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谁也没想到,那个操着一口东北腔,在监狱大门口徘徊了几天的年轻女人,晚上就住在中队的马厩里。
那是中队早已经废弃了的马厩。
马匹从部队历史上消逝了,马厩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年深日久中队的马厩渐渐破烂下去,门和窗早被扒掉了,四处洞开着,几乎没人记住它的存在了。
东北女人没经任何人同意,就住了进去。
是一个新兵最先发现东北女人住在马厩里的。这之前,战士们站在高高的监狱墙哨楼上执勤时,都拒绝过东北女人想进监狱看她丈夫一眼的请求。
发现这个东北女人住在中队废弃的马厩里,是极其偶然的。
一天早上出完操后,一个新兵去上厕所。他刚走到厕所跟前,一只野兔突然从一蓬干枯的骆驼刺后面跳了出来,吓了新兵一跳。野兔还望了新兵一眼,转身向不远处的马厩跑去。
新兵受了突然的惊吓之后,又兴奋了,他想抓住它,就一直追进了那个破旧的马厩,来到马厩跟前,新兵惊叫了一声。新兵的那一声惊叫,比起床哨声要大得多,也怪异得多。
石泽新带完早操刚进队部,就听到了那声尖厉的惊叫。他不知出什么事了,抓上帽子循声冲到了马厩里。他看到呆站在马厩里的新兵,一脸的惊奇。
石泽新后来总忘不掉那天早上马厩里的情景:那个东北女人从马槽的灰尘里慢慢地坐了起来,根本不顾别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从马槽滑到地上,很平静地站在那里。
东北女人端庄秀丽,落落大方,有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材。
兵们都闻声跑来了。中队长和指导员也先后跑来了。
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石泽新发现,中队长和指导员的脸上都阴着。
东北女人是犯人的亲属,她住在中队的马厩里,尽管是个废弃不用的马厩,总是不妥的。
东北女人站在众人的目光里,两手缓缓抬起,轻轻地像托住一个珍贵的物品一般,托住了自己的肚子。
大家这才发现,她是个怀有身孕的女人。
石泽新的目光慌了。他发现中队长和指导员,还有在场的兵们目光都慌了。大家的目光都被东北女人隆起的肚子和她的镇静给击碎了。
东北女人一直静静地望着大家默默地走出马厩,没说一句话。
东北女人的存在,给中队出了个难题。
为此,中队专门召开了一次队务会,研究怎么处置东北女人。
在队务会上,大家都不提赶走东北女人的话,谁也说不出口,可又想不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来。
中队长抽着莫合烟说,大家都谈谈看,别呆坐着。
指导员说,得想法叫她走,不然咱不好交待,她可是犯人的亲属。
中队长扫了大家一眼说,问题就在这里,她要不是犯人的亲属,住也就住了,反正那马厩咱又不用了。
指导员说,可她是女人,住在营房旁边,对部队管理有影响。
石泽新见中队长一直看着他,就说了句,先了解一下东北女人到底想干啥,咱就好想办法了。
几个班长说,东北女人想探监,她丈夫在里面。
指导员问,她丈夫犯的什么罪?
都说不知道。
中队长扔掉烟头说,管他犯啥罪,咱们给这个女人通融一下,让她见到丈夫,早走人就成。
指导员说,这样妥不妥?
中队长说,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指导员就不说话了。
中队长对石泽新说,石排长,咱俩这就去管教科联系一下这事。
石泽新跟着中队长来到监狱管教科,说明情况后,管教科同意东北女人探监,可管教去监号里提东北女人的丈夫时,她丈夫死活不愿见她,他说这个女人不是他妻子。
中队长进去劝了一阵,犯人死活不出来,气得中队长真想上去踹他几脚,又怕犯错误,打骂体罚犯人是要背处分的。中队长只好咬着牙忍住了。
回到中队,大家又想不出办法了。中队长抽了两支莫合烟后,说,只有当面找东北女人谈明情况,劝她离开了。说完,中队长就望着指导员。
很明显,做这类工作,指导员当仁不让,只好由指导员出面了。
指导员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那好吧,我和石排长一起去和她谈吧。
石泽新又跟上指导员来到马厩里,见东北女人正坐在马槽里发呆。
指导员望着东北女人,试了几次,不知怎样开口谈才好,就看着石泽新。石泽新也觉得这事不好说。
最终,还是指导员开口说,我们已向管教科说了你想探监的事。
东北女人颤动了一下,眼睛亮了。
指导员说,管教科同意你去探望你的丈夫,可他不愿见你。
东北女人的目光“刷”地暗了,随即,两串泪珠从她的眼睛里冲了出来。不一会儿,她的抽泣声响彻了寂静的马厩。
指导员望着石泽新,不知所措的样子。
东北女人哭了好长时问,终于停止了抽泣,才哽咽着说,我只想见他一面,乞求他的原谅,告诉他,我等着他!
指导员抓住时机说,可他不想见你。
东北女人又抽泣了一阵,才说,我等他!说得坚定无比。
指导员咽了口唾沫,说,可这也不是个办法呀。
东北女人这会儿不哭了,抹了两把泪说,我只有这样。是我害了他,他都是为了我,才去杀人的。是我对不住他,他不愿见我,是我罪有应得。
指导员说,要等,可以回家去等。
东北女人看了指导员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指导员又说,你听明白了吗?要等回家去等。
女人仍不说话。
指导员态度强硬地说,你得想法离开这里。你要知道,我们这是部队。
东北女人从马槽里站起来,双手搂着大肚子,低声说了句:我只能在这里等。
指导员望了望她的大肚子,心又软下来,只能叫上石泽新走了。
后来,指导员又叫勤杂班长阿不都去催东北女人离开。
“马厩是你勤杂班的,还是你去劝她尽快走吧。”指导员这样对阿不都说。
阿不都去劝了几次,都没有劝走。指导员再没到马厩里去过,只说,这还成了头疼事了。
中队长说,这个女人不一般。
阿不都探询似地说,这塔尔拉还有没有能住人的地方?
指导员扫了一眼阿不都。阿不都忙说,我没别的意思。
中队长卷了一支莫合烟,抽了一大口,慢慢吐出自烟后,才说,摊上这事,头疼。
“把咱的人看紧吧。”过了会儿,中队长又说了这么一句。
指导员也没法明确表态,就说,这不是个办法。可又说不出个办法来。
这段时间,石泽新发现,兵们的情绪有了些变化。首先是训练场上喊“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比平时大了,再就是平时嬉闹时大声骂人的脏话少了。随即上厕所的人多了,虽然苦水期还没到,石泽新也没见过苦水期上厕所的阵容,但他可以想象得到,苦水期上厕所的人数不会比现在多多少。兵们现在上厕所时,都看似无意却是有意地向不远处的马厩那边瞟几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马厩罢了。从兵们慌乱的眼神里,石泽新一下子能看到他们的内心,因为他和兵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