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天成他妈,始原村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许多人长舒了一口气,思量了前前后后,很快忙各自的事了。天成却舒不出一口气来,憋闷得难受,也因劳累过度,回家后顾不上收拾局面,爬上炕躺下,流着泪迷糊着了。
出殡的第二天,天上飘了些云来,云不是太黑,一路往南缓慢走去,看来是有雨了。有“云往南,水成潭”之说。果然,晌午前后天阴下来,滚烫的太阳终于歇了,有阵风刮过,并不凉爽,却比没有风强。
到了午后,天上落了些雨点,将地上润湿,土腥味很浓,气温降下一些,土腥味不太浓时,雨正式下开了。淅淅沥沥了一天一夜,地里湿透了,土路上也有了水潭,孩娃们戴个草帽,穿着宽大的显然不是他本人的雨鞋,去踩水潭。大人也不管,却在一起议开了,有说这场雨是天成他妈祈来的,她活着时就常去祈雨的,她人土了,也没忘这事,一下就来了。
这可是场及时雨!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雨过天晴,天成去坟场看他妈。站在他妈坟前,望着已小了许多的坟堆上他亲手插上去的柳木孝棍上缠的白纸被雨冲刷烂了,心里很酸,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觉着有些事要办。哭过,天成直接去了乡里。
乡长刚好在。天成找到乡长,问乡长咋样处理村长张双安。
乡长正为这一场雨高兴,先问了天成安埋他妈的情况,乡长给天成倒茶递烟。天成不喝也不抽,只问咋处理村长张双安。
乡长说,他已叫人调查了这件事,村长张双安的处理意见还没有定下。
天成急了,问为啥不定。
“张村长确实踢了你妈一脚,但那一脚没致命啊。”
“我妈死了。”
“不是踢死的。”
“就是!张双安不踢我妈,我妈怎会死呢?”
乡长没有回答,起身去唤来民政王助理,叫王助理将调查情况讲给天成听。
王助理拿了许多纸片,边指给天成边说:“你妈被村长踢后,躺下病了,你拉到乡卫生院看病了,对吧?”
“对。”
“这里是卫生院的病历,记着你妈的病情,写着你妈心律不齐,有先天性心脏病。就是说你妈原来就有心脏病。”
“这个我不信,医生说我妈身体不好,心脏病是气出来的。”
乡长接过来说:“先天性就有,心脏病是很严重的。这么说,你妈就不是张双安踢死的。”
天成生气地说:“他不踢我妈.我妈能死?”
“当时踢了,你妈没死,是一个多月后死的,不能算踢死的。”
“这样说,我妈是气死的?”
“我没这样说,我只说你妈不是张双安踢死的。人踢一脚,又不是致命处,能致死吗?”
天成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样说,他张双安就没责任了,他害死了我妈,就不用偿命了?”
“你这娃,动不动就偿命偿命的!张双安有责任,但不至于偿命。”
天成就问:“那你乡长咋处理他张双安?”
乡长就说:“先叫张双安负担你妈当时的一些费用,他说了,他愿承担你妈看病的费用和安葬的所有费用,然后再定……”
天成跳了起来,吼道:“我不要他张双安的臭钱,我只要他偿命。”
“你这娃犟得像牛,张双安不够偿命的责任。”
天成说:“我知道,你们官官相护,我就要他张双安偿命。”说完,天成要走。
乡长追出来说:“你这娃,可不能胡来,你妈尸骨未寒,你别闯乱子。”
天成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冰锅冷灶,没有了妈的操持,这个家不像个家了,杂七杂八的衣物堆得到处都是,啥东西看着放的都不是地方,没有妈活着时收拾得顺眼。天成望着这个本来就寒酸的家,心里很难受,如果妈活着,再贫穷还有个家的样子,现在乱糟糟的。天成也不想收拾,心里空荡荡的,总想干点啥,又无从下手。他心里只想着他妈活着时的许多好处,转眼间,他妈就没了,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埋在黄土下了。一想到妈的死,天成就恨张双安,恨得要死。可张双安却没事似的照样住在他的洋楼里,天成气恨得真想炸了张双安的洋楼,或者一刀劈了张双安,才能解恨,才能报了他妈的仇。
天成他爹宝太彻底垮了,自埋了老婆后,躺下起不来了,问他也不多说话。天成不会做饭,只能做些糟得不能再糟的疙瘩汤,给爹端去,他爹也吃不下,有时硬喝点稀汤,又躺下睡了。天成担心他爹,拉上他爹去乡卫生院检查,医生也没查出什么病,只说他爹身体虚弱,要补营养。天成不会给他爹补营养,想买些啥做给爹吃,办丧事钱花得一干二净,就是有钱买,他也不会做。但他还是找亲戚借了些钱,买了些奶粉、罐头之类的东西给爹吃,他爹勉强能吃上点。天成硬把他爹从炕上扶下来,到院子走走,他爹气色稍微好了些,他心里才踏实了些。
天成能放心下爹了,心里又想起咋样整治张双安,不整治张双安,他咽不下这口气。但凭他的本事,想整治张双安,不是容易得手的。
天成先选择了晚上,他躲在张双安家附近,手里提着一根棍子,随时准备将张双安痛打一顿。可守了几夜,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天成缺乏耐心,心里急躁却又下不了手。天成也痛恨乡长,他只想着乡长是护着张双安,但他又找不到复仇的机会,就去找玉石爷。
玉石爷是很受村人尊重的老人,他处理过许多村人之间的纠纷,却对天成家的这件事没办法处理。
玉石爷听了天成述说乡长的话,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个主意来,玉石爷想到天成上次找上村长家门的那件事上,担心他胡来,说:“事到这个地步,可千万不能胡来呀!”
天成说:“爷,我不会的。”天成说这话时,望着别处,目光却是凶凶的。
玉石爷看出来了,对天成说:“你这崽娃,心里想事哩。”
“没有,爷。”
“你要胡来,理亏的可是你,不是人家张双安了。本来咱占着理的,事已出了,你不要再傻了。”
“不会的。”
“这样就好。你也不小了,得为死去的你妈和活着的你爹想想,看你爹现在这样子,家全靠你撑哩,你要叫你妈在黄土下放心你。”
天成泪涌了出来,心想妈死了,连个撩土的人也没有,到现在连“还魂”都没过,还不知她老人家多难过呢。这样想着,天成心酸得厉害。
玉石爷见天成又哭了一通,可怜他苦日子还在后面呢,人又犟,如不把他妈的死弄出个结果来,这娃不会罢休的。可又想不出好办法,玉石爷思量来思量去,这事真不好办。沉思了半晌,玉石爷才说:“要不,找人代写个状子,咱告他张双安到县里,乡上不管,县里会管吧?人命关天哩。”
天成一听,来劲了:“我这就去找人写。写好了,我去县里送状子。”
玉石爷说:“你送啥?到时寄去行了,县城百十里地哩,你去了,一时递不进去,家里咋办?你爹还病着呢。”
“我不放心寄,我想当面去找县长,把事说清。”
“写清就行了,寄啥县长呀,县长又不管这事,得寄给县法院才对。”
天成同意寄了,却不同意寄法院,要找就找比乡长大的官,才解决问题。
天成立马去邻村找了一个能写的教师,将他妈的死因及张双安的罪状写了五页纸,看了几遍觉得够清楚了,才用挂号寄走。天成还是寄给了县长,他想人命关天的事,应该由县长处理才对。
寄走状子后,天成开始盼回音,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除过家里的事,他就去村小学等回信,整个村里的信件,都是邮递员送到村小学的。天成不知道,邮递员每个星期才来一次始原村,他的盼望,只有每天落空了。
天成在等待中,几乎近于疯狂。几天时间,天成感到了岁月的凄凉,活人的艰难。他把希望寄给了县长,等待的是非常难熬的日月。在这种等待中,天成对希望失去了再等待下去的信心,他似乎在煎熬中看到了自己的稚嫩。“世事艰险呵!”他在心里说,“但我还去相信县长会给我主持公道呢。”
天成一脸苦相,自嘲地面对滚烫的苍天发出了冷笑。
天成还是坚持走自己解决问题这条路。“我现在只有靠自己了,要想讨个公道,谁也靠不住。”天成对自己说。
他又开始了另一种等待。
这种机会对他来说,也是艰难的。他知道正面交锋,是没有成功可能的,只有选择从背后下手,才有机会报仇。
天成还是有些好运气的。
这天,他直到天黑还没看到张双安回家,他是看着他午后骑着摩托车出门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天成绝对不能放过。他赶紧采取行动,提着棍子在夜色掩护下摸出了村。
这是一条唯一通往村里的大路,天成顺着大路走出离村约六七里地,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根本没碰上张双安,也没有听到摩托车的响声。
为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成又走了两里多地,在路边的麦地里躺下。这里离始原村远,离别的村子近,到时如果得手了,也不可能一下子怀疑到他。他想自己还是有脑子的,就是心里乱得很,怎么也静不下来。他躺在已经扬花的麦田里,被海一样的麦子淹没了,隐蔽得绝对严密,他无暇顾及别的,比如麦穗花的芳香,以及没有月亮的夜空上闪动的星群,他只思量着即将要发生的一切,自己要采取的进攻方式。麦田里闷热难耐,蚊虫开始行动了,由于心里紧张,他全身是汗。蚊虫袭击得很猛烈,他忍了,心想着要给妈报仇,尽他最大的孝心了,激动得顾不了别的。
天成在麦田里躺了有三个多小时,夜已经深了,还没一点动静,他的心凉了半截,做了各种猜测,担心张双安今晚不回来,但他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鼓励自己耐心地等下去。
四周静得出奇,天成却一点都不害怕,连怕的念头都没有,一时他竞对自己生出佩服来,关键时候,自己还是行的。
那种声音对天成来说,是一次展示自己的力量的希望。当摩托车的响声从远处传来时,天成听着像是远在天边,他被那种声音激起了莫名的兴奋,全身心都为此而颤动起来。他屏住呼吸支楞着耳朵听起来,除了越来越响的摩托车声,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心跳声甚至压过了那个声音。
摩托车声越来越大,天成抬头看见一丝微弱的光亮,似从地底下窜出一般地飘来,他注视着那丝光亮,心情紧张到了极点,手里抓棍棒的地方,滑得都吃不上力了,但他使劲抓着,用上全身的力。
骑摩托的人绝对是张双安,别人没有闲钱去骑那玩艺,村里自行车都很少,上塬下塬的,骑自行车不方便。
一瞬间,天成从地上跃起,猛冲过去,双臂使出浑身的劲,抡圆了向雪亮的灯光处扫去。天成只听到了一声脆响,他的双臂被那声脆响震得麻木,棍棒飞了出去。
天成顾不上细看结果,天太黑也辨不清,他拔腿跑了。
不择方向地跑了一气,天成才喘不匀气地停下辨了一下方向。好不容易才辨清自己的所在位置,待气喘匀后,望着漆黑的田野,他心却缩紧了。他慢步向坡上走去,本想到阳坡坟场里去,他想把报仇的事告诉他妈的,可他越走头皮越往紧里缩,心跳得厉害。虽然是去见他最亲近的妈,他却没有了一丝勇气,腿是软了。
第二天,张双安依然出现在村里,只是他走路时,腿不利索了。村长瘸着腿对碰上的村人说,昨晚酒喝多了,骑摩托回来时,骑到了阴沟里,摔的。村长一点都不沮丧,说话时似乎比以前更爽朗了些。有些村人在心里说,咋不摔重些,不死也残了多好,谁让他有那么多钱呢。
天成得知张双安只受了点伤,没有致命,痛恨自己失手了。其实,昨晚他一直睡不着,心里后怕张双安真死了,查出是他干的,那可就糟了。他熬了一夜第二天听说张双安还好好地活着,他像泄了气似的,打不起精神。天成憋在屋里什么也不想干,连饭也懒得做,没想到他爹却有了点精神,唤天成给他去买烟。天成见爹有了好转,赶紧去买烟。走出院子,却觉得不太自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份怕见任何人的心思来,拣了没人的空巷,避开人到村上的杂货店里给爹买了包劣质烟,赶紧溜回了家。
天成心想,我怎么了?倒怕见人了。他待在屋里几天不出去,闷了和爹说说话。他爹能起来抽烟,下地走动了,天成多少天来竟第一次有了点踏实感。
这天早上醒来,天成被爹唤去,说是有话要说。他爹是难得的主动。天成心想爹快恢复正常了。
爹对儿子说,他昨晚梦到你妈了。
“你妈苦呵,”宝太对儿子说,“昨晚她还对我说等牛下了崽,卖了给你订媳妇哩。”
宝太流下了泪。天成更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哭了。宝太继续说:“你妈多可怜,这个家没她真不行哩,她昨夜还给我做了酸汤面吃了,我吃了两大碗,觉得精神多了。”
天成哽咽着说:“我妈她在那面,还好吗?”
宝太说:“不知道,梦里没有说。”
宝太摸出烟盒,剩一支烟了,点上,吸着,吸到实在不能再吸,才将烟头拧灭:“我思量着,你妈到了那边,也是苦命人,她太老实了。三七都过了,她还没还魂呢,肯定受人排挤,转不了世呀。”
天成说:“是我没用。”
宝太说:“怪爹。现在不说了。咱还是想法把你的亲订了,啥人都成,只要能给你妈撩土引路就成,快叫你妈转世,咱也心安。你说哩?”
天成没吭气,心里难过,二十多天了,昏头了,竟把妈还没还魂的事给忘了。现在想起来,天成就头疼了,这可是个难题。
父子俩谁也不说话了,默坐着。好久,宝太去摸空烟盒,终是摸不出东西来,就把烟盒拆了,撮出一撮烟丝来,又将刚拧灭的烟头也拆了,聚在一起的烟丝不多,他撕了个纸条,却想卷支烟抽。烟丝在纸条上响着,那种声音划在天成心上,丝丝作疼。天成起身,说声我去买包烟去,抹了眼窝的泪,走了。
天成买了烟,心很重,压得他走路都低着头,往回一路走着,想的事多,却没有头绪,正闷着头,听到有人唤他。天成停住,回头一望,头就大了,血往上涌。
张双安瘸了上来,唤天成说话。天成欲走,他却追着,说:“天成,你该知道我腿是咋瘸的吧。”
天成不语。
张双安说:“我知道是你,明摆着的。”
天成还不语。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以前,我是小看你了,天成。”
天成仍不语。
“算我命大。天成你得知道,如果我真死了,你跑得脱么?”
天成这才开口说:“我要你偿我妈的命。”
“天成,你还这样说,我承认我踢了你妈,你妈扑上来抓我脸呢,我气得踢了她,可不是我踢死的。”
“就是!你是该死的!”
张双安冷笑道:“我死了,你娃才要偿命哩。”
“就你的狗命?”
张双安说:“你看么,我说的没错。”
“只要你死,偿命我天成认了。”
“我说你这娃就缺道理。”
“有没道理,轮不上你说。”
“我说你还傻哩,气盛会害了你自己的。”
“你是怕你的命吧?”
“不要命是假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就看你的命不重要。”
“你还年轻。别胡来了。”
天成气恨恨地说:“你管不着,你还是顾你自己吧。”
天成搁下这句话,走了。他把地踩得很响,滚烫的阳光也在他脚下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