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喀什的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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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每年春节,我都会从喀什赶回塔尔拉,与父母一起过年。那年也不例外,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父亲偷偷地对我说,你回来了,去看看你大舅吧,他这两年过得挺难的。说完,父亲朝着正忙乎着的母亲瞅了一眼,嘱咐我不要叫母亲知道。

我避开母亲从带回来的物品中挑选几样东西,悄悄地出门,准备去大舅家。刚出家门,见母亲站在那里正等着我呢,她盯着我问,你这是去哪呀?如果是去你大舅家,就趁早给我回去!

我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没回答上来。

不准去!母亲变了脸,严厉地对我说,你要敢瞒着我去他家,就别再回这个家过年!

我只好拎着手中的东西,尴尬地退回屋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时把头缩下去,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上的广告,似乎突然间他对那些不着边际的广告有很大的兴趣似的。正在播放的广告是有关瘦身减肥的,与瘦若猴子的父亲没一点关系,电视上的美女当然是很耐看的,个个是魔鬼身材,可我注意到,父亲的目光并没有真正聚在电视上。

我只是随意地看了父亲一眼,根本没出卖他的意思,可母亲却像找准了罪魁祸首似的,冲过去“啪”地关掉电视,紧盯着父亲质问道,说,是不是你的主意?

父亲像个怕事的乡下老头,躲避开居高临下的母亲,站起身来,转头看了看我,目光里全是对我的埋怨,嘴里嘟囔了一句,你们说的啥我都不知道,扯上我干嘛?父亲瞅了一眼电视机,塌着腰离开了客厅。

我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目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说一不二的连长形象,突然间坍塌了。我替父亲感到悲哀。

母亲对大舅的态度,使我不敢再有去看大舅的念头,我可不愿在大过年的时候惹母亲不高兴。整个春节期间,我除过陪着母亲,去给外婆上过一次坟外,谁的家里都没去成。母亲像个恪尽职守的监狱看守,时刻注意着我的行踪,稍不见我的影子,便动静很大地到处去找。我在家里蹲了七天,终于熬完假期,要返回喀什时,母亲这才放松了警惕,和父亲把我送到团部的汽车站,一直看着我上车,母亲才舒口气,板着的脸孔放了下来,慈祥地盯嘱我一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就马上给她打电话说上一声,地上这么厚的积雪,她惦记着呢。父亲对母亲早不耐烦,他用探询的口气对母亲说,你要是放心不下,那我就送到火车站?

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父亲,没有表示反对。父亲跳上车,跟我坐在一起。

路上积雪有尺把厚,石子公路上结的全是冰,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公共汽车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火车站。车刚停稳,父亲就急着跳下车,把我甩在后面,东张西望地找什么,直到看见大舅跑过来,父亲才如释重负地对我说,看,你大舅也来送你了。

大舅的眉毛胡子上结满了白霜,他跑到我跟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走了。

父亲过来替大舅抹了一下胡子上的白霜,却把大舅的眼泪给抹下来了。父亲看着眼泪汪汪的大舅说,看你,咋不到候车室去等着,冻成啥了,走走,咱们到候车室再说。

大舅扭头看了看身后汽车那边,没有看到我的母亲,他眼圈红红地说,我怕错过你们,从早上六点就站在这里等呢。

父亲迅速看了我一眼,拉着大舅说,我叫你早点来,没叫你站在外面呀,冰寒地冻的,都这把年纪了,冻坏了咋整。

大舅吸一下鼻子,对我苦笑一下说,我不怕冷,咱就在这说吧,我的爬犁还在车站后面搁着呢,马别给惊了,麻烦可就大了。

我叫声大舅,他也不回答,两只混沌的眼睛里涌出一波一波的泪水。大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他期待地望着我问了一句,你在喀什能见到红柳,她咋样?她咋不回来呢?回到家里啥都好办,她一个人在喀什靠谁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把脸别开。我干咳一声,嗫嚅道,大舅,红柳……我是能见到,她现在生活得挺好的,你别担心,她会……回来的。只是她现在还不想回来……

大舅没听到他所期待的消息,突然往地下一蹲,抱着头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一时手足无措,看着一旁的父亲,期望着他能劝劝大舅。

这次,父亲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他看了一眼痛哭的大舅,叹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看到了,你大舅为了红柳,伤透了心,我才叫他来火车站等你,可你妈咋就……唉,我给你明说吧,你回来这几天,你大舅每天晚上都在咱家周围转悠,他想等你出来问问红柳的情况……

我的喉头堵得紧,说不出一句话来,伸手去拉大舅。大舅像个孩子似的,使起性子,身子往下坠着,我没能拉起他。父亲去抓大舅身上的旧军大衣,嘶啦一声,没把大舅拉起来,却把他的大衣撕了个大口子。父亲眼里的泪涌出来,装着生气地对大舅说,快起来,看你像个啥样子,有话快说,火车马上要开了。

大舅这才停止哭泣,慢慢地站起身来,用大衣袖子抹了眼睛,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眼巴巴地看着我说,这是我给红柳织的毛衣,你带给红柳吧,有空去看看她,告诉她,我和你舅妈……都好着呢,叫她别操心,就是……就是想她,叫她有空就回家来看看……说着说着,大舅的眼泪又爬满了一脸。

父亲半抱着大舅,责怪道,我给你说过,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哭,你咋没把我的话当话,要知道你这样,就不叫你来了!

大舅赶紧抿紧嘴,这次他不敢哭出声,把心里的酸楚压在喉咙里,咕咕地像吞咽口水似的,听得我的心里一颤一颤地疼痛,这个冬天的寒风涌进我的胸膛,那冰冷在我心灵深处最柔弱的地方割划出无数的伤痕,那痛,缓缓地袭上来,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