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不等人。还不到“头七”,天成他妈的遣体有了很大的味了。
七天为一个祭祀,在此之前,天成不同意将他妈的遗体入殓,一直放在临时搭起的灵台上,腐味扩散得很大,和着闷热的气流,简直成了灾难。
天成有他的想法,他想叫乡里出面,给他一个答复,他才安埋老娘,不然,埋了人就没有证据了。天成又去找乡政府,乡长刚开会回来,听天成一说,惊讶天成还没埋葬他妈,很不高兴,说事情是事情,埋人是埋人,怎能拖着不埋人?
天成固执地要乡长派人去看了遗体,他才能埋。乡长被缠得没法,答应派人去看。天成才回了。
看好的祭日要到了,可是乡长派的人还没来,天成不让草率埋人。眼看遗体已放不住了,急得叔伯亲戚火燎眉毛一般,天成却硬拖着,气得大家都想和他吵架,他却和谁也不想吵。
就连几天来没说过几个字的宝太也给天成说:“要不,先把你妈埋了吧?”
天成说:“不行!”
“遭罪呢,”宝太说,“你妈在遭罪呢。”他没法说服儿子,去求玉石爷给天成说说。
玉石爷说:“天成这娃是咋了,这么犟?”
天成只认一个死理:“等乡里来人验了,再埋吧。”
玉石爷气道:“乡里要是一年不来,你还等一年?”
天成说:“我妈死得冤呵!”他的泪涌了出来。
玉石爷说:“再冤也得埋人呀。”
天成说:“我妈是他张双安踢死的。”
玉石爷说:“死了就得埋。”
天成说:“我妈死得太亏了。”
玉石爷说:“不埋就更亏了。”
天成说:“我妈今年才五十四岁。”
玉石爷说:“这种天气怎敢拖呀。”
天成说:“我要乡里处理他张双安哩。”
玉石爷说:“这是以后的事。”
天成说:“我要他张双安偿命。”
玉石爷说:“娃呀,你犟啥呀,就是他张双安偿命了,你妈还能活过来?”
天成说:“可他张双安还活着。”
玉石爷说:“你这个崽娃呀,你如果是你妈生养的,去看看你妈都成什么样子了?你妈就是到了那面,没了好躯体……你心安吗?崽娃子,你妈养下你这个没良心的!走!去看看你妈。你去看一眼就行了。”
玉石爷硬拉着天成来到灵台前,把他推到前面,一把掀去盖布。
天成的眼花了,他真不敢信这就是他妈的脸,眼珠已经不见,留下两个黑洞望着他,他全身一颤。接下来,天成还看到一种特别耀眼的白色东西从他妈的鼻子里钻出来,他惊得张大嘴巴,随即,看到他妈的嘴巴那里,也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爬行……
一股酸酸的东西从天成的嘴里喷涌而出,他控制不住,甩开玉石爷的手,丢下玉石爷,转身冲出了灵堂,在外面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丧事正常进行。祭奠的日子都是看好了的,不再改动。大家分头行动,买菜割肉,请厨子,借碗筷。只是到了要不要请吹鼓手的问题上,叔伯们做不了主,请示玉石爷。玉石爷思量了一阵,才说:“按说不是寿终,宝太家的大限未到,不是喜事,不该请的。”
宝太听了,过来说:“他爷呀,请了吧。天成他妈亏哩。”
玉石爷说:“这与家里不好,响的不是时候。”
宝太说:“还顾啥?请吧!”做不了主的人,一旦做回主,是说死了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玉石爷环顾了一下天成家的三间土房,说:“那就请吧。别亏了宝太家的,叫她到了那边,不至于太寒酸,上路也不能太孤单。”玉石爷唤个年轻后生,安排他立马去请吹鼓手。
这时,天成竟然凑过来说:“爷呀,请梨树沟张家的吧。”
梨树沟张家的吹鼓手名气大,方圆几个村没有人不知道的。
玉石爷说:“我心里有数。你早该这样,你妈就你一个崽。”
天成想做解释,玉石爷摆摆手,说:“你别说了,赶紧忙去吧!”
先将天成他妈入殓。几个叔伯连同婶娘们都找了酒来,往脸上、手上、身上洒了。酒味刺鼻,能冲淡腐味。终究尸体搁时间太长,又不是停尸的季节,尸体都没法动了,几人屏住呼吸,多垫了些布,硬将尸体折腾进棺材里放好,几人已是汗水滚流,喘气如牛,晚饭都没能搁在肚里,吐得一塌糊涂。尸体入棺,单等祭奠后盖棺,然后上路了。
祭奠这天,天成都晕了头,从天微明开始,他就守在棺前,与前来祭奠的亲戚友人同声悲啼。天成他妈就天成一个孩娃,还没娶妻生子,缺了贤孙,只有天成一人陪哭。起始,天成备感悲伤,妈死了,连个陪哭的贤孙都没有,她死得多委屈!后来,天成陪哭次数一多,也顾不上想了。一场陪哭下来,刚被婶娘劝起(其实是形式),泪还没擦掉,又听到户外村街上已有哭声一路走来。哭声跟唱一般,念念有词,都是晚辈,人没到哭声要先起。哭声就是命令,梨树沟张家的响器班有专人负责吹迎宾客的曲,觅哭声到外面去接,唢呐夹着哭声一直接到灵堂,灵堂里的唢呐接了,一起奏出高潮。天成与宾客跪了,放声大哭。哭过,宾客马上换一副面孔,与熟人打招呼,寒喧几句小家常,然后由人领去吃早席。这些大多是女宾客,男宾客大多溜了,不愿进灵堂,在院门外面赶紧系条孝布,也没人追查是否已过了哭关。
天成哭过一场,接着又是下一场,绝对离不开。也没人劝他去吃早饭,连吹鼓手都换了一轮休息,他却是没人换的,也不可能换的,就一次接着一次地哭,很是机械。后来连哭声都短了,天成很觉对不起他妈,可他实在哭不长了。他是尽了全力的,一个上午,来回折腾了二十多回,天又闷热,他早累得跪下就全身发抖,汗水又把他全身淹透了,粘粘的使他连喘气都不是那么匀了。灵堂里腐味很浓,尽管不停地洒酒,但压不住,也驱不散,吹鼓手交换得很勤,天成看不惯了,又不好说人家,他自己来回折腾,已闻不到什么腐味,只觉头晕沉沉的,快挺不住了。到了晚上,轮上本村的人来祭奠时,天成都盼快点结束,好歇口气了。他一整天了只吃过一次饭,又困又饿,早受不了了。天成期盼祭奠尽快结束时,隐约看到村长的老婆也来祭奠了他妈,烧了纸,哭过走了,天成也没了力气赶走村长老婆,况且这个时候也不能那么做。
祭奠终于结束,到盖棺时,应该是关键的时刻,因为这一盖,就再见不上亲人面了。可天成实在是太劳顿了,没有在这一刻把孝子的绝对亲情表达完整。倒是天成他爹宝太,在看老婆最后一面时,竞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在场的人心都酸酸的。望着宝太一下变得苍老的脸,还有那悲痛欲绝的哭相,大家都掉了泪。过后都说,这个家因为女主人的离去,塌了。
盖过棺后,商定明天出殡的事。诸事都已议定,唯有撩土的事没法确定。撩土是待埋好人后,众人散了,在中午时分,由主家的儿媳妇去坟堆上,抓些土用衣服兜了,一路撒着回家,这是给死人的鬼魂引路,让死人再“回”一次家,这叫“还魂”。还魂的具体时间由看风水定祭奠的先生掐算出来的,一般都在埋了人后的七日之内的某一时刻,如果条件不具备,往后硬拖也行。这一时是不能在主家的家里和周围有活人的,否则会撞上鬼。据说还魂这天,在主家的窗台上撒上草木灰,鬼魂是从窗口出入的。过后可以看到这家已死的人下世转为何物,草木灰上会留下脚印。
天成的妈是没有人撩土的,天成没有媳妇。未过门的媳妇也可以担此重任,但天成连未过门的媳妇也没有。天成家贫,没有提成亲事。撩土的事一时定不下来。
议了半夜,玉石爷最后说:“撩土的事就往后拖吧,待埋完人后,去问风水先生,他掐定了再说。”
只好这样。没有撩土的人,天成他妈就出不了鬼,天成再伤心也没有办法,他又顶替不了撩土的人。
浓浓的夜幕是被一声尖利而悠长的唢呐声划破后徐徐拉开的。天色微明,开始出殡了。一切都是准备妥了的,出殡都选在太阳升起之前完成,不能让棺材见到阳光,死人得走阴路,否则死人会到那边受罪的。
前面是梨树沟张家响器班的吹鼓手开路,唢呐朝天吹得清晨乱颤,后面是四人抬的棺材,踩着一地的唢呐声吱吱叫着慢步走着,棺材后则是一大片白色的送灵者,天成拖着缠有白纸的柳木孝棍紧随棺后。一路哭声,唢呐声不断将哭声压下去,又升上来,终是梨树沟张家的响器班,哭声是抗不过的。
一曲《百鸟朝风》吹罢,又吹流行歌曲,像《走四方》、《黄土高坡》吹得甚是激越,赶来围观的人中,已有年轻人随着唢呐音调唱着“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
一曲《黄土高坡》尚未吹完,已出村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唢呐戛然而止,整个始原村顿时都静了,渐渐明亮的天色仿佛也停了一下,凝在众人脸上,送灵队伍停住了。
天成拖着柳木孝棍走到棺前,已有人递过土陶孝盆。天成将孝棍夹在腋下,接过孝盆,举过头顶,满眼含泪,双手用力,将孝盆摔在地上。孝盆的破碎声提示人们,天成他妈走过十字路口,从此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唢呐声骤起,送灵队伍又动了,一片白色刚过处,围观的人群“轰”地拥了过去,抢拾摔碎的孝盆陶片,拿回家后放在醋瓮后面,说是可以做出香醋的。有拾到碎陶片的孩娃,高举着呼爹唤娘,一番报喜。那没拾到的,在地上跺着脚,满脸失落。
太阳露脸之前,天成他妈入土为安了。在向阳的坡地里,一片坟堆边,一座高出其他坟堆许多的新坟落成。新坟土是虚的,时间长了,土塌下去,就和别的坟堆一样坚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