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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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么多年,母亲其实早就想通了,不就是一点芽麦嘛,至于把一个血肉相连的人生生从心中剔除出去?但母亲又抹不下脸主动跟大舅示好,毕竟是大舅做的不对,就是要示好也该他主动才对。是大舅刻意要让大家把他忘了,他真的就被人遗忘了。

母亲抹干脸上的泪,给表哥打通电话,开始张罗大舅的丧事。又叫父亲联系收割机,说今年的麦子交给收割机了。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坚持自己收割麦子,嫌收割机拾掇得不完全,浪费太厉害,再就是麦衣不干净,磨的面吃起来不香。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母亲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过去闹饥荒的年月,那种缺粮挨饿的痛苦日子把她过怕了,自己种的麦子自己收割,是为了享受那个收获的过程,虽然劳累点,但实实在在的把麦子攥在手里的感觉是踏实的。在母亲看来,家里有储备的粮食,这日子过起来就安心了。

可大舅不是这样,即便不愁吃穿,不用再为粮食四处奔波了,他心里还是不敢踏实下来,万一再闹饥荒呢?谁敢保证今后不会再有饥荒?大舅每每跟人谈起粮食时总要这么问人家。大舅是被饥饿吓出了恐惧症,那种差点吃人的年代使他心有余悸,每每提及没粮食吃的那种日子,他像中风病人似的越激动越说不出话,脸憋得乌青。后来日子好过了,别人攒钱,大舅攒粮,而且乐此不疲。谁要是敢动了大舅攒的麦子,他敢要了你的命。他甚至积攒着三四年以前的麦子,每年新麦打下后,大舅一粒不落地收进粮仓,依年度编序囤放,一点都不含糊,这是他当过生产队多年保管的延续。按大舅的说法,国家没有规定过麦子的存放期是多久,他想放多久都成。

可是,陈年的麦子因为储存时间太长不是受潮,就是变质,为了不造成浪费,自从粮食充足后,大舅一家从来就没吃过当年的新麦,他不让动。他家蒸的馒头没有麦子的清香味,煮的面条吃着软沓沓的一点都不筋道。这也是大表哥不愿与大舅一起过日子的直接原因。大表哥干净利落,一结婚就跟大舅分了家,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小表哥是没办法,总得有人做出牺牲,与老人一起过日子呀。小表哥又改变不了大舅的生活习性,为了少吃或者不吃变质的陈麦,宁愿扔下媳妇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或少回家。小表哥的离家根本触动不了大舅,他照样守着他的那些陈麦,沿袭自己的习惯把日子过下去。这就苦了小表嫂,她又不能跟小表哥一样出门去打工,得守着这个家,整天在锅灶上摆弄那些陈麦她又受不了,便隔三岔五地回娘家吃些新鲜的面食,但毕竟是出嫁的人了,老混在娘家也不是个事,小表嫂很为难。有时想到公公堆满粮仓的陈麦,她连放把火烧掉的心都有了,跟公公一起过日子,她简直是度日如年。

小表嫂那年在外婆的葬礼上,把大舅揭露出来纯属一时冲动,她就是看不惯大舅,在家吃陈麦也就罢了,怎么你自己亲娘的葬礼上也拿芽麦糊弄人?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后来,大舅和大妗要分家单独过,小表嫂心里愧疚,也没跟大舅他们要求什么。还能要求什么呢,如果大舅有身份的话,他就是身败名裂了。

大妗子去世后,就剩大舅一人孤独地生活着,他守着存储了四五年的陈麦,日子过得平静而安详。大舅没什么念想,他的日子简单到只剩下粮食——只要仓里囤满粮食,他的心里就是满足的,咋样的日子都能过下去。只要没人动大舅家粮仓的念头,他对谁脸上都挂着笑容。大舅并不是一个刁钻刻薄的人,他只是把粮食看得过重,这可能是经历自然灾害那个特殊年代留下的后遗症吧。那年外婆去世,对大舅而言属于计划外动用存粮,他也没有要制造一场闹剧的想法,只是很自然地延续了他惯常的作派,才导致了那场憾事。确实,芽麦对大舅而言与普通小麦没啥区别,再说了,这芽麦还是新麦呢!只能说在那场特殊的事件上没有人能理解大舅罢了。

埋葬外婆后过了阵子,父亲背着母亲偷偷去宽慰过大舅,说你在过去那个年月救过大家的性命,大家心里都记着呢。上次的事不过是大家一时之气,慢慢地就会忘记的。让大舅有时间多走动走动,别整天不出门,又不是犯下什么罪。父亲大概是几个月来第一个跟大舅搭话的亲戚吧,大舅拉着父亲的手失声痛哭。父亲继续安慰他说,他外婆在地下有知,不会怪罪你的。大舅泣不成声,这才断断续续地说,没人还记得过去那一茬苦日子啦,就算记得又怎样呢?只怪我掺了芽麦,搅了我娘的丧事,我娘在地下也要生气的,我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在她的葬礼上做这样的事?我被驱除出门,没能参加娘的出殡,背了个不孝的恶名……大舅越说越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几近嚎啕,整个人都瘫软在父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