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吃的菜汤里会多些玉米粒,是那种又香又甜的玉米粒,很好吃。母亲给妹妹碗里捞的玉米粒最多,我们兄妹没有人会反对母亲这样做,都觉得妹妹应该吃些好的。尽管这样,妹妹温柔的脸色却一点都不见好,并且,她时不时就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母亲心疼妹妹,经常给她做些纯粮食的饭吃了,不知是怎么搞的,妹妹也会毫不含糊地吐出来,而且,时隔不久,妹妹一到了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哭个不停,父母只好轮换抱着妹妹摇晃着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哄着,可妹妹还是哭得声嘶力竭。妹妹是生病了,母亲背着她天天去医疗站打针,一连打了几天,也不见好。医生只说是水土不服,没其他毛病,吃点有营养的食物补充补充就好了。
看着妹妹吃下去的都吐了出来,晚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母亲抱着妹妹,自己也哭得泪人儿似的。父亲实在看不下眼,就去了一趟公社,他在供销社想给妹妹偷一袋子奶粉时,被人家抓住了。很快,父亲的批判大会就在公社召开了,过后,像轮回演出似的,父亲又到各个大队、生产队里去开批判会,连我们大队的小学也没有漏过。看着站在台前低着头接受批判的父亲,我们兄弟都耷拉着头,不敢看别人一眼,觉得做贼的父亲比地主婆二奶奶更丢人,同学们把我们看扁了,在一片声讨声中,我们在心里把父亲恨上了,心想着从此不再理这个偷东西的贼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妹妹面黄肌瘦的样子,我们的心就软了,说到底,父亲还是为了妹妹,心里就不再那么强烈地恨父亲了。父亲还被关押在公社,可能还得开新的批斗会。一想到父亲给我们带来的耻辱,我们兄妹几个商量,父亲回来后,我们都不和他说话,以此来表明我们的清白。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们可就惨了,喝的菜汤里几乎就见不到粮食。最可怜的还是妹妹温柔,她的脸色越来越黄了。母亲再也不敢耽搁,带妹妹到公社卫生院去做检查,得出结果,是妹妹患上了肝炎,根本就不是什么水土不服。医生告诉母亲,这种肝炎不好治,而且,还会传染。母亲吓坏了,抱着妹妹不知何去何从。为了保住妹妹的命,也为了我们一家人不被传染,最后,母亲流着泪决定:把妹妹归还给公社。
公社里,没有哪个人愿意接受送回来的孤儿,何况这个孤儿还患上了传染病。母亲只好含泪把妹妹又抱了回来。我们家就一间住人的房子,为了防止妹妹的肝炎传染给我们兄妹,母亲把我们全赶到了柴房里,给我们搭了地铺,她陪着妹妹住在房子里,照顾妹妹。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妹妹最小,又有病,不能委曲了她。更主要的,母亲是怕妹妹的肝炎传染给我们,而她自己,就顾不了这么多。但是,事情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事实是妹妹的病越来越严重,她一点东西都不能吃了,母亲给她喂的饭食全吐了出来,她除过偶尔还哭几声外,大多时候都在昏睡。更何况,家里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父亲又不在家,没有人可以依靠,母亲再坚强,她也没有能力解救妹妹,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抱着妹妹去大队医疗站或者公社医院求助医生。可那些医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说他们没法治,要治这种病,只有去县里的大医院。母亲哪有钱去县上的大医院?她到处去求亲戚借钱,却连去县城的路费都没有借到,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哭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地主婆二奶奶闻讯来到了我们家。她说要收养妹妹。
二奶奶的这个举动,母亲是茫然的,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盲目地哭着给二奶奶交待了又交待,才把妹妹送给了二奶奶。我们流着泪,看着地主婆二奶奶抱着妹妹,像抱着一个宝贝似的走了。
二奶奶不是个好人,就因为她是我们的二奶奶,在学校里,同学们连我们兄妹也看不起。这几年,大队动不动就开二奶奶的批斗会,为了和她划清界线,我们往她脸上还吐过唾沫呢。二奶奶曾经有一个儿子,早些年开批斗会时,都是他儿子去挨批,经常被基干民兵在台子上打昏过去。后来,二奶奶的儿子上吊自杀了,他自杀的原因有多种,有说他是受不了批斗挨打,还有说他出身不好,找不上媳妇。反正,他死就死了,死了,也是个地主的狗崽子,这成份,无论生与死,都是改变不了的。其实,我们最爱看的,还是批斗二奶奶,她是缠过的小脚,走不快,年轻的民兵却不管这么多,只管往前推,二奶奶像只大白鹅似的,一路摇摆着被推到台上的情景,是最好看的。我们在一次批斗会上,还见过二奶奶穿着碎底蓝花的地主婆对襟衣服照的像片呢,看到那张照片,我们更加义愤填膺,我们这些小学生中,还很少有人照过像呢。
二奶奶是老地主二爷爷明媒正娶用花轿抬过来的,所以,她是十足的地主婆。倒是二爷爷这个真正的地主,却像是早早地预感到了后果似的,在儿子出生不久,他就害病疫了,没有挨上一次批斗。 二奶奶虽是地主婆,但她是有口粮的,她一个人过日子,相对要充足些。妹妹温柔这批孤儿来了后,二奶奶很想养一个孩子,可就因为她的地主成份,不允许她领养孤儿,她就像一个老母鹅似的,时不时地来到领养了孤儿的人家门口,不敢进去,就引颈往里瞧着。为这,二奶奶没少挨别人的骂,可她依然如故。这回,她得知我母亲想退回妹妹时,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我们家,并且达到了她的目的。
二奶奶收养了我的妹妹温柔后,她就算有了孙女。对她来说,一下子有了孙女,并且连名字都不用重取,这是多好的事啊。二奶奶把温柔当宝贝似的,她去娘家借钱,买来奶粉,还有白糖,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妹妹温柔的脸色有了些变化。我们忍不住偷偷去二奶奶家看妹妹时,妹妹已经能吃点奶粉了。二奶奶怕我们要回妹妹,不叫我们进她家的门,她关上门,在里面对我们说,她要去借钱,去县城给温柔看病。
可是,还没有等到二奶奶借上钱,这事就叫公社给知道了,派人来查,严厉地批评了母亲不负责任的行为,当即还撤了母亲妇女队长的职务。人民公社是决不容许一个地主婆收养孤儿的,谁都知道地主婆居心不良,谁能保证她没有害人之心?公社的人当即从二奶奶怀里抢过妹妹了温柔,要把她带走。母亲闻迅跑到二奶奶家里,哭着求着不让他们带走妹妹,她想把妹妹再领回家来,她说妹妹是她送出去的,理应由她抚养。公社的人说母亲的思想被腐蚀了,已经不具备再领养孤儿的资格,坚决地把妹妹带走了。
父亲从公社放了回来,为了妹妹的事,一向懦弱的父亲,平生第一次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他像疯了一样,跑到公社去要妹妹。没有人理会父亲,他就跪在公社的大院里,想打动干部。最后,父亲被公社的人叫来民兵给架着赶了出来。母亲跟着父亲也去公社大闹,都无济于事。公社那帮人,都没有给父母见妹妹一面的机会。
后来,公社还郑重其事地给大队下了通知,叫大队看好我们的父母,如果再看到他们去公社闹事,就把他们当反革命抓起来批斗。父母才不敢再去公社了,在家里,他们也怕疼似的,闭口不再提妹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