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来人的时候,已是盛夏了。
那天,阳光非常焦毒,把灼烈的热流从天上泻下来,烫得地上直冒黄烟,呛得人喘气都很困难。
小麦已临近收割了,满塬满坡的浓绿中泛出了淡淡的灿黄,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村人们已经开始做收割前的准备,平时闲散出去打临工的人也回来了,心慌慌地等待着一年中最大的收获时节。
县上的人乘坐的深蓝色“213”吉普车上到始原村时,已近中午。车身后拉起了一溜黄尘,在热流里迅速腾起,似一条迅猛正在膨胀的河流,把淡黄色的麦田切割成两半,不一会儿,尘土落了,麦田又合二为一,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却惹来了村人的目光。
村人不明白,这是做啥呢?该不会是促三夏抢收吧,可还早呢,十天半月后的事了,这几年没见个来促三夏的领导了。小汽车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猛地刹住,一条趴在树下荫凉里的黑狗,被惊得跳起,拖着血红的舌头,一股黑烟似地跑了。把一处绝好的凉爽留给了小汽车。
有人从小汽车里下来,唤过一个大些的娃娃,问村长家在哪。
孩娃用手一指:“南头的楼房,就是村长家。”
“你带我们去吧。”
“我不去!”孩娃说,“好找得很,全村就村长家一个楼。”
“谁家孩娃,看懒得,叫你带个路都不去。”
孩娃说:“我不是懒,我不能去,我们的张老师在家哩,我见了她还得问好哩。”孩娃跑了。
村长的女儿是村小学的教师。
晌午饭后,张双安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天成家。天成认出几个人中有一个是乡长。
张双安对天成父子说:“县上来人,调查那事的。”
天成让县上的人进屋,叫爹倒水。县上的人说在院子里谈吧,搬几把凳子在院子树下坐了。村长没坐,天成没给他凳子,张双安在一边站着。
天成没想到县上还会来人。
县上的人说,是县长将诉状转给法院,法院调查那事来的。
天成生出了许多感动,将他妈的死因给县上的人讲了一遍,内容和诉状上的一样。
张双安在旁边辩了几句,与天成又斗上嘴了。天成见有县上的人在,硬气了许多。
县法院的人说:“你们别吵了,吵没有用,要用证据说话,法律是认证据的,谁说了也不算。”
天成住了嘴。
乡长说他代表乡上先说一下。乡长取出了天成在乡上民政助理那儿见到的那些医院病历。县法院的人都认真看了,又问了天成,他妈是不是去医院治疗过。
天成如实说了,却一口咬定,如果不是村长踢他妈一脚,他妈就不会致死。
县法院的人说:“这得取证,空说不行。”介绍另外一个人,说是法医。
“咋取证呢?”天成问。
法医说:“只有开棺验尸了。”
天成和他爹都跳了起来。
这咋行?人埋了都一个多月了,再挖出来,天大的事哩。
院里很静,能听到太阳晒得头上的树叶滋滋地响。天成和他爹一身的汗水。
过了半响,天成才问:“没别的法子?”
法医说:“没有。”
县法院的人说:“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有力的证据。”
天成说:“人……可能都化了,咋取?”
法医说:“骨头在就行,可以技术鉴定,是不是致伤的。”
宝太说:“这不行吧,他妈刚安埋下,要挖开,心不安哩。”说着去望天成。天成哭了。
县法院的人又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宝太说:“挖坟不行吧,天成?”天成不语。空气沉闷,热得难熬。乡长起身,在院里走动。几个人都在院里走动着,思量这事。乡长看到张双安走路一拐一拐的,问他咋瘸了。
张双安说:“前阵,骑车栽到阴沟里,摔的。”说时,他望了一眼天成。
天成听到了,不语。
县法院的人催促道,这案子有出入,只有挖坟开棺取证,才能确定谁是谁非。
宝太急了:“坟不能挖呀,天成!”
天成见爹泪流了一脸,说:“坟,不挖,行不行?”
县法院的人想了想说:“那就得认定医院的病历。”
天成说:“他张双安不就没责任了?”
县法院的人说:“医院的病历很全面。”
天成放声大哭。
县法院的人劝天成:“法律是公正的,只认证据。”
宝太说:“坟是挖不得的。”
天成止了哭,闷着头不吭气。
县法院的人说:“那就尊重医院的病历吧。”
天成还是不吭气。
过了一会儿,县法院的人才说:“那就请你们在诉状上签字。”说着递给宝太。
宝太捏着诉状,半天,才对天成说:“天成,你签吧。”
天成不接,等了好长时间,才说:“明天再签吧。”抱头蹲在了地上。
第二天,天成在诉状上签了字。
玉石爷来天成家,对天成说:“崽娃,这回才不傻了,没干对不住你妈的事。”
天成说:“挖坟绝对不行,但不能放过他张双安!”
玉石爷骂道:“崽娃,又傻呢。赶紧想办法把你妈的事做周全了,叫你妈安心吧。”
宝太说:“他爷,这事难办呀,咱这家境。”
玉石爷说:“难办也得办。前几天,我托人给咱天成说亲,有人给找了一个,是寡妇,不行的。”
宝太急问:“咋不行?”
玉石爷说:“寡妇太大了,我给人说急着哩,就找了个这,还拖着个娃,咱天成,不行的。”
宝太说:“大点,没啥。只要是女人。一个娃,咱养。”
玉石爷说:“再想法吧……”
天成却说:“我同意娶她。明个,我就去下塬村找风水先生,给我妈看还魂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