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父亲从外面回来,进门就把一只小板凳踢倒在墙角,动静大得,都惊掉了我手中的筷子。我们都扭头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自从妹妹温柔被公社带走后,父亲变得有了脾气,他似乎忘记了他做贼被批斗的事,动不动就给我们脸色看,倒弄得我们兄弟像做过贼似的,怕起了父亲。这会儿,父亲根本不看我们,他满是皱褶的脸上阴得能拧出水来,踢翻板凳后,就准备往饭桌前坐下。母亲已闻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她先是看了看饭桌边的我们,看到我们手里的碗端得好好的,发现我们埋怨的目光都是冲着父亲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父亲,顺着父亲的目光,她看到了歪倒在墙角的那只小板凳,气就上来了,冲着父亲骂道:“你这个贼东西,想耍威风,到外面耍去!”
父亲突然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脑袋,也不在饭桌前坐了,伸手抓起筷,就去端桌子上的一碗菜汤。母亲一巴掌扫过去,打开了父亲的端碗的手说:“话没说清楚,你还想吃饭?”母亲发起了威。父亲瞪了母亲一眼,结巴着说:“你……还有……没有个完……”
“这话要我来问你呢?”母亲说,“你受谁的气了,一进门就发威,要来就冲着我,别朝着孩子!”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赌气地把筷子扔到饭桌上,脚步很重地走到墙角,把他踢翻的板凳扶好,坐了上去,掏出烟来点上,烟头上的红光一亮一暗,显得自尊而又软弱。母亲看得更加来气,却莫名其妙地扫了我们一眼,就静静地盯着父亲看了一阵。自从妹妹的事后,母亲变得有点怕父亲了,又当着我们的面,母亲不好对父亲发作,口气就软了下来:“到底咋地了?你倒是说呀!”
父亲没理母亲。他没有和母亲吵个天翻地覆的能耐,有时沉默起来却能把母亲气哭。
母亲又看了我们一眼,见我们都不理他们,只顾吃起饭来,她心虚地对父亲,也是对我们说道:“这咋了,啊?谁惹谁了?叫人吃个饭都不得安然。”见没有人响应,她走到父亲跟前,又扯起了嗓门,对父亲说道,“你个老不死的,哪个地方又缺根筋了,谁把你惹下了?你倒是放个屁啊?”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踩住,一点也不结巴了,说道:“谁惹我了?你惹我了!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咋会落到这个田地。”
母亲脸色有点变了,无辜地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声调又降了下来,轻声问父亲:“是不是……那个……啥……你倒说呀?”
父亲叹了声气,道:“还能是啥事?还不是你干下的好事!他二奶奶这回给咱把大麻烦惹下了,都是为了领养咱家的柔柔……”
“温柔!”这下,我们都停止了咀嚼,转过身望着父亲,想从父亲那里更多地知道妹妹温柔的情况。父亲显然注意到了我们的目光,他却丝毫不会理我们的期待,又掏出一支烟来,沉默地点上抽了起来。母亲惊叫了一声,像挨了刀子的那种。她自觉失态,随即又故作平静地问道:“为了……柔柔?”母亲惊恐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声音颤抖地说,“咋给咱把麻烦惹大了?”
父亲狠劲地抽了一口烟,没好气地说:“这下,给咱把麻烦惹大了。他二奶奶为了把柔柔要回来,她……她说他二爷爷是地主,她是嫁给了地主才成为地主婆的,为了和他二爷爷断绝关系,竟提出要和他二爷爷——离婚。和地主离了婚就不是地主婆了,你说这事……不是瞎闹吗。他六爷爷和七爷爷把我叫去,叫我阻止他二奶奶,说这事一开始就是我们给掇弄的,要我们家想办法把这事给阻止住。”
母亲扭头又看了一下我们,我看到母亲的目光明显惊慌了,像风中微弱的灯光,摇摇摆摆的。但她还是故做镇定地对父亲说:“这事……这事,闹的。他二奶奶也太……也太荒唐了不是,他二爷爷都入土这么多年了,她不也就这么过来了么?怎么现在……却闹出跟死人离婚的说法来呢?跟个死人可怎么个离法?这多丢人啊………”
叫父亲担当阻止二奶奶离婚的重任,确实是给父亲出难题了。母亲为此愤愤不平,说这么大个家族,平时那么多爱出风头的人,一碰到棘手的事情就当缩头乌龟了,把这个难题推给了我们家。就算二奶奶要离婚跟我们当初把温柔送给她有点关系,但到底不是我们要她去离婚的啊。
母亲埋怨起父亲:“你也真是的,大家明知道这是个麻烦事,光知道在那里动嘴皮子,动真格儿的时候都推给你,你还真就接过来了。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几下子,你怎么阻止她二奶奶?”
父亲在队里基本上不出头露面,遇到什么事,总是往人后面躲。但他摊上了二奶奶这种为难事,被母亲呛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脸憋得通红。母亲看着父亲可怜的样子,有点不忍心,就埋怨起二奶奶,她怪二奶奶多事,临到快死了,还这么不知趣,要闹个大动静,还不如快快殁了,好叫大家都清静清静。不过,细想想,二奶奶这么做,也是为了我的妹妹温柔,这样看来,二奶奶这个地主婆的心还没有坏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