雪了,我们和这多疑的世界只存在一米的光波和距离。
起风了,我们从洁白中赶来,又将在洁白中抽身。
相对于时间的长河,我们只有短暂的依偎和相守,只有紧缩的风光和地理。
但我们不曾后悔,来过,恰似明镜的湖底投下幽兰的波心。
我们在这短暂的尘世,也许还来不及做一场更明媚的夫妻。
也许,我们有的,只是上个人世又兜回今生的苦难。
但苦难又有什么不好,过于苛刻的手术刀,总会在奇绝处,给我们这尘世的顽疾,做恰当的手术。
感谢时间的玫瑰,指引我们在洁白的大地上相遇。
这银的河山,让我们抵命相交,成为至亲的伴侣和故人。
我们是多么渴望安宁的人啊,甚至惧怕阳光的妄想,灼伤和挫败冷月的沉静。
如果爱,就承担并叫嚣。
如果爱,就沉默和沉痛。
让阳光猛烈,让彼此回到彼此,让水回到水,回到永恒的空气。
那时,让你我成为这个世界最绝望的哑巴和瞎子,而只是用短暂的光阴,锻打久长的寸铁。
或者彼此消长,转身成为他年的菊与菊谱,成为与雪无关的另一番景致与重逢。
更或,成为耳鬓厮磨最美的雪葵,与一场大雪舍命关联。
(原载《诗潮》2016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