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一下子成为一个普通农工,心高气傲的他倒没因为和安丽萍离婚,失去一个漂亮的妻子多么难过,他心里最承受不了的,是掳去他的连长职务。他下巴上一夜之间就胡子拉茬,没有了以前的洒脱风度。或许大舅的初衷就是为保住连长职务,才和刚结婚不久的漂亮妻子离婚,娶了像男人一样没一点女人味的杨淑媛。他娶了这个女人还是没保住连长职务,这个后果是他万万没料到的,这对他的打击太大。大舅像变了个人,从此浑浑噩噩,却真实起来。自从学校出来,支边到新疆,一直像生活在一个虚假的戏剧里似的,做着一个离他本人很远的另外一个人,根本没实实在在的生活过,包括他和安丽萍的结合到离婚,都像演戏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只有这一切结束了,他才从梦中醒了过来,回到真实的生活之中。
大舅一旦开始真实的生活,才发现生活真实起来竟是那样的艰难。
出了大舅和杨淑媛的事后,团场开始重视职工的居住问题,原来准备等开垦荒地,种出庄稼有了收成,再修建住房的想法不得不改成先挖地窝子住。新上任的团长是从部队下来的,雷厉风行,很想在较短的时间里解决大家的居住问题,根据本地的特征,号召各连挖地窝子。地窝子就是地下的窝。解释得详细一点,就是挖一个像房子一样的坑,再挖出一处斜坡可以从地面走进去,然后在坑上用木头搭成架子,铺上树枝柴草,上面盖上沙土,条件好的,还可以在顶上开个天窗,透些光线,但一定要用玻璃盖上天窗,不然风沙刮起来,会叫沙子埋没。南疆几乎不下雨,地窝子不怕漏雨水,还可以防止风沙侵袭,反正在地下,风沙再怎么疯狂,把整个大地没办法。
挖地窝子的工程一开始,影响到开垦工作,一营的副教导员于三友三番五次来三连督促开荒种地情况,连里没办法,抽出一大部分人开荒,挖地窝子的工程进度很慢。大家依然住在奎依巴格镇的大礼堂里,还是用帐篷分开了住。
于三友是本地人,因为会说维吾尔语,开荒大军刚到南疆,为方便和当地维族百姓交往,于三友被招到团部机关当翻译。等真正的垦荒工作展开,与当地百姓几乎没有实际联系,农工又全是从内地来的汉族人,根本不需要翻译,于三友失了业,不知他是怎么得到领导赏识的,竟然被任命为团部管理员,不久,又提升为一营副教导员,负责宣传教育工作。大舅出事后,于三友作为上级领导,时不时到大礼堂里来组织三连全体职工学习,读读报纸,讲讲政策。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很少来三连,要读的报纸内容他都叫人捎到连队,由连长读着学习。于三友突然来得勤快,开始大家还没有往别处想,直到地窝子快挖成时,于三友突然和安丽萍要结婚,人们才搞明白,于三友是奔着安丽萍这个上海女人来的,怪不得他一个劲地督促开荒,延迟挖地窝子时间,隔三差五组织大家学习读报纸呢,原来他早盯上了刚离婚的安丽萍。三连的好多光棍知道了于三友的真实目的,气得真想把他狠揍一顿,但还是克制住了,就是把他打一顿,也挽救不了已经流失的肥水。安丽萍是多肥的水呀,上海的鸭子呱呱叫呢,如果不是她离过婚,这么多有知识的支边青年围着她,她怎么会看上又老又丑的于三友!
安丽萍从来没有表现出她对大舅的怨恨来。她在塔尔拉也算是一个奇人,在大舅的风流事件发生后,她没哭也没闹,相反,非常平静地和大舅分了手,离婚时间不长又非常平静地和于三友结了婚。后来,从于三友灰头灰脑的脸上证明,大舅和安丽萍生活在一起,未必就是幸福的。安丽萍有她的生活标准,听说她是学医的,在支边之前上学时,有洁癖,谁要是在她的床上坐一下,她会马上当着别人的面抽掉床单去洗。可想而知,于三友娶上这么一个老婆,受不受罪,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还是说我的大舅吧。他除过每天下地干活,正常出勤,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变得不像一个男人,越来越像一个女人。大舅走下连长岗位,和杨淑媛结婚的第一天起,就像有种魔力让他将杨淑媛被埋没的女人性格全盘接管了过来,一天到晚操心的是一日三餐,甚至柴米油盐酱醋,琐碎得活脱脱似一个家庭妇女。大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么一个人,至今都是个谜。我长大后曾似图揭开这个谜,问了许多人,有的说大舅是那年突变的婚姻,哑巴吃黄连,窝着一肚子气,没想到还是没挽救住自己,丢了连长的职务,这亏吃大了,受了刺激才变的;还有人说,大舅为保住连长位置,含泪和安丽萍离了婚,咬着牙和杨淑媛结婚,还是丢了连长职务,他没地方出气,想拿杨淑媛出气,刚结婚那天晚上就动手打杨淑媛,倒被这个又粗又壮的女人打得钻在床底下,一晚上没敢出来,第二天还是杨淑媛硬从床下拽出来的。大舅丢尽了面子,威风扫地,想着他根本不是杨淑媛的对手,从此一撅不振,变成了塔尔拉最叫人看不起的男人。
这个时候,窝囊的大舅突然收到小舅的来信。信上说,老家发生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水灾,黄河决口把村庄全淹没了,我外公为救家里的一头老母猪,被洪水卷走,连尸体都没找到,外婆悲痛欲绝,没心思再造房置屋,她要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带着全家来新疆投奔大儿子。小舅在信中说,大舅如今当了连长,肯定受了不少教育,不会像以前那样板着一副革命者的脸,会接纳落难的母亲和弟妹吧……
这封信看上去是征询的口气,大舅的头已经大了。他以前只给家里写信告诉他当连长风光的事,后来发生的丑事,他压根没给家里说,想到目前的处境,大舅怕外婆来了难堪,赶紧回信,劝外婆不要来,说新疆太荒凉,路途又遥远,把能说的困难都夸大好几倍,想阻止外婆他们来新疆。可信发出去刚两天,外婆带着我母亲和小舅一身尘土地站在大舅面前。外婆叫小舅给大舅发出信的同时,就上路了。信只比人早到两天,大舅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时,大舅望着眼前三个尘土满面的亲人,傻眼了,他连一声娘都没叫出口,气得外婆破口大骂道,咋了,当了连长,连你娘都不认了!
大舅躲开外婆刀子似的目光,吭哧道,不,不是。娘——你们还是回去吧……
外婆往前冲着,巴掌还没打到大舅脸上,她自己先晕了过去。
等外婆醒来,已经躺在大舅家的地窝子里。外婆爬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情形,不相信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待看清大儿子的家境,外婆流泪了,她揽过我母亲,两人哭成一团。外婆没想到儿子住的竟这么差,要是知道了,她肯定不会来。可外婆从不走回头路,她原谅了大舅。但一看到大舅妈,外婆怎么也接受不了。面对男人似的大舅妈,外婆傻眼了,她竟连大舅妈叫她的一声娘,都忘记了答应。外婆接受不了自己优秀的儿子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的事实。
外婆和大舅妈的矛盾,就像前世注定了似的,从她们见面的那一刻,拉开了序幕。
外婆得知大舅的婚变,还有丢掉连长职务的原因后,便把一切罪责全怪在大舅妈身上,认为大舅是被她害的,从此,外婆在心里恨上了大舅妈。每每看到大舅妈的身影,便怒目而视,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像吃黄豆似的。大舅妈装做没看见,却吓得大舅缩着头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大舅找我父亲,把外婆他们安置到一个暂时空着的地窝子里。我父亲叫人收拾干净地窝子,又叫大舅从连部借来被褥,外婆他们算安下了家。那时,从内地自流到新疆的人,团场大门敞开着,一律接纳。
外婆和我母亲、小舅成了三连的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