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知道,再怎么安慰也弥补不了大舅未能参加外婆葬礼的遗憾,这是大舅心里的痛,一碰就痛不欲生。当时为了挽回那个局面,大舅给他大儿子都下了跪,他无计可施到直接给自己断了后路,可见他想扭转局面的急迫心情。父亲也在心里暗暗责备大表哥,自己的父亲跪在面前,他居然一走了之,这不是推波助澜,把自己的父亲逼上绝路嘛!但说到底,当时又有几个人是清清醒醒的呢,什么事不能等外婆的葬礼结束了再说呢?!
大舅爱麦如命是有根由的,一个人,一种习性的延续不可能无缘无故。父亲老对我们兄妹说,没有你大舅,我们这些与大舅有血缘关系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这话当然有点夸张,但闹饥荒最严重那年,大舅是生产队仓库的保管员,他每天去粮库这翻翻那弄弄,名义上怕麦子发霉变质,其实是往鞋子里灌些麦粒,带回来救济家人的。那时候,大舅很渴望能有一双高腰球鞋,部队发的那种,队长就有一双,牛逼得不得了。大舅不是为了牛逼,他主要想着高腰球鞋能多装些麦子,也不易被发现。可大舅只有布鞋。布鞋的容量很小,每次往鞋子里灌的麦粒不敢太多。大舅穿着装有麦粒的老布鞋,得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麦粒硌脚不说,还得担心被人看出端倪,掂着脚走回家够难为他的。就这样,大舅掂着脚用鞋子运送麦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饥荒的日子。
回家倒出两只鞋子里的麦子,也就一小把麦粒,还沾有浓浓的脚臭味,可就是每天的这一小把没有麦子香味的麦粒,外婆关上门偷偷地用捣辣椒的石窝捣碎,拌上野菜或者树叶煮成菜糊糊,才使家人渡过了饥荒。当然,我们家也沾了大舅的光,外婆背过妗子每次藏下几颗麦粒,积攒够两三把,外婆乘妗子上工时,偷偷在石窝里捣碎,然后,不是外婆迈着小脚走七八里地送到我家,就是母亲过去取回来,晚上给我们煮一小锅拌随着脚臭味的面菜糊糊,我们兄妹几个从来没嫌弃过带有脚臭味的面菜糊糊,还抢着喝呢。
尽管外婆小心,后来大妗子还是知道了这事,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外婆吵,大舅偷偷摸摸弄回来麦粒,大张旗鼓跟外婆吵不是将大舅的行径告知天下么!大妗子时不时地找碴跟外婆闹别扭,后来我母亲再去外婆家,大妗子的眼神盯得很紧,防贼似的,弄得我母亲心里惴惴的,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手心手背都是肉,大舅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兄妹饿死,为化解外婆与大妗子之间的矛盾,他专门去河里挑了块大石头,亲自给我家凿了一个石窝,名义上是给我家捣辣椒,其实是为了捣麦粒——那些麦粒,当然还是大舅偷弄回家,再由外婆偷送到我们家的。说句实话,大舅凿石窝的手艺不是太好,他给我家凿的石窝很粗糙,但足以捣碎那些沾有脚臭味的麦粒。
也正因为那个可怕的岁月大舅无私的援助,父亲母亲对大舅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大舅在外婆的丧事上拿芽麦那茬,父母与大舅一直相处得很亲近。就是发生了那事,父亲对大舅还是充满了同情,他不止一次试图劝服母亲不要耿耿于怀,说他大舅这人,是被那个年月的饥饿给吓怕了,把麦子看得太重,那事真不是他有意的……
往往是,父亲替大舅辩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强硬打断。母亲说,现在谁家也不缺麦子,犯得着在老娘的丧事上拿芽麦吗?再看重麦子,也得看是啥事情。我看这事他就是有意的。
也不是母亲非要拿这事来说事,从外婆的丧事之后,大舅断绝了和所有亲戚的往来,决绝得让人不得不以为他这是生亲戚们的气,好像他受了多大的冤枉,说是亲戚不愿理他,其实是大舅自己断了袍割了义的。这让母亲心里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疙瘩。
大舅突然间一走,母亲再撑不下去了,如果当年心里还有一份恨意的话,这些年过去,该冰释的其实早已冰释,只不过她是不愿主动去消除她和大舅之间的那份距离,她一直在等待大舅来拉近。现在大舅走了,她还等什么呢?
母亲在电话里,对大表哥说,别怪你爹了,他把麦子看得比命都重,要是能选择,他肯定是要新麦下来才走的……咳,就是新麦下来,他啥时候吃过新鲜的!他这辈子活的是啥人呀?母亲说着,心里一阵一阵泛酸,眼泪拦也拦不住,冲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母亲想到自己和大舅隔阂了这么多年,仅仅为了那点芽麦,值得吗?她对着电话哭泣道,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这回你们得听我的,把你爹的丧事办得体面点,让他在那边别再一路寒酸了……
表哥还能说什么,收起刚得知大舅去世时的那种情绪,有鼻子有眼地张罗起大舅的丧事。可是,给大舅选墓地时,出了岔子。地分到各户后,原来埋葬人的坟地周边的土地分给了李玉虎,再要埋人,得给李玉虎商量,给他家兑换土地,还是出钱买地埋人,视协商的情况而定。眼下正是麦黄待收的时候,埋一个人不光是挖个墓坑那么简单,孝子贤孙,加上响器班子,得上百人在坟墓周围折腾,大半亩金黄的麦子还不得给糟践了。表哥给李玉虎商量,看能不能先把墓地那块的麦子先收割了,人工费或者收割机的钱加在买墓地的里里,由他一次付清。李玉虎不干,说那块地的麦子还不太黄,割早了麦粒不饱满,影响产量,非要表哥先赔了小麦的产量才能动工。坟地那里的麦子的确不是太黄,割早了是有些可惜,表哥答应了李玉虎的赔产要求,但他说既然掏钱了,就要把那片麦子割走。谁知李玉虎又不干,说交了钱也不能把麦子收走,得让麦子继续长到成熟。
依李玉虎的意思,就是即将成熟的麦子哪怕让一群人踩在脚下,也不能归谁!这怎么行!表哥是大舅的儿子,尽管他这几年混得跟土地有点远了,但他骨子里还是秉承了大舅对麦子的敬畏,他不能糟践那些麦子,尤其是为埋葬爱麦如命的大舅,这让他的灵魂如何能安宁?万万不能!表哥和李玉虎谈不拢,双方僵持起来,一时半会定不下来。麦收时节,气温越来越高,大舅的遗体不能存放太久。母亲这边急了,以为表哥不专心操办他父亲的丧事,耍什么花招,嚷嚷着要找表哥算账。还是父亲冷静,劝住母亲,亲自去打问。得知是这种情况,父亲在没有征求母亲意见的情况下,当即立断,叫表哥放弃与李玉虎纠缠下去,就在自家地里选一块地做坟地。表哥面有难色,说这事还得村上批准才行,不能随便在耕地里乱建坟墓的。父亲不悦,翻了表哥一眼,摆起长辈的架子说,那让你爹在这么热的天气下放着?别以为我眼瞎耳聋,你和乡镇那些人鬼混了这么久,还搞不定这点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