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爱玲
一
一场迟迟不来的雪。
一年只一次。有点迫切,就感觉漫长了些。从春季等到夏季,从夏季等到秋季,从秋季等到冬季。
因为气候变暖,我担心我爱的雪还能不能如期落下。
也许,等不到我已经融化。
二
那些柳絮是春天的雪。比雪轻,比心纯。
你爱着春天,爱着花草和树,爱着大地、天空和海洋。
我爱着你,也就拥有了整个春天,整个世界。
想的时候触手可及。一动就变得遥不可及。那些水,一把可以掬起。转眼就流失在时间的缝隙。月光如银似雪,温软浓情。抚摩,寒冷如冰,容不下目光。
燕子垒窝,大雁南飞。一年又一年。我终于不再凝视天空。低头搬运脚底的石子。一粒。再一粒。
然后,梳理杂乱的枝蔓。
三
明知落花无果,你依然用尽生命与风飙舞。
那个春天的午后,直到你尘封为一枚桃花书签。
在漫长的日子里,在我诗集的某页,孤独绽放。
总会在某个时刻,翻开书页,有雪花的味道在弥散。风干的花瓣会忽然间充血。鲜润。妖娆盛开。如雪在燃烧。
那些纯美的绽放或者凋谢,就像你的手指,无意之间打开或者合起一本书。
四
时光还是那么容易逆流。我的心情是山巅没有足迹的雪地,沉睡般安详。那些衰草和腐烂被雪覆盖。
微笑在瓷器上闪闪发光,茶叶踮起脚尖旋转着缓缓沉落,那些灵动的舞蹈来自一场雪。
安抚失明的眼睛。我将佛珠拆来散去引线串珠。那具躯壳曾经化身为草,后来化身为雪,而今想化身为树。
抚琴高歌。灵魂无处安放。
寻找。万水千山永不停息。
五
像天空被雨雪雷电碾过之后,蔚蓝依然。拳头大小的心揉搓之后还在安静跳动着。
在今世,我只能像河蚌一样裹着一颗珍珠活着。磨砺的疼痛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亲爱,我愿意这样。我爱这样的感觉。我甚至担心如果少了这份疼痛,我的呼吸是否还能延续。
为了这份疼痛,我愿意放弃语言,从此选择沉默。
用一颗心抚慰不安的灵魂。
六
从某天开始,我在河岸醒来。骨头沉重疼痛,挂满了铁锁和木枷。
那白皙的轻盈如雪的青春,被岁月淘洗,只剩下瘦的骨架。
翅膀自两肋生长。从井口的光亮望出一片天空,闪动翅翼。
身披云裳,风在耳边尖叫,颤动。
唤醒藏匿已久的灵魂。
七
曾经,雪飞扬着纯粹,恣意而分明,翻越栅栏贴近你。
如今。我把经年的积雪储存。
与温润的时光握手言和。不必等待季节。
雪在融化。
八
每年冬天,我的园子有更加饱满的生命。
凤尾草,黑麦草,紫羊毛草,三叶草,香蜂草,跳舞草,水箭草。
一片连着一片。草茎丛生像绿绳子,结成一个又一个迷宫。若没有方向,会落入陷阱会误入歧途会缠绕捆缚。
尤其是一场大雪来临之前,草会疯。
我必须除掉这些疯草,斩断它的根茎,埋进深深的泥土,使劲踩,再压上石头。大雪来临之前,你要停止生长,冬眠。
你的呼喊我不要听,你的美丽我不要看。
我只是想安睡在一场罕见的大雪里。
九
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安分守己地做着农妇,只有在大雪来临时我会梦想自己也有一双水晶鞋,好去赶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时光寂静,游走之间,想象中的大雪已经美成安徒生的童话。
经年累月。躬身而行的腿疾和骨质流失中,每年一次,我还能够手扶窗棂,隔着玻璃看着一场一场空前绝世的雪来了又去了。
十
雪花终于开了,踮起脚尖独自起舞。
舞伴迷失在狂野的风中。漫天雪花覆盖逐渐沧桑的容颜。
疯长的草还在泥土里睡眠。一岁一枯爬过我的额头。
每年的这个时刻,我穿越一大片荆棘,走过梦苑,邀你在旷野跳舞。
朵朵雪花是灵魂舞蹈的背影。季节的重复是相遇的轮回。
我的生命里隐匿着一种虔诚的仪式。
冰雪消融,河水在积雪之下平缓流淌。蚌含着珍珠在水底藏着无限美。
你轻轻揽过的手,像纷飞的雪花。相互缠绵。
亲爱,我有水晶鞋,可以穿越河流。
不要错过,春天里这最后一次飘雪。
十一
注视雪的姿势,像在仰望一盏灯。
我始终热爱着雪。她平衡着我血液的纯度,每时每刻清洗我的眼睛和我的心灵。
我如此盼望与一场雪相遇。
无须约定。此刻,雪花如璀璨烟火,叫醒熟睡的时光。
漫天纷飞的雪花,安静地栖息在桃林枝头,眯着眼睛在睡梦里等候王子。
春风吹过,雪花醒来。朵朵桃花倾情燃烧,不亚于一场罕见的大雪。
满地落英已经铺好红地毯,桃花对着蓝天梳妆,身披白云,轻掀珠帘,是谁,在蓦然回首?
亲爱,春天来了,谁去接桃花?
十二
萤火虫吱吱叫,树叶在风中飒飒响,雨点拍打玻璃窗。忽然,传来鸟叫,像婴儿哭。
关紧窗户,雨声和风声湮没了世界。
混沌初开。词语用锋刃切开泥土,墓穴里飘出一片云。
怀抱经年密闭的陶罐,一路跪向西,往生今世。大悲咒。
白雪覆盖的山脊,经幡飘扬,在这温暖的子宫,安生。
太阳升起。蓝天下,整座雪山是你的摇篮。
第一天。我饮空满满一杯水,清扫淤积的雾霾和灰尘,迎接你。
这一天。我越过树根和泥土的缝隙,穿上水晶鞋,奔赴你。
只一天。我倾尽一生,飞过拥挤的街道和喧哗的众生,拥抱你。
(原载《散文诗》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