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雨下到后来,变得越来越冷,深秋的寒意被冬天的冷峭彻底替代了。寒流堂而皇之地到来。第一场雪悄悄落下,带来寒雾,把山坡、沟谷、羊肠似的小道全部吞没,没有了天,也没有了地,只有寒冷,匕首一样尖锐的寒冷。
她惶惶不安地在又臭又冷的羊圈里又忙碌了一天又一夜,一双老花眼被臭气熏得睁不开,她寻了两根细草桔,湿了唾液沾在上下眼皮之间,即使这样,还是觉得眼神越来越模糊。她到羊圈外头抓了两把雪沫往脸上搓,强烈的冷寒使她重新打起精神。回到羊圈,挂在柱子上的马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可她的心被外面的雪侵占了,这淡而散的温暖无法驱散她透心的凉意。她真想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哪怕像老头子一样躺着痴着傻着,这辈子再也没有了烦恼。她原来认为的幸福就是蓝天、艳阳,她站在草坡下等待黄昏染红草坡时,老头子赶着羊群归来。可现在周围一片黑暗,她所做的一切可能徒劳无益,在这一群羊面前,她无路可退,在自己这个惨淡的家面前,她毫无选择。
昏暗的马灯照着母羊们的脸,它们或微闭着两眼昏迷,或已经接近死亡。她拖着两条浮肿的腿勉强支撑着身体,像个醉鬼,一瘸一拐地穿行在浑身打颤的母羊之间,两只手麻木得几乎不听使唤,剪刀在她手里像条活蹦乱跳的鱼,不能利索地剪断母羊与羊羔相连的脐带,她看到一只母羊被脐带拽得痛不欲生,像她自己身体里有一根带子拽着似的,她咝咝地吸着气,丢开剪刀用牙咬脐带。她的牙还算齐整,咬得满嘴腥气,终于咬断脐带,解除了母羊的痛苦。母羊们生产的惨叫声,慢慢幻化成女人生孩子时的呻吟。她的耳朵里灌满了这个久违的声音,似乎看到正在生孩子的儿媳妇疼得大喊大叫,痛苦得扭屈的脸。她的心颤抖了,咬不动脐带了,她的牙失去了锐利,像剪刀一样钝了、锈了,张开了就合不上,大张着嘴却无能为力。她像刚生完羊羔的母羊一样,身体虚弱,缺乏力气。
她的牙还是锐利的,她的目光却痴呆,在劳累中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她能在一瞬间进入梦乡,无论是正在接羔,还是收拾死去的母羊,她的大脑会一片空白,对什么都没了感觉。在她用尽一切能用的办法,就是挽救不了那些可怜的生命时,看着一只只羊羔或者母羊死去,刚开始的那种疼痛慢慢地淡化了。有时,她竟然会昏睡一小会,很快,她会被羊的哀叫声惊醒,或从羊圈外冲进来的凉气把她刺醒,醒来的时候,她一眼看到的是面前母羊的肚子,奇怪地,她脑子里会闪现儿媳妇挺着的大肚子。天气越来越冷,一个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的女人,在那个废弃的羊房里该怎样生活?这个念头一闪,她吃了一惊,随即赶紧收回纷乱的心思,继续忙碌眼前的活,羊们都在等着她接羔呢,她不敢分心。有些事一旦想起就很难驱除,每接一只羊羔出来,儿媳妇鼓突的肚子就会奔出来在她眼前晃动,直晃得她心慌手软。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放慢手脚,向羊圈外张望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儿媳妇住的废羊房离这里还很远呢。
她抱回屋子里的那对双胞胎羊羔,最终还是辜负了她的怜惜,死了。它们吃不到母亲的奶,她给烧了些面糊糊,饥饿使它们勉强吃了一些,不久,先是其中的一个开始拉肚子,像它们的母亲一样,拉得遍地都是稀屎,接着,另一只也开始拉了。它们本来就体质虚弱,不到一天时间,就躺下走不动了。
偶尔,她回屋给老头做饭,看到这对小羊羔的情形,心里酸酸的,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飘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细弱的哀叫声轻风一样若有若无。尽管这几天她看惯了羊们的生死,心已钝得几近麻木,可面前这两双哀怨的眼神使她终于没能忍住眼泪的喷涌。她把虚弱的它们抱在怀里,像抱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边烧火,边流泪,边抚摸梳理他们身上的脏毛。
她很累,手还在下意识地梳理羊毛,感觉却飘忽起来,身体摆脱了疲累变得轻松起来,慢慢地,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雪不下了,寒流消失了,温暖的风从坡下吹来,染绿了坡顶,顺着开阔的草坡看上去,她看到辽阔湛蓝的天,洁白柔和的云,她感到了温暖,心情舒畅起来。怀里抱着的小羊羔软乎乎的,她低头一看,哪里是小羊羔,分明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她怀里乱拱,伸展着手脚哭叫。她被小孩的哭叫声吸引着,这是多么诱人的情景啊!是她的孙子吧?!她感到身上增添了某种勇气,有种看不见的东西注入她的身体里,使她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她睁开那双无神、滞呆、枯叶般干涩的眼睛,看到人世间的一缕温暖。她爬起来,“咚咚”脚步有力地向外走去,向湿滑的坡下走去。寒冷算什么?泥泞算什么?她要去坡下那间废弃的羊房,把儿媳妇接回来,她要亲手将自己的孙子接到这个世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