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还是和大舅大闹了一场,是在外婆的葬礼上。
大舅对自己母亲去世,心如刀绞,他哭着扑进小舅家的门,被他的亲妹妹——我的母亲推了出来。大舅又往里扑,他的蛮劲上来,我母亲拦不住,喊小舅过来帮忙。小舅看着大舅憔悴苍老的样子很可怜,想着自己打坏了大舅妈的腿,也算是替外婆解了恨,不管怎么说,大舅只是懦弱,并非无情,有些于心不忍,便没过来帮我母亲。我母亲见小舅站在那里发呆,便唤小舅的儿子广生,这个愣头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过来一把将大舅推搡出门,广生还像个将军似的把着门。大舅无奈地爬在门外的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大舅穿着一身孝服,带着祭品又来了。这次,他学聪明了,趁着人们忙乱不注意,钻进小舅家。但是,大舅还是被我母亲发现,我母亲只喊了一声,广生,你死到哪儿去了?
广生从厨房冲出来,抱起大舅和大舅怀里的祭品,往门外推。大舅挣扎着,见谁喊谁,要人家帮他。没有人帮他,连个劝说的人都没有。
这时,大舅的大儿子建生走过来。大舅见到大儿子,像见到救星,眼泪纷飞,声嘶力竭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建生当兵可能把脑子当坏了,回来后对人很冷漠,对他父亲也不例外。他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冷冷地吼了一句,别在这闹了,还嫌不够呀!
大舅听到儿子的话,紧绷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他不喊,也不挣扎了。抱他的广生抱不住,把他放在地上。大舅在地上瘫了一阵,他的眼泪不流了,一脸凄凉地慢慢爬起来,对着自己的大儿子,跪下了。
建生吓得像一股风似地跑走了。
大舅没有参加上自己母亲的葬礼。他的头上像落了一场厚雪,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收完秋,大舅去了一趟喀什,他再没有理会躺在炕上大舅妈的吼叫,像当年找他的小儿子一样,他要找女儿红柳。当然,大舅先找到的是我。我带着大舅,费了很大劲,才在一个租住的地下室里,找到我的表妹红柳。
红柳还是爱穿着打扮,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红柳对大舅和我的到来表现得相当冷漠,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大舅,脸上没有一点起伏,甚至连个“爸”都没叫,只说了一个字:“坐!”好像大舅千辛万苦找到她,只是为到她这里来坐一坐。她对我的冷漠早就可以想到,可对大舅——给了她漂亮脸蛋的亲生父亲,不应该啊!
大舅不计较女儿对他的态度,一个劲地劝女儿回去,说家里人多么多么想她,她母亲又多么盼望她回家。不管大舅怎么说,自始至终,红柳只说了一个字:不!
大舅忍不住,他含泪给女儿讲述了家里发生的一切。
表情冷漠的红柳,眼泪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还是流了出来,她抽泣着跪到地上,朝着东北方向给奶奶嗑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道,这样我更不能回去了,你们走吧!
大舅劝说不动女儿,在喀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要走时,红柳来车站送他,交给他一个布包,说,这是给我妈买的一套保暖内衣,你捎回去吧。千万不要告诉我妈我在这面的情况,就说我过得很好,等我安顿好了,就把她接到喀什来住。
布包里没有大舅的份。大舅接过布包,用手抚摸着,嘴唇抖动,还想给女儿说点啥。红柳已经转身走了。大舅两眼直直地望着红柳远去的背影,头上的白发被秋风吹起来,像一片片舞动的破羊毛毡。大舅在秋风中伫立了许久,他的四周是喧哗的乘车人,可他却像没听到身边的声音似的,身子一直僵立着,直到我把他拉上车。
秋风中,红柳始终没有回头,没看她父亲一眼。
大舅走了。这是大舅最后一次来喀什。从此,大舅再没能力来喀什,大舅妈后来瘫痪了。这个刚强的女人一年四季躺在炕上,得要人照顾。大舅哪里也去不成,连那片胡杨林也很少去了。胡杨林失去管理,人们把那些新发上来的树苗砍得精光,已经有人开始挖胡杨根当柴烧了,塔尔拉的风沙一年比一年来的早,一年比一年刮的时间长……
大舅再也没见过红柳,而红柳也不再往家里打电话或者写信。得不到红柳的消息,大舅只能等我每次从喀什回来,问些红柳的情况。就这,我的母亲都不让我告诉大舅。
其实,我在喀什和红柳根本不来往,从小她就瞧不上我,现在还一样,她冷冰冰的样子,叫我也生发不出那种兄妹之间的情感,见了她也没话说。有时,为我那个可怜的大舅,我还是会硬着头皮去看一回红柳。她还租住在地下室里,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我问了,她从来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