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播过后,我父亲请示上级,暂时放下开荒,全力以赴建造住房。这是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大批的材料,团部有明确指示,就地取材,连队自己想办法解决。大家把目光盯在叶尔羌河畔的那片天然胡杨林,理由很简单,胡杨林离塔尔拉最近,砍伐运输都方便,也符合团部就地取材的指示。
父亲准备分工就地取材时,一向不再参与连队争论的大舅,突然站出来坚决反对砍伐那片胡杨林。大舅说,原先盖地窝子时已经砍了不少胡杨树,这几年咱们取暖做饭烧的全是胡杨,再不敢大批量砍伐了,否则,咱们把房子盖起来,胡杨林就灭绝了。就算塔尔拉到处都建成房子,可是没了树,这一片地方也就没了生机,没有生机的地方还不成了一片没用的废墟?咱得去远处想法子……
大舅的话遭到了大家的反对,人们呼啦一下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声讨开了:梁焕成,你是不是丢了连长职务,这两年心里憋的难受,这会成心搞破坏是不是?
去远处想法子,亏你想得出来,到哪里去找木料?生产这么忙,你倒有清闲去找!
四周全是戈壁滩,连个鸡巴毛都不长,就你梁焕成是能人,你去找呀!
有人的地方还能没有生机?没人的地方才叫没有生机呢。别以为自己多读几年书,拿这些烂道理来糊弄我们。
……
大舅被一片七嘴八舌呛得满脸通红,不敢再说话,他不是连长,早已在众人面前失去曾经的威信,他要是再发表自己的谬论,非得叫那帮人痛打一顿不可。几个小伙子已经摩拳擦掌了。
我父亲也认为大舅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合时宜,作为他的大舅哥,在这时跳出来反对他,真是打他这个连长的脸,他很生气。碍于和大舅的亲戚关系,没有当众责怪大舅,算是给大舅留了一点面子。但父亲当即决定,就砍那片胡杨林。
这就是我的父亲,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留下一部分男人和妇女和泥打土坯,父亲从团部调来几辆卡车,带着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浩浩荡荡奔向胡杨林。
夏收前,木材和土坯全备齐了,堆得山似的。父亲一边指挥组织夏收,一边与连队的干部规划住房建设的事。夏收后,全连队人马投入到建房的工作中。
建房的场面很壮观,父亲每每说起来,两眼放光。他说,那比冬天用雪搭房子,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场面更加热烈。因为是夏天,天气热,作为主劳力的男人们,脱得只剩下裤头,暴晒在七月的毒日头下,那是毫无遮拦的晒啊,男人们的身上都被晒出一层油来,可是每个人的脸上仍是笑呵呵的。妇女儿童们脸上也都洋溢着喜庆,奔前忙后地给男人们打下手。连外婆都放下锅灶上的活,颠颠地去帮着搬土坯。
后来,外婆经常回忆起当年盖房的情景,总是感慨道,那才叫集体的力量,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一点私心……
只是,你大舅梁焕成这个窝囊废……不说了,不说了,丢梁家的人呐!
房子在那年秋天峻工,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在塔尔拉落成了,人们终于搬出坟墓似的地窝子,住进宽敞明亮的房子。
可是,大舅拒绝住新房,坚持住在地窝子里,他好像和谁较劲儿似的,表现得非常顽固。我父亲在大舅拖他后腿的事上,非常冷静,他想着得想个办法,找机会好好治一下这个古怪的大舅哥,看看他到底哪根神经有问题。为这事,外婆和我母亲还去劝过大舅,但大舅一言不发,任她们说破嘴皮,他丝毫不动心。外婆和母亲把大舅骂了一通,干脆不理他,听之任之了。大舅妈和大舅闹得最凶,还是舅妈厉害,她在劝不动大舅的情况下,一个人坚决地搬到分给她家的新房,留下大舅一人固守在地窝子里。
还没等父亲想到办法,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帮父亲解决了大舅的问题。几乎不下雨的塔尔拉那年秋天突然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雨。人们丝毫不理会已经逐渐转凉的天气,疯狂地在雨水中奔来跑去,大喊大叫,那份颠狂,在以后的岁月里,塔尔拉再也没有出现过。
巨大的雨水淹没了人们刚刚搬出的地窝子,有些地窝子被雨水泡塌了。好险啊,人们站在雨地里,看着被泥水浸泡的地窝子,不少人流下了眼泪,赞叹我父亲的明智和伟大。
大舅再也不能坚守自己的固执,他不得不爬出地窝子,狼狈地披着一身泥水乖乖去新房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