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我母亲和小舅对团场的农业生产感到很新鲜,上百人一起去田里劳动,上工下工都排着队唱着歌,光是那气势,就和一般的农村不同,壮观得叫人看着都激动。干活也很有意思,你争我赶,还时不时地有人站在地头,打快板喊号子加油,干起活来一点都不觉得累,比在老家生产队干活有趣得多。这种氛围把住地窝子的艰苦给冲淡了,慢慢地,母亲的心里就不后悔来新疆了。
当时的情况,我母亲根本没想到,她会和当连长的父亲之间发生什么事。父亲当时多精神啊,年轻轻就当了连长,要个头有个头,要脸面有脸面,连队有多少女人用爱慕的目光盯着他啊,刚从内地来的母亲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敢有。再说,当时父亲正在追团部幼儿园一个叫江文英的女人呢,那个江文英对年轻英俊的父亲也有意思。只要逮住去团部的机会,父亲骑着马总要去江文英那里坐坐,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明朗化,那些暗恋着父亲的女人,都泄了气,那有我母亲的份,提都不用提。
缘分这玩意很奇怪,有时说来就来。命中注定我父亲和母亲有缘,谁也没办法。
那年冬天,团部那面突然传来消息,幼儿园的江文英要上调到喀什去了。三连的人把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父亲坚决不相信,前几天他去团部开会,还见到江文英,没听她说要去喀什这档子事啊。想着这事有些蹊跷,父亲赶紧骑马跑到团部,想找江文英问个明白。等他赶到团部,看到幼儿园那边停着一辆大卡车,一问,还真是江文英在收拾搬走的东西。父亲还没找到江文英的人,就有团部的熟人把他拉住,悄悄告诉他,江文英这次不光是调到喀什,她还嫁给师部的一位副师长。副师长的老婆得病死了,他这次来检查工作时看上了江文英,立马让团长他们去和江文英谈话。喀什是多少人梦想着去的地方啊。江文英连个壳都没卡,没等团长说完就同意了,副师长要带江文英一起回喀什,说他的孩子没人照顾,急着和江文英完婚呢。
父亲像被人用棒子狠击了一下,懵了,半天才缓过劲来,非要找江文英问个明白。那个熟人赶紧拉住他说,你不想活了?人家和副师长你情我愿,已达成婚姻共识,这会儿已经是副师长老婆的身份,你怎么去问她?再说,你一个小连长,拿什么去和人家副师长比?明摆着不是鸡蛋碰石头嘛!
父亲肯定不敢和副师长去争女人,他在熟人的劝说下,含泪牵着马走了。父亲越走心里越难受,越想心里越觉着窝囊,一时没法发泄心里的痛苦,便到团部代销店买了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像喝水一样,仰头灌下肚子,跳上马背,扬鞭飞奔而去。
寒风阵阵,内心被悲痛和绝望折磨着的父亲在马背上颠来倒去,酒劲上来,身子就软了,他晕头转向,分辨不清是往哪个方向跑,不停抽打马,好像那一片蔓延开来的愤怒能从鞭子下渲泄出去。马能识途,驮着醉醺醺的父亲跑回塔尔拉。
塔尔拉的冬天寂寞又干冷,尤其是下雪后,那冰冷便自此凝结一般,除了白色,地里绝对看不到一丝其他颜色,雪野没有一点温软的意味。这样的季节里,塔尔拉的人没活干,日子单调而无趣,大家只有在地窝子里睡觉,或者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吹牛。那天,小舅纠结几个人去别人家打牌,外婆心情不好,我母亲又挺没眼色地和她顶了几句嘴,外婆更觉得郁闷,便躺下睡觉。我母亲赌气,一个人出来在外面的雪野上溜达,走了一阵,母亲觉得没意思,到处都是雪,连方向都让雪给掩埋了,虽然壮阔,却壮阔得没有一点内容,人都住在地下,地上连个能看到的物体都看不到,无聊透顶。母亲又不想回自己家地窝子,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她唯一能做的趣事,只有在雪地上堆雪人。
母亲把一个雪人堆得有些高度,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不停呵气时,我父亲的马把他驮回来了。一看到雪野上我的母亲和雪人,奔跑的马受了惊,把醉得一塌糊涂的父亲从马上摔到雪地,惊得母亲大叫起来,跑过去扶起父亲。不省人事的父亲像一摊烂泥,沉重得让母亲根本无法把他拉起来,她喊叫了几声,四周静悄悄的,地窝子里的人根本听不到。母亲急了,扔下父亲,跑回自家地窝子,推醒外婆,和外婆一起把父亲拖进地窝子。
父亲的身子快冻僵了,母亲也顾不上羞,和外婆从外面弄来雪,忙碌了大半天,一下一下地把父亲冻僵的身子搓成红瓤西瓜似的,使父亲恢复了知觉。父亲睡了一夜,才从醉酒中醒来,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爬起来道声谢,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就是我父亲的作派,什么时候,他都把自己整得像块铁似的,撑得很硬。
那个时候,还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父亲和我母亲有走到一起的可能,我父亲当时甚至连看都没多看我母亲一眼,好像我母亲救他是件应该的事情。其实,他的整个心思已经回到醉酒前,压根儿对别的女人没一点感觉。外婆后来告诉我们,我母亲对父亲漠然的态度还颇有微词,说这个人怎么这样,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外婆当时还怪我母亲,她说,他正在伤心处,就别怪他了。
我父亲从团部喝醉回来,外婆已经猜到他失败了。但外婆当时绝没想到,这个年轻英俊的连长,今后能和自己的女儿结成一对。外婆心里也明白,想嫁给连长的女人很多,还轮不上刚到塔尔拉才半年的女儿。
果然,连长被团部幼儿园江文英抛弃的事传开,有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甘肃四川女人认为机会来了,像苍蝇似的凑上去。我父亲还处在极度悲伤之中,胡子拉茬的,谁也不理,只是一个人喝闷酒,连队的事也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父亲的颓废样子,把副连长高兴得上蹿下跳,心想自己机会来了,扯着大嗓门到处喊叫人铲雪,说是上级要来检查工作。副连长想着上级来看到连长颓废样子,会认为把一个连队交给这样的人不适合,肯定会撤了他的职,这样就能把自己扶正。
谁知,上级领导是来检查安全的,怕积雪压蹋地窝子,看到三连的雪铲得干净,没有什么安全隐患,便满意地走了,一点都没责怪我父亲的意思。副连长空欢喜一场,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
过了一个多月,我的父亲突然间把悲伤化为力量,振作起来,剃掉胡子,吹哨子把大家从地窝子唤出来,告诉大家快过年了,得搞些娱乐活动。
有人说,就这么个地方,除了雪多,要啥没啥,人在地窝子里住着都嫌憋屈呢,怎么娱乐?结了婚的好说,可以互相娱乐,这没结婚的拿啥娱乐?
我父亲早有准备,他没责备说怪话的人,只是笑了笑,说,大家都想想,会有办法的,活人还能叫雪憋死?咱这不是雪多嘛,就不能在雪上做做文章?
雪能做啥文章,除过能化成水喝外,还有啥功能!咋样娱乐?
我父亲说,大家就不能动动脑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快成啥了。大家说说看,咱们现在最缺啥玩意?最缺的还不是住人的房子!咱没条件盖啊,要我说呀,远话咱没法说,何不趁现在有闲功夫,就用雪搭房子耍。材料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你想搭成啥样都行,咱何不先练习练习手艺,多开动脑筋,先把这雪房子搭建得漂亮些,等哪天咱能盖房子时,手艺有了,创意也有了,多好!要不这样吧,咱就开展个搭房子竞赛,看谁家搭的好,搭得精妙,到时让大家来评,评出一、二、三等奖来,咋样?
小时候没有没玩过雪的,如今都是成年人,冬季的塔尔拉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看惯了雪的塔尔拉人对雪的感觉早已麻木,又何曾还能记起年少时在雪中的情趣?比赛用雪搭房子,这样的创意多么新鲜有趣。父亲的提议自然而然地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几乎没一个人反对,大家当即回去拿来铁锹、盆子等物什,自由结对子,各显神通地在雪地上搭起雪房子。辽阔沉寂的雪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外婆都出来和我母亲、小舅一起在自家的地窝子跟前搭起雪房子。搭雪房子先要把雪铲在一起,砸结实了才能码起来,这得人手多才行。我母亲想叫大舅一家过来一起搭,外婆坚决反对,她不想看见粗壮的大舅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母亲打消了这个念头,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大舅两口子,见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母亲叹口气,默默地堆着积雪。
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母亲正在聚精会神地铲雪,没注意父亲走到她身边。外婆和小舅全看到了父亲,小舅还想和连长打个招呼呢。父亲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外婆从我父亲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给小舅使个眼色,欣喜地带着小舅往大舅那面去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外婆大义凛然,与大儿媳妇不计前嫌,把这面的空间留给了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站在母亲身后,一直看着母亲铲完一堆雪,才冷不丁地说,你铲得这么仔细,什么时候才能搭起房子啊?
母亲回头一看是连长,忙挺直身子答道,噢,是连长来了。说这话时,母亲发现外婆和小舅都不在身边,她东张西望地找他们。
父亲笑着说,照你的速度,这个房子恐怕得明年才能搭好吧?
母亲把这话当成了连长的催促,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尽量快点!说着,又向四周找外婆他们。当她发现外婆和小舅居然和大舅一家在一起时,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父亲盯着母亲说,我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来,你要不要?
母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你——连长——
父亲说,啥连长不连长的,今后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过年的前几天,大家把各自的雪房子搭成了,有中规中矩的平房,有高耸的、造型独特的高楼大厦,还有一两座塔一样冒着尖顶的宫殿。一座座晶莹剔透的雪房子,把平脊荒芜的塔尔拉装点活了,寂静的雪野变得生动起来,几幢雪房子上被刻意披挂的红色纸张和彩色布条,更让塔尔搭难得地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结婚了。
结婚那天,贺喜的客人走后,母亲坐在铺上,看着地窝子土墙上那个粗糙的红喜字,红着脸打量父亲好久,才问道,有那么多比我漂亮的女人想嫁给你,你不去娶她们,咋偏偏要我呢?
父亲厚着脸皮说道,那次,你用雪给我擦身子时,把我的啥都看见了,谁还会要我啊!
母亲一把将父亲推倒在铺上,嗔道,你真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