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小的身体依偎在我身旁。她似乎很快就融入了这个世界,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并将坚持下去。她直着身子靠着我,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你成功了!”P-J一边说一边亲吻我,满面笑容地握着艾瑞斯的小手。她长着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即使在厨房做饭时,我也尽量一直抱着她。我们与我们的小艾瑞斯·格雷斯见面的时间比预期的要早几个星期。她在二〇〇九年九月初出生,重七磅三点五盎司,一头棕发,蓝眼睛。
我不会故作轻松地说生孩子是件多么容易的事,但从不后悔做了在家生产的决定。助产士非常尽职尽责,我完全信任她,从来没有感到害怕或担心,不过我的确需要一些空间,并让周围保持安静。我在屋子里转悠,走进水池,又从水池里出来,爬上楼又下来,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我想放点音乐,之后又让它停下来。我随心所欲,完全依照身体的需要,所有人都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我知道这对首席助产士、副助产士和P-J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整整陪了我一夜。我好长时间不吃东西,精疲力竭却不想吃——就是没办法吃下去,这着实让他们着急。我只想放空一段时间,让身体不受外界打扰地好好休息,来积攒生产所需的力气。
我和助产士在一起的时候,P-J就把艾瑞斯抱在臂弯里。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他们父女俩就好像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泡泡里。闭上眼,我还能听到他轻柔的话语。
“嗨。你好吗,艾瑞斯?你真的好酷!你真是太棒了,一切都很完美。你妈妈在这儿,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担心,小艾瑞斯,我会好好保护你。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让人生变成一场奇妙的冒险之旅——等着看吧。”
我休息到有力气换到另一个房间去,躺在那里的沙发上。我有了个舒服的窝,有毯子、茶和糖浆蛋糕。艾瑞斯在我怀里,一切都令我舒适而安心。看着艾瑞斯戴着助产士送的小婴儿帽,我笑了。我的小精灵看上去心满意足。她在睡,我在休息,接下来该招呼她的第一批访客了,那便是她兴高采烈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我父亲将艾瑞斯抱在怀里。很显然,艾瑞斯立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母亲跪在他身旁,两人无比慈爱地望着艾瑞斯,禁不住喜上眉梢。父亲把她递过去让母亲抱一抱。“小心她的头,从这儿托好。”母亲提醒着父亲。看着父母抱着他们第一个孙辈,我也感到无比享受。这一刻我明白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艾瑞斯都会有大家的陪伴和大家的爱。
那年的圣诞节既美妙又让人耗神费心。节日过后,我们开始计划给艾瑞斯做洗礼。但艾瑞斯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难以预测,让人无法琢磨。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我们慢慢地对睡眠毫无掌控力了。每天晚上哄她睡觉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她只肯趴在我的肩膀上,听着音乐由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或者抱着她坐在摇椅里。让她保持睡眠状态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睡一两个小时就醒过来哭,再次感受到我肩膀的温暖和我的身体随着音乐律动,才肯止住哭声。这个过程实在让人精疲力竭,似乎每次都是刚刚把她哄睡,就被她吵醒了。我们抱着她从父母家出发去教堂时,艾瑞斯居然穿着受洗袍睡着了,这让我觉得实在走运。她闹了一晚上,也累了,这对我来说成了一件好事:整个仪式上,她都安安稳稳地睡着,最后勇敢地接受了牧师在她额头洒的圣水。
洗礼过后,关系亲近的亲友和我们一起回到教堂对面的父母家吃午饭。艾瑞斯开始觉得不舒服,我给她换上柔软的衣服,可她仍然不愿意让别人抱着,除非是家里的主要成员。她喜欢《她会从山里回来》那首歌,这也是唯一一样让她在楼下的人群中安静下来的东西,所以我们都唱起那首歌给她听。但她看上去更需要远离嘈杂。看到她无法适应有其他人在的场合,而且反应越来越大,我不禁担心起来。她不像我曾拍过照的那些婴儿和孩子一样喜欢别人的陪伴。她有时会和我们频繁地互动,而且有眼神的交流——她会笑起来,甚至学我们的模样,但这些能力的发挥非常不稳定,甚至有些忽冷忽热。当她忽然需要距离的时候,我有种她正要漂走的感觉。有时候,她似乎做起了白日梦,但比梦更强烈,她的眼中会蒙上一层忧伤,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有一阵子,我们甚至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听力有问题,因为她不会对突如其来的声响——比如我们忽然走进屋里——有迅速的反应。不过,情况并不总是这样,所以我们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什么。当我对医生提起这种担忧的时候,他们说孩子现在才六个月大,担心还为时过早,目前来看,她依旧是个快乐健康的宝宝。他们说,我只是因为初为人母,缺乏睡眠又疲于照顾孩子,所以有些多虑了。这些话让我的焦虑有所缓解,甚至为提起这些而尴尬。缺了那么多觉,你会开始怀疑自己的每个举动。医生的宽慰让我稍稍安心了一阵子。
七个月大的时候,她深棕色的头发开始脱落,长出浅了许多的金棕色头发。八个月大的时候,她开始会叫“大大”和发各种不同的音。她经过了婴儿成长的各个里程碑,也许有些地方做得并不好,但也不足以大惊小怪。但睡眠的问题依然存在。
“明天会好的。”我轻声对艾瑞斯说。我们一起躺在摇椅里,她紧紧地抱着我。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不眠之夜和许多个星期的辛苦时光。缺乏睡眠的负面影响日益明显。很多次,我在开车时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光线刺痛了眼睛。我甚至要同时戴着遮阳帽和两副太阳镜。路人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我打开车窗让新鲜空气吹进来,唯恐开着开着就睡着了。
夜晚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艾瑞斯像个骑士一样跟困意斗争。我挣扎着陪她醒着,她却决心让身体每个部分都远离睡眠。白天,我已经习惯了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这似乎是永久性极度缺乏睡眠的症状。随着艾瑞斯最喜欢的钢琴曲摇着她,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必须做些改变,因为我们的招数都用尽了。多亏了家人的支持,我才能苟延残喘:我母亲几乎每天都会送来做好的饭菜和三明治,P-J则帮忙购物。趁着艾瑞斯白天睡觉的那珍贵的几小时,我会尽力做些工作,比如编辑婚礼照片或发出报价等。
艾瑞斯的身体放松下来,我感觉她的呼吸更均匀了,她终于快睡着了。现在是关键的过渡期,堪比一项极其微妙的军事行动。首先,我要从摇椅里站起来,绝不能让椅子发出任何恐怖的吱嘎声,接着要以流畅的动作把她抱到宽大的单人床上,然后让她侧着身躺着睡——整个过程中还不能把她盖的毛毯碰掉。我稍稍等得久了点,推迟了这决定性的一刻的到来。我吻了吻她,然后哭了起来,我本想忍住的,但实在无法控制。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她不能好好睡?我深知这不正常。这不是普通父母会经历的。我感到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又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这种无助和绝望痛彻心扉。我们都被这问题拖着坠向了深渊。别的父母似乎都能熬过照顾新生儿的缺乏睡眠的阶段,我们却越陷越深。母亲的话在我脑中回荡:“都会过去的。这只是一个阶段而已,还没等你意识到,它就已经过去了。”接着,我仿佛在脑海里听到了自己的呐喊:“这些都没过去!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一岁生日过后,艾瑞斯的行为问题愈发严重,睡眠紊乱也更加明显。她对书表现出极为强烈的兴趣。在能灵活地用手指翻书之前,她就会躺着用脚翻书了。她保持这种姿势,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等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手指时,她更是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如果在看书,就算周围突然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她也连头都不抬。她似乎被连到了书上,与书中的世界建立起了一种强大的联系,仿佛书创造出了一个透明的球,将她包裹在其中。
一天早上,我正在编辑照片,艾瑞斯在我的工作间里玩。电脑上的时钟显示,该给艾瑞斯喂饭了。我不由得深思起来。艾瑞斯已经在我工作间的地板上玩那本书玩了好几个小时,注意力从未分散过。她一页页地看着,手脚并用地翻书。起初我感到非常骄傲,因为我的宝宝居然可以如此聚精会神,甚至敌得过六岁的孩子,但紧接着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六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小婴儿。
一瞬间,我仿佛能听到所有的声响:电脑的嗡鸣、艾瑞斯翻书的声音和我自己的心跳。我的心跳得很快,身上感到一丝异样的寒意: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整整一个早上,艾瑞斯都不曾试图引起我的注意。我一边工作一边唱摇篮曲,她却一直开心地集中精力对付一本书,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就算我不在她旁边,她也根本不在乎。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把精力全都投注在书和那些彩色的页面上。她几乎没试过咿呀学语。八个月会说“大大”的时候,她还发出过另外几个音节。但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我们知道她有能力说话,但艾瑞斯却不说,这着实令人沮丧,似乎她对开口说话完全没有兴趣。我已经善于通过观察艾瑞斯的肢体语言和她的眼神来理解她,这多少减轻了我们的沮丧。旁人好心的建议则让我觉得,是我为她做得太多,处处预想到她的需求和愿望的缘故。当她想要某样东西时,会试着自己拿到它,如果够不到,我就会帮她。但我们也许可以抓住某些机会,逼着她试着用语言沟通。不过大家没有看到,我已经尝试了很多次,这些场景带给艾瑞斯极大的压力,而严重缺乏睡眠的我根本应付不来。看到一些片段就下结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但只有父母最清楚出了什么问题。几个月前的不安再次袭来,而且变得更迅猛更强大。她到底怎么了?
从四个月大时起,艾瑞斯有了一个像爱书那样的新爱好,那就是《猫和老鼠》。她会一直看这些卡通片,直到累得不行。等到她满周岁,我们已经集齐了整套的《猫和老鼠》。这部片子给她带来那么多欢乐,我不觉得有什么害处。我十分了解她温柔的性格,知道她不会仅从表面的图像去理解这部动画片,但许多人觉得她这么小就对如此具体的东西感兴趣,有些令人担心。她会因为那些玩笑而歇斯底里地大笑,手脚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和屏幕上的画面联动,这部片子带给她的兴奋与我们感知到的似乎截然不同。
音乐也有类似的效果。听音乐的时候,她的手会在空中挥舞,小小的手指绕动着,感受着音乐。她的感官好像被高度激发了,有时变得十分敏锐,甚至欣喜若狂。她能连续几小时集中精力,不需要片刻的停歇。对于刮过街边树木的风,或者水和自然的流动变化,她都有类似的反应。看着她这样全神贯注,我们迷惑不解:一个年幼的孩子对外界有这般的专注力,这种情况之前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当时,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我们的确能看到和感到,她在一个与我们不同的层面上感受生活。有时候,她这种深刻的感受力会成为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在社交场合,面对众人的闲聊和各种肢体互动,她变得冷漠或者紧张,开始号啕大哭,无法控制。如果不马上离开那儿,她会烦躁不安。她对细节的重视,她在短暂的时间内对大量信息的把握有时让人吃不消。她只要进入一间屋子,就一览无余地把屋里的东西悉数看过。如果我把某本书或某样玩具从她上次放下的地方拿走了,她会立刻觉察并焦虑起来。她看着那件物品曾经待过的地方,爬过去把手放在那个位置,接着开始哭泣,直到我把东西放回原位。假如她够不着那个地方,事态会更严重:她会哭到声嘶力竭,而我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被动过了。必须把这件物品精确地放到原来它在地板上的位置,哪怕你只挪动了一厘米,她都能发现,然后将它放回去。这些严苛的要求不仅限于她的玩具和书,她对衣服也非常执着——柔软的纯棉连体服、T恤衫和宽松舒适的短裤还好,如果有任何复杂的设计,比如纽扣、拉链、太多的细节或标签就不行。紧身衣、袜子和鞋子对她来说仿佛是酷刑,连身裙更是想都不用想。我们外出时,人们往往误以为她是男孩,不过我已经没精神在意这些了。
有时依照惯例,会举办由妈妈们组织的游戏聚会或新生儿俱乐部聚会,那几个星期都是让我们备感伤心的日子。我把艾瑞斯心爱的玩具和书装进袋子,闭上眼睛祷告说,但愿今天,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们出门后会顺顺利利,艾瑞斯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玩得开心,而不是躲在钢琴后面,把彩色铅笔按顺序排整齐。我祈祷当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然后再转身看她时,她脸上会挂着笑容。噢,我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祈愿可以成真,可是再多的祈祷或期盼都不会改变结局。
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享受聚会的快乐,却一败涂地地再一次回到车里。如果有孩子跑到艾瑞斯身边,艾瑞斯会异常不安,然后躲到钢琴下面,去研究地毯上一个小小的污点。我只能带她回家。我还要让她经受多少次这种情况呢?她才只有一岁半。一天,在一次痛苦的经历之后,我做出了决定。她显然讨厌这种聚会,这种事也让我不堪忍受。我对她承诺,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不会再让她经历那种痛苦,我们一定会想出解决的办法。我回忆了一下我们试过的外出活动,我是如何在缺乏睡眠的状态下被说服,签了一整个学期的婴儿健身项目;艾瑞斯是如何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有趣的器械之外的东西上,她是如何在离游戏垫几厘米的距离,细致地观察垫子上极其微小的瑕疵,而别的小朋友却已经在绕着屋子行走,玩平衡木、滑梯和蹦床。不痴迷于这些细节的时候,她会跑到网球场的球网旁边,试图弄清网的编织方法。她可以做任何事,就是不参与集体活动。圆桌聚会尤其痛苦,每次我们都不得不提前离开,因为艾瑞斯会尖叫着跑过走廊冲出前门。但是一到外面,她就停止哭泣,立刻恢复平静。她巴不得快点逃离现场,回到我们的车上,享受那里带给她的安全感。而我也渐渐有了同样的感觉。
我无法忍受别的家长的表情——起初他们脸上是惋惜的神色,接着是沮丧,因为我们扰乱了集体活动。我们成了被放逐的人。至于为什么,我根本说不上来,也无法理解。我唯一明白的是我们格格不入。任何婴幼儿都会经历的活动,我们都无法适应。即使是去游乐场,也要付出极大努力才能成行。其他孩子开心地滑滑梯,被妈妈推着荡秋千,在沙堆上玩耍,或者坐在大转盘上兜风,艾瑞斯却仔细研究着游乐器材上的螺钉螺母。她完全没有坐在这些器械上的兴趣,只是渴求知识,希望了解它们的工作原理。每次去都会经历一模一样的事,她按照上次的顺序,回到同样的器械旁边,非常系统地检视完整个游乐场,再对我示意下一个要看的地方。在秋千上,我的确有了一点进步。但是她必须坐上同一只秋千,别的母亲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专门给艾瑞斯腾地方,好让她坐上最喜欢的那只秋千。她执着于那只秋千是有原因的,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细节:这只秋千锁环之间的接口比较光滑,别的则粗糙一些,艾瑞斯喜欢让光滑的锁环接触她的皮肤。
于是,我开始挑游乐场比较清静的时候带她去,让她坐上那只秋千。我发现人少的时候她就会放松得多,所以我们常常大清早去游乐场。那段时间内,唯一的敌人是穿过游乐场的扫地车,不过那辆车很快就开过去了,艾瑞斯也明白。她把头埋在我的夹克里,我护着她的耳朵,尽量减少车的噪音对她的干扰。
对于艾瑞斯来说,外面那些无法预测的事很让她苦恼:孩子们突如其来的尖叫,汽车的嘀嘀声,警报声,人们聊天的声音、对着朋友或跑远的孩子大喊的声音,还有不同的手机铃声在四处响起。我们去咖啡店的时候,咖啡机的吱吱嘎嘎、刀叉的叮当声和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都吓得艾瑞斯往后缩。这些突如其来的声响似乎侵入了她的世界,它们在她周围回响,惹得她哇哇大哭。星期日去父母家吃午饭时,如果正在直播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父亲就会调高电视机的音量,这时,艾瑞斯不是变得非常好动,就是开始烦躁不安。每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场合,我都恨不得马上把她抱起来带回家去,因为在家里我至少可以想办法改善环境,减少这些触发因素。这种想法导致我们一连几个星期尽力躲开公众场合,我甚至觉得自己变得离群索居。我还在努力经营婚礼摄影的生意,所以周末大部分时间都在开会或者参加婚礼。我的生活出现了两个极端:周末工作时与人互动频繁,社交多到令我身心俱疲;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日子,我却关在家中与世隔绝。
待在家里,或者被带去婚礼场馆和摄影地点,又或者是去探索教堂或花园时,艾瑞斯是最开心的。我很快摸清了她有多喜欢花园,那是唯一一个不会让她退缩到书里的地方。她在花园里玩得很开心,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们一起欣赏各种花,我把看见的东西讲给她听。散步也是一种舒缓情绪的方法,我每天推着童车沿着乡间小路走,她盯着头上的遮阳篷。但这样的时候也不是一帆风顺,艾瑞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脚上穿东西,袜子和鞋子都不行。当天气转凉的时候,路人会投来责备的目光。我看得出他们是怎么想的,只得用毯子盖上她的脚,可她那粉红色的小脚像弹簧玩偶匣里的小人儿一样立刻弹跳出来,貌似是铁了心要感受外面的凉意。
二〇一〇年夏天,艾瑞斯十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外出活动,但是同样的问题一再发生。症结似乎在于周围的人,尤其是她的同龄人。她讨厌那些孩子无拘无束地活动和疯玩的样子。为什么普通的生活对艾瑞斯而言是一种挑战,我开始研究,试图找到答案。P-J也开始注意这个问题,还在家临时做了几次测试,确认艾瑞斯的听力没有问题。六月,他的父亲去世了,全家人度过了一段黑暗的日子。这对P-J是一场沉重的打击,让他悲痛不已。他忙于料理父亲的身后事,先是葬礼,接着是遗产查验以及各种大小事宜。我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只好一个人查找原因。
我很幸运地得到了母亲的支持。一次游戏聚会后,我委屈地含着眼泪来到父母家门口——艾瑞斯与普通的孩子不一样,这已经明显到再也无法否认。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仿佛挨了来自现实的重重一击。我一直担心,但还是暗自期待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发育。可是艾瑞斯和同龄孩子的差距正变得越来越大,我们越是对外人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我心里就越难过。
我过着双面的生活,说着人们期待我说的话:一切都好,我们很好。我用微笑掩饰真实的感受,可如今再也笑不下去了。以前还可以轻松地应付,艾瑞斯长得漂亮,惹人喜爱,总有借口搪塞她在外人面前的奇怪举止:“她昨晚没睡好”“在长牙呢”“肚子不舒服”“我忘带她最喜欢的玩具了”……但我处在崩溃的边缘,已经没法假装下去了。
虽然认为她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但也无法忽略另一个事实:她的听力也许有某种问题,这样才能解释她在语言发展方面的迟滞。她能发出的声音依然仅限于“大大”和“妈妈”这一类最初的尝试。事实上,她甚至有些倒退,我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尝试。她仅靠寥寥几种肢体语言和我们交流,而且非常独立。与她同龄的孩子现在已经学会了许多单词,开始拼凑简短的句子了,可是她几乎不需要我们的关注,大多数时候,如果我们试着去关注她,她便会大哭或者逃开。除了在我面前,她这种回避的趋势愈演愈烈。当我们母女俩独处,并且屋子里很安静时,我还能瞥见一丝她最好的样子,但是也越来越罕见了。我只能从左侧喂她,而且要没有旁人在场。这些要求从哺乳期开始形成,如今我们只要递给她东西,甚至是一只水瓶,都必须遵守这个规矩。她在很多层面都变得敏感,她对社交的排斥和对嘈杂场所的恐惧让我们不能再无视下去了。
我们开始测试她的听力。但是看了好多次医生,做了许多测试都没有定论。沮丧的P-J找到了剑桥郡的一家慈善机构,他们可以为艾瑞斯做全面的听力检查。有了前面的测试结果,我们能提供足够的信息来加快这次系统检查的进度,于是带她在本地医院做了脑干听觉检查,对她的听力做最终判断。医生给艾瑞斯注射了镇静剂,然后把电极片贴在她的头皮上,获取内耳发出的信号。这些信号沿着神经到达脑干,然后到达大脑。
测试完毕,我们在等艾瑞斯醒过来,医生则在分析数据。我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资料,要是她真的聋了,我们该怎么办。我已经开始学习手语了,但这种可能要面对的现实依然令我忧心忡忡。这不是在网上搜索一下那么简单,可能就是我们今后的生活——艾瑞斯今后的生活。
想到这么久以来,她也许根本无法听到我的声音,我就十分伤心。我不知道如何与生活在隔绝世界里的她建立情感联系,无法用声音表达令我感到绝望无助。与此同时,我又困惑不解。为什么她会对音乐有强烈反应?难道她只是感觉到了振动?那就是她如此敏感,甚至可以用手指感觉音乐的缘故?候诊室的四壁似乎朝我压过来,我只好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为了艾瑞斯,我必须坚强。
她醒来的时候,我抚摸着她的前额,告诉她我爱她,一切都会好的。但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听得见我在说什么,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哭。医生穿过走廊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艾瑞斯的资料。他跟我们解释了测试结果。正如我们希望的那样,事实上,她的听力甚至好过常人。她听任何东西都不成问题。
有了这个答案,稍稍有那么一会儿,生活似乎不太艰难了。专家没有提到任何形式的跟进调查。听说艾瑞斯的听力很好,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因为忐忑不安而时刻紧绷的弦终于暂时放松下来。然而这片刻的安逸导致我们更加难以应对后来的情况。
我们决定度一次假,艾瑞斯出生之后的头一个假期。她还那么小,不满两岁,但是特别喜欢大自然,所以我们觉得西南部沿海的康沃尔郡应该是个完美的选择。二〇一一年五月,我们趁着旅游旺季到来之前,驱车三百一十英里南下,来到美丽的海岸边。车里塞满了东西。我几乎把整个儿童图书馆和游艺室都塞进了后备厢,此外还有小水桶和铲子。以前我曾期待产后的第一个假期在南部的怀特岛郡度过,因为我曾和哥哥在那里玩得很愉快,我们用沙子做城堡,划船,去岩石围成的水洼里探险……车拐了最后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乡间的单行道,海岸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青绿色的海水和曲折的海岸线真让人兴奋。
我们继续向前开,寻找租的小屋。一路上,艾瑞斯非常乖,但是我们都累坏了,迫不及待地想伸展一下四肢,边欣赏美景边喝一杯茶。可是到小屋的路线很不好找,我们最后不得不开到房东家,再退回正确的路口拐进去。P-J沿着蜿蜒的陡坡倒车的时候,我们的车滑到了海岸边,乘客一边的后车轮悬空,离下面的陡坡只有一米半,悬崖也近在咫尺。
“哦,这真是太棒了!”我又急又气地讽刺,“现在怎么办?”
“我觉得你们俩还是先下去吧。小心点。”P-J也被吓了一跳。
我转身把艾瑞斯从位子上抱起来,把她递给P-J,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我这边的车门。我从车里爬出来,把艾瑞斯抱到了安全的地方。P-J也轻轻地下了车,我们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窘境——车子底盘着地悬在那儿,旁边是午后阳光下美丽的海景。P-J毁了这个假期的开端,这让我有些生气。当然,看到全家安然无恙,我松了口气,却惴惴不安:我们一直憧憬着这个假期,在家里经历了那么多反反复复的不眠之夜,急需换换心情。我需要些戏剧性的变化来舒缓身心,旅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结果都事与愿违,现在看来,我们遇到了更大的难题。我们商量着也许可以找当地有拖拉机的农民,不过很快就决定还是找英国汽车协会帮忙。这也许会花更长时间,但我们不想在假期之初就麻烦邻居。为了艾瑞斯着想,我必须保持冷静,所以我先抱着艾瑞斯步行去度假小屋,留下P-J给汽车协会打电话。几个小时后,我们的车子终于又四轮着地了,我取出了后备厢里的行李,假期正式开始。
为了弥补初来乍到时遭遇的尴尬,P-J建议我们晚上到海边散散步。他背着艾瑞斯,我们一家三口沿着美丽的海岸小路来到沙滩上。太阳低悬在天际,雪白的浪花上弥漫着金色的雾霭,我们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儿。这对艾瑞斯来说有点挑战,不过趴在父亲背上让她很满足。大海绚丽多姿的美让我忘了一切,我们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宁静,回到了度假小屋。
那一个星期充满了跌宕起伏。艾瑞斯第一次不需要旁人扶着,自己会走路了,这可是飞跃性的进展。我们已经巴望了好一阵子,担心孩子对于这个成长的里程碑能否顺利过关,所以再没有什么比看着艾瑞斯自己走过整间厨房更令我们高兴的了。这份幸福甜美而短暂,因为我们突然意识到,在远离尘嚣的海边小屋里,我们对孩子走路完全没有准备。我没带任何辅助器材,没有楼梯护栏,而我们租的这座小屋位于悬崖边,预订它的时候艾瑞斯还不能独立行走。
这里的夜晚比家里的还要难熬。整个假期,我都没有连续睡过一小时以上的安稳觉。我们的日常生活节奏改变了,这在艾瑞斯的字典里并不是好事。我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发出声响,看到她忽然笔直地坐起来,两眼迷蒙地盯着空中,和她说话她也完全不理会。接着她又在我身边躺下睡去。
对于玩哪些玩具,看哪些书,她显示出更多的控制欲。她要求我们把同一部卡通片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如果手中没有蜡笔,她就会很烦躁。蜡笔只是艾瑞斯需要握住的一系列物品中的一件,对她来说,这些东西就像是一种慰藉。
一天,P-J打算去潜水看姥鲨。他在汽车店租潜水衣的时候,店里几乎没人,所以艾瑞斯的表现还算不错。可是当我们出了门开始这场小小的冒险时,情况就没有那么美妙了。我带着艾瑞斯去了当地的小镇,镇上有各式各样的奇特小店。好吧,我只是假设它们是奇特的,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根本没法进去。当我抱着她要进店里的时候,她似乎变成了一只海星,突然向外伸直手脚,抓住门框不放。如果我硬要进门,她就会展示出惊人的力量,并开始尖叫。要不是这场面有点喜剧色彩,我真的会当场哭出来。
结果我们只能回到汽车那儿,后备厢里有书和羽绒被,俨然成了临时的游艺室。我在悬崖顶的一处停车场停下,正是在那儿,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她的行为有多么孤僻。眼下,我没有母亲帮忙送餐,也没有花园作为避难所。我们需要去商店和餐馆吃饭,可艾瑞斯根本不可能进入那些地方:每当有人走近她或是周围太嘈杂,她就会大哭。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次旅行意义何在:是要逃避一切,还是要假装我们过着本应该过的生活?我们显然又遭遇了同一个问题,但最糟糕的是,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没人能给我任何解释。我得到了数千条关于为人父母的建议,事实证明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用。
后来我停好车,等着P-J潜水归来。不知道是开往海边的山路过于陡峭险峻,还是长期以来对艾瑞斯的忧虑让我亢奋了太久,我觉得很累。我只想睡觉,忘掉这一切,然后醒来,发现自己的人生正像以前规划的那样。好吧,事实并不太符合我的规划,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但我只希望我们能偶尔享受一下其他人轻轻松松就能享受的东西。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觉了,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但是在这些表象之下,我非常清楚艾瑞斯一定出了问题,我们得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问题。
P-J回来了,把潜水器械扔进后备厢,吻了吻艾瑞斯,然后和我换了座位,由他来开车。
“好玩吗?”我装出兴奋的口气问道。
“棒极了!我们花了大概三十分钟乘船出海。船长警告说,也许我们根本见不着鲨鱼,接着我们就看到了三条!其中一条对我们的船很感兴趣。等到可以安全下水的时候,我看到最大的一条正朝我们游过来。它张开血盆大口,径直从我身下游了过去,我在上面把它看了个真真切切。”
“有多大啊?”
“大概八米长吧……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不太好。”我回头望了望艾瑞斯。她正沉浸在字母课本里。“再讲讲你的冒险,水冷吗?”
“特别冷。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头疼,所以只能每次下去一小会儿,把头浸在水里,但这样也不虚此行。”
我听着P-J兴奋地讲述这场难以置信的探险之旅,分享他的快乐——那毕竟是巨大的姥鲨,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经历,听起来是颇为震撼的体验,而我却在不快中挣扎。
我们做了最大的尝试,但似乎大部分事情只会让艾瑞斯更加烦躁不安。有时候,我觉得她离我们越来越远,会把我们推到一边独自玩耍,不愿意看我们,避免任何接触。过了一会儿,她又满怀爱意地依偎着我,拥抱我,尽管她不会对P-J这么做。P-J很难和她建立联系,除非是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比如用婴儿篮背她的时候。在家里,身边总有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那间海边小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而且我们都无所事事,这些问题就愈发凸显出来。
P-J在她身旁坐下,她挥舞着手臂朝旁边大喊,试图把他从她的空间里推出去。
“怎么了,艾瑞斯?”他试着去抱艾瑞斯,但她又把他推开了,然后大哭起来。
我示意他赶快离开。“她不想让你坐在那儿。”
“哦,那我该坐在哪儿?”他起身去了厨房,显然很不高兴。
我非常理解他的感觉,因为小屋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把坐上去非常不舒服的椅子。我明白被推开的痛苦,但更不愿意看到艾瑞斯生气。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解决问题,这就意味着P-J必须离开,我怀疑这也让夫妻俩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这就像我们母女俩合起来拒绝他,可我太累了,只想着如何让家里恢复安宁。
更糟糕的时候,P-J会评价说,他在不在根本无关紧要,可我不相信——我看得出来艾瑞斯是爱他的。不过这种信念很难坚持下去,因为我们的努力往往适得其反。当我们试图加入她的游戏时,多数情况下会惹得她哭起来,有时候连我和丈夫都会掉眼泪。她讨厌沙子粘在脚上,只要想把她放在沙滩上,她就会尖叫。当时我真想把那些色彩艳丽的水桶和小铲子直接扔下悬崖。这些事情时时提醒着我,这是她缺失的又一种普通孩子的成长体验,我又在生活的一个方面败下阵来。她唯一开心的事是坐在P-J背上的婴儿篮里。只有那时,她才会张开手脚,伸开手指,体会海风吹拂的感觉。
我只得承认失败。我们提前几天回到家中,希望能恢复些体力,重新关注眼下的问题。我需要答案。
对于艾瑞斯的许多怪癖和怪异行为,我们都一笑了之,但也有一些是难以否认的。P-J认为她在某些方面发育迟缓,比如学习语言的能力,但是他听家里人说这种现象并不罕见,所以起初并不像我这样担心。乐天的本性也让他相信,假以时日,她就会好起来的。看到女儿全神贯注地盯着书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充满怜爱。通常情况下,在我工作的时候都是他陪女儿,这至少可以为她的行为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她不喜欢变化,希望我回家。可我知道这些只是借口,根本没有切中要害。她正慢慢滑进她的书构成的世界,我害怕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很快就来不及了。
早前学到的沟通技巧,她已经丢失了很多。那时候,每当P-J摆出滑稽的样子逗她,比如在头上颤颤悠悠地顶着某样东西或挠她痒痒的时候,她还会咯咯地笑。拍照的时候,我还能透过镜头看到她偶尔露出笑脸,直视着我。但这一切都不见了。现在拍照的时候,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觉得她比以前更难以接近。甚至连拥抱都变得更短暂,几乎只有她精疲力竭需要睡觉的时候,我才能抱抱她。每当想让她看着我的时候,她就别过头,或者低头去看书。我猜想这也许是她如此爱书的原因:书给了她一种逃避的方式,为她敞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那里没有人对她提要求,她可以毫无压力地去探索和发现。看到她在膝头放着一本书,大家都很高兴,也都接受这种行为,但其实看书给了她更多的个人空间,避免了与其他人面对面的交流。我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听到她说话,或者听她尝试着说一个单词是什么时候了。
一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当时屋里很安静,艾瑞斯终于睡了,我打算开始已经养成习惯的夜间活动:拿着P-J的苹果手机爬上床,在舒服的被窝里上网。我一直在找答案,因为我心里清楚,艾瑞斯在某个方面跟普通孩子有本质的差别。
困扰已久的问题和沮丧在脑海中闪过,逼着我寻找线索。大约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无比绝望地在一个家长论坛上读到关于一个孩子的描述,和艾瑞斯非常相似。那个帖子描述了一个两岁孩子的事。我读了下去,翻阅其他母亲的帖子,直到看到一个关于危险信号的清单。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如果可以拿支笔在那个清单上打勾的话,我会全部勾上——直到我泪眼朦胧地看到“自闭症”这个词。我并不完全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知道这将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之前为女儿设想的未来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我立刻叫醒了P-J。
“怎么了?”P-J搂住我的肩,望着我。我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我擦掉眼泪,把手机递给他。
“这是怎么回事?”
“你读一下。”
他一边读,一边从床上坐起来,接着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太明白那个词的意思。什么是自闭症?”
“我知道。没关系。我也不太理解那个词。好吧,我略微知道一些它的意思,但还得查一下。”我又哭了起来,“大部分网站说,这种病没法治愈,是一种伴随终生的症状。我们无能为力。但是一定可以做点什么。一定有办法。”
“等等,我们还什么都不能确定呢。也许我们搞错了,艾瑞斯只是在某些方面发育迟缓罢了。”
“你看看这个清单,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要找的答案。我知道这是真的。她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避免目光接触,不说话,周围的环境稍微发生一点变化就烦躁不安。她痴迷于某些事情,兴奋的时候会拍手,声音或是其他感官刺激会让她生气,总是独自玩耍,对别人没有兴趣。不玩‘过家家’。她会过度亢奋,她还有睡眠问题……”
令我宽慰的是,他没有编出一套正能量的说法,对我的怀疑置之一笑。他认真地听我说完,看得出他变得严肃起来。“对,”他说,“我明天给医生打个电话。我们尽量找一位专科医生看看她。一定有人能帮助我们。”
我长久以来的观察结果再明显不过,如今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明天早上我们就马上为艾瑞斯预约检查,我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了。
今天早上,我感到了久违的确信和希望。昨晚,我为自己的发现而害怕,但是现在有一种力量在体内凝聚。我找到了答案,终于可以放手去解决问题。长久以来我都生活在绝望中,不停地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现在,我可以集中精力应对这个问题,我们会改变现状的。我深知昨晚读到的东西会让前途更加晦暗,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力而为。
夜里,我刚睡着一小时,艾瑞斯又醒了。她就躺在我身边,令我高兴的是,她刚才睡得很安详。她玫瑰色的面颊贴在我的胳膊上,小嘴微微张着。我感觉到她的鼻息吹在我的皮肤上,就像是一张舒服的毯子覆盖在我身上,温暖而均匀的呼吸无比安心。她在睡梦中时不时抽搐,小胳膊紧紧抱着我的胳膊。我多么希望在时间向前流动之前,好好拥抱这一刻的安宁。这会儿,艾瑞斯的长睫毛张开了,她抬起头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我。我真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好好保护她,找到合适的方法帮助她,但是我知道,只要一开口,我就会失去她。她会看向别处、转向别处,所以我十分珍惜她与我对视的瞬间,她的眼睛又闭了起来,再次漂入梦乡。我再度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