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原来是个河道,白杨河改道走了北面的缓坡后,河道就变成夏牧场里一条普通山谷了。
几个城里人肩扛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到山里来了一趟,在他放牧羊群的这个山谷里上上下下地用那个像照相机一样的东西照来照去,忙碌了一天,最后用瓶子装了山上的泉水和沙土。临走前,买了他的一只羊宰了,炖上羊吃肉时,说他放的羊,走的是黄金路,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这肉都快成保健品了。他们走了新疆许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都说他们的羊肉是新疆最好吃的肉,其实这次吃的肉才真正是新疆最好的肉了,肉筋,还不膻。他听着这话很高兴。他们这样说着吃着,吃完了,却抹着嘴上的油对他说,你今后不要在这里放羊了,这个山谷里含有大量沙金。
他一脸茫然,不明白那些人在说什么。那些人也看出了他的无知,对他说,地壳运动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看不出来,就长大了、生病了、老死了。这个山谷的金床已经很浅,沙金丰满得都可以听到金子的声音了,过阵子国家就要来开采这个矿床,你还是换个地方放牧吧。
什么金子不金子的,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只知道这个山谷里有羊喜欢吃的草,他只管放他的羊。他们说有金子的声音,他侧耳听听,没有,山谷里静悄悄的,除了他的羊发出一些软绵绵吃草的声音外,就只有风走过的沙沙声了。他等他们走了后,又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半天,确信还是没有听到一点他想像中的金子声音。他才不信那些城里人呢,城里人吃了他的羊,没给他几个钱,是拿话哄他呢。过后,他就忘了。
这天他的羊死了一只,没病没灾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是他今年春天转场到阿尔金山第一次死了羊,他想不通。那一夜,他失眠了。羊是他的命根子,他心疼死掉的那只羊。他想不通的事不太多,一般还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想不通。他是一个心像草原一样大的牧人,死一只羊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再想那件事了,可还是睡不着,任凭他怎么努力,瞌睡都离他远远的,好像是他干了一件什么不好的事,无意中就把它给得罪了,要惩罚他似的。翻来覆去,在地窝子的地毡上折腾到后来,他的头开始疼了,干脆爬起来喝几口酒,或许酒能让他的思维疲累些,能踏踏实实睡着呢。他摸黑抓到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样,很畅快。喝了酒后,他在地上走了几圈,很气慨地对自己说,不就死了一只羊么,他还有一大片羊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重新躺下,酒劲慢慢地上来了,他感叹着酒的好处,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他起得有点晚,因为没睡好,头有点晕,但他还是坚持去放羊,将羊群又赶到这个山谷里。这个山谷里石头多,虽然有不少的泉水,草并不怎么好,是些稀稀拉拉的针茅草,还藏在石头缝里,羊吃起来很困难,不一定能吃饱。但羊喜欢吃针茅草,因为羊喜欢,他也就喜欢,他和羊都喜欢这个山谷。稀稀拉拉、碧绿幼嫩的针茅草像针一样,又细又短,吃起来费劲。他放了一辈子羊,知道羊爱吃什么草,他也知道羊吃这样的草,看似不起眼,却长膘。这才叫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在这里放的羊杀了后,肉有嚼头,才好吃。当初,农场划分草场时,他要了别人都不愿要的这个山谷,为此,儿子还和他闹过别扭,说他傻呢,放着茂盛的草场不要,偏要这个没人要的破石头山谷。他不和儿子争,儿子也拗不过他,他乐意的事,儿子拿他没有办法。
每到春天转场时,儿子不愿到这个山谷来,他就一个人来,留下儿子在家储备冬天的草料。儿子不来,他也没法,儿子越往大里长,就越不听他的话,他能拿儿子怎么办,总不能像驯马一样给儿子几鞭子?马是越打越听话,可儿子越打就越离自己远了。原来他也教训过儿子,可教训过后,儿子会赌气出去一两天不回家,他心里发虚,急得四处去找,每次找到了儿子,他想和儿子说句话,儿子根本不理他,受煎熬的只有他自己,过后,儿子依然如故,根本不把他的教训当回事。后来,他明白了和儿子不是一个立场这个道理,他就不教训儿子了。要是和儿子在一起,儿子会絮絮叨叨个不停,两人还得怄气,倒不如他一个人,乐得个清闲。山谷怎么了,草是瘦了一些,但却是养羊的草,只要羊喜欢,在哪不都是个吃草呢。他才不愿和羊过不去,羊是他全部的生活内容。
死了一只羊,他心里难受,无缘无故地死了,他更难受,要是有个先兆什么的,死了也就死了,羊最后的结局本来也就是个死,他也不会有多难受,可什么也没有,无病无灾的,羊就死了。早上还好好的,到了中午那只羊就不走动不吃草了,不一会就不行了,他还没弄明白那只羊到底怎么回事,就死了。那是一只刚成年的母羊,今年开春刚配上种,眼看着到了秋天生了羊羔,一只要变成两只,却死了。那时,如果给刚死去的羊放了血,羊肉还是干净的,一样吃得很新鲜,但他没有。他吃不下这肉,羊无缘无故地死了,他怎能吃得下呢。他抱着死羊坐在山谷的石头上,默默地想弄清羊的死因。山谷里很寂静,春天的阳光温暖地裹在他身上,像给他披上了一层细毛羊皮,柔软得心里都痒痒,可他那时感觉不到,心里只有隐隐的疼,只有莫名的伤心。这好好地怎么就死了?他曾这样问自己,也问怀里已经僵硬的羊,却得不到答案,山谷里的寂静让他的忧伤也是那样的柔软和安静。最后,他在山坡上挖了个坑,把不明不白死去的羊埋了。
这天,他在山谷里爬上爬下,还是坚决地想弄清楚羊的死因。他对这个山谷太熟悉了,多少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转场到这里来放牧,除过羊得过一两次病,他来不及医治,死过几只外,还没有这样无缘无故死过羊。他想弄清羊死的病因,出了一身的汗,却依旧没有找到原因。他沮丧地坐在山坡上,抽自己卷的莫合烟发呆,太阳从他的头顶转到西边去了,阳光的那份温暖还在,他有点昏昏沉沉,差点就歪倒在山坡上睡过去,他的确有点困了。可他还是克制住了,死了一只羊,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明白死因,却成了他心头的结,没有解开,他是不能这样睡着的。他挥了挥手,把阳光撕开扔了一地,那份温暖的瞌睡还围绕着他,却撕不碎,赶都赶不走。他站起来,还是昏沉沉的,本想摸出酒瓶呡上几口,提提神,可他没敢,他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喝上几口,不但提不了神,还会助长瞌睡,只会帮他尽快睡过去的。
他强忍着挨到天黑,把羊赶回来,圈进圈羊的那个大地窝子里。山里的春天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太阳一落下去,地上的潮气泛上来,春夜很凉。今天似乎更凉,他把自己住的那个地窝子门上的毛毡取下来,给羊圈的门挂上。他宁愿自己冻着,也不能冻着羊,尤其是母羊,开春配上了种,可不敢冻,冻了会流产,会减少他的很多希望。他自己冷点没有什么,老骨头了,就是冻着了也不怕。为了御寒,他喝了一瓶子酒。酒使他全身像着了火似的燃烧起来,他在燃烧中心神不定地睡着了。
这天一大早,他感觉眼皮有点跳,到了该放牧的时候,他打开地窝子的门,羊们叫成一团,急不可耐擦着他的腿钻出地窝子时,他发现圈里还卧着几只羊。一看到那黑乎乎的几堆,他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他咳嗽了一声,想镇定一下自己,但那种不祥的感觉还是紧紧地攥着他的心,他猫着腰轻轻地走进羊圈,来到那几只卧着的羊跟前。不敢想像的事终于发生了,又死羊了,这次是三只。比他想像的更可怕。他没有去动羊,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心狠劲地抽动了几下,泪水还是没有控制住流下来了。
伤心了好一阵子,想起活着的羊还要吃呢,他把伤心的泪水抹了抹,在衣服上蹭了,蹭得一身都挂满了伤心。走出羊圈,去放已经饿得咩咩乱叫的羊。这一天,他没有吃一口东西,也没有喝一口水,又死了三只羊的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别说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就是有,他又怎能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呢。这个残酷的事实叫他手足无措,除了悲痛,他就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死羊的事接连几天不断发生着,他害怕了,照这样死下去,不出一个月,他的羊会死个精光。他不能眼看着羊一只只死去了,这天夜里,他把羊圈好后,骑着马连夜赶到山下的小镇,他在镇上找到认识的人给农场捎去话,叫儿子赶紧找兽医来山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