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完一支烟，驾驶室里出不去的烟雾跟泡得时间太长，浓得变了味的茶，醇香消失了，剩下的是变质的味道，绕过来缭过去，老万浑身刚涌起的通畅像被堵住的水流，又不畅快了。浓烟熏得老万更迷瞪，他怕自己在烟雾中昏睡过去，摸索着把窗玻璃摇下一条缝。烟雾像鬼魂似的，顺着那条缝隙缓缓地往外飘去，同时，从外面钻进来一股凉咧的西北风，带着夜晚的潮湿气味。很快，驾驶室里的烟雾变得若有若无。呼吸到新鲜空气，老万清醒了不少，把脸贴到玻璃上往外看，辩认走到哪儿了。外面黑乎乎的，“东方红”两道明亮的光束散到远处，在平坦广袤的夜幕里变得昏黄茫然。老万仔细看了半天，才弄清楚刚走到情人田边。
情人田是农场开垦出来最大的一块地，有二三百亩，大得看不到边。集体农场时一直种植棉花，开春时节男人前面打拢挖坑，女人跟在后面下种。夏天的棉花田里男人背着喷雾器打药，女人打杈摘除多余的花。到秋天收棉花了，男人女人混成一堆，像云朵里的牛郎织女。那时的棉花地是块温情的床，总能让不少男人女人生出不一样的情愫来。情人田原是大家开玩笑说着玩的，后来，还真成就了几桩情事。于是，就这样叫开了。在这块田里，曾经也有过老万和腊香的影子。那时候的腊香，一双眼睛像汪着水，藏了许多心事似的，她不正眼看人，老是躲躲闪闪的。老万喜欢腊香的眼神，常常毫无顾忌地在人群里找腊香的影子。腊香总是躲着老万，用一条白毛巾把黑油油的头发包起来，只要老万往她跟前凑，她两手扯着毛巾，狠不得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待老万满腹惆怅地走开，她却掀开毛巾，从后面偷偷地瞅他。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虽然艰辛，心里却因藏着爱，日子便过得甜蜜而流畅。
可是，地分给各家各户后，情人田里除过棉花，种啥玩艺的都有，东边一块玉米，西边一块葵花，南边一块高粱，北边不是一块土豆，就是一片红薯，唯独没有种棉花的。因为棉花产量低，伺弄起来费事，还有，就是自家男人女人一起种棉花没有集体种时的那份热闹，少了许多情趣，没人愿意种了。可情人田的地名却落下了。明明是去下玉米种籽，或者收获高粱，别人碰上问起，偏要说去情人田，而且说到情人田时，那嗓门忽地高出许多，就像以前集体出工时一样，带了些诡秘，带了些兴奋，说完了，转念一想情人田已今非昔比，脸上不觉又闪过一丝惘然。没办法，情人田的地名已经叫顺溜，改不了啦。
其实还没入冬，西北风比寒冬时节的劲力还是弱了点，算不得太冷，相反，喝多了酒，全身烧得像火，凉风吹一吹挺爽的。老万干脆把窗玻璃全摇落下，探出头吹风。喝过酒，又叫烟熏了一阵后吹吹风，心里怪舒坦的，西北风把他和陈有亮喝酒时的别扭劲全吹没了。陈有亮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好事都叫他占尽，什么青年标兵，第一任“东方红”拖拉机手，最可恨的，还是他娶走了老万的心上人——腊香。其实，这都是陈有亮的哥哥跳进涝坝救落水孩子，成为光荣的烈士给他换来的，与陈有亮没一点关系，他有啥能耐？说句连贯的话都像便秘，劲全用在脸上了。可是，就这么个人却顺顺当当地把腊香娶走了。那年，在陈有亮和腊香的婚宴上，老万不管其他人，一人喝了整整一瓶半白酒，却没醉，瞟着笑呵呵的陈有亮身边一身小红袄的腊香，眼睛瞪得血红。直到陈有亮和腊香过来敬酒，他看到腊香眼里的一汪水变成了泪，在她低垂着头，一颗一颗滴落到地上时，老万身子一歪，趴到桌上，才醉了。
老万把牙咬得咯崩崩响，他以为是西北风太猛然，冻得牙打架呢。
这时，“东方红”颤动着突然跳了起来，老万的头在门框上磕着了，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可能是路上有水沟。自分了地后，路边、田头，到处是水沟，机耕路也没以前宽阔了，大家恨不得把路都变成地种上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