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分田到户时,集体的东西作价处理给个人,老万本不想要这台农场唯一的老“东方红”,它除过能推土外,一点都不实用,犁地赶不上新型小四轮拖拉机,人家身子轻,跑得快,犁的地又光又平,还碾压不到别人的地,不像“东方红”,非得把旁边人家的地碾压出两条硬辙,还把地翻得不是东边高就是西边低,给浇水灌溉带来麻烦。再说,“东方红”又笨又重干活又不讨巧,以后只会遭到淘汰的厄运。老万正犹豫时,做过第一任拖拉机手的陈有亮提出要“东方红”,老万怎么能让给他?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陈有亮。于是,老万以时任拖拉机手的优势,没有使陈有亮得逞。当然,“东方红”的利用价值像他预想的那样,不到万不得已,没人叫他的“东方红”去犁地。像情人田这里的好地,老万好多年都没开着“东方红”进去了。有时候,老万一个人坐在许久没动窝的“东方红” 驾驶室里,望着大片大片种着各色庄稼的田地,他想,当时陈有亮提出要“东方红”是不是一种阴谋?目的就是要他老万买下这台作用不大的推土机,他看出了自己的犹豫,故意刺激他的?一想到这儿,老万忍不住“呸”一声陈有亮,骂句狗杂种!不过,他已经不再后悔了,“东方红”跟了他这么多年,跟它处出感情来了。
夜黑得无边无际。黑暗里的情人田也无边无际。以前,老万开着“东方红”在这片望不到边沿的田里,一犁地就是七八天,调头,升犁,下犁,单调枯燥,却很有成就感。现在呢?老万想现在的情人田是破碎的,孤清的,也是世俗的。世俗?他忽然被风呛了似地呵呵笑起来,也就是一块田地,因了庄稼才有了生命,五谷杂粮本就是这世上最俗的东西,他还管那地世俗不世俗!
深秋了,玉米、高粱之类的高杆作物已经收走,黑乎乎的地里什么也看不见,情人田在老万的眼里终于又变成一个整体。没有了作物的情人田白天就像一个瘪着怀却敞开的妇人,因为没有鼓鼓的胸脯而失去了致命的诱惑,到了晚上,无边的黑暗又使它重新拥有了鬼魍的魅力。老万将油门松下一个档位,想想,又松下一个档位,怒吼的“东方红”像发完威的雄狮,狂怒的吼叫声终于缓和下来,轻轻喘着气慢慢移动着,两道灯束如同两把刷子,在漆黑的夜里刷出两个窄小的光圈。这时的老万受情人田的引诱,有些冲动,他已经握住了往左边拐弯的制动杆,往左拐个弯,把“东方红”开进宽阔的情人田里,犁一会儿地,感受当年“东方红”畅奔在田里的那份快意。这些年,愈来愈显得落后的“东方红”比这零割得支离破碎的情人田还要孤独和苍凉。犁铧一直就在“东方红”的后面挂着呢,就是去给别人推土,用不着犁地,老万也舍不得摘掉犁铧。尽管很少有人叫他的“东方红”去犁地,可他认为犁铧是“东方红”身上的一部分,它们是个整体,既是整体,又怎能卸掉呢。
老万的左手松开了制动杆。酒精还没把他的脑子烧糊涂,他可不能拉制动杆,甭看情人田里黑乎乎的,像夜一样平坦,可那貌似平坦的下面,还有着丰富的内容——还有不少没收走的土豆、红薯之类需要霜杀的作物,这可是大家预备过冬的。他要是把“东方红”开进去,这个错可就犯大了,不止挨大家骂那么简单。算了吧,“东方红”只是个推土机,这个瘾不过也罢。老万有些不舍地朝浓黑的情人田看了看。
摸索着将油门拉杆又推向最高档,“东方红”再次发怒,猛地抖了一下,加快了速度。老万收回探出的头,他的脸已叫夜风吹得冰凉,可他没觉着冷,身上的燥热却一阵阵地翻动,酒劲涌上来了。老万干脆拧动门把手,打开车门,让视野更宽阔一些。尽管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老万还是想看。不看外面,静坐在驾驶室容易犯困。夜风涌进来的通道更大了,像是对这轻而易举得来的胜利有些疑惑,夜风倒不似刚才那么猛烈,却比刚才更加寒凉。
酒后容易口渴,老万早就渴了,他一直忍着。这会儿,他从蹿进驾驶室的西北风里,闻到了阵阵湿润的水汽。
就是说,老万的“东方红”快到大涝坝了。这可是农场的命脉,几千亩农田灌溉,全靠大涝坝里蓄积的河水。
陈有亮的哥哥,就是在这个大涝坝里成为烈士的。
那年开春,几个孩子在涝坝边捉蝌蚪,有个孩子不小心滑进水里,吓得那些孩子大喊大叫。陈有亮的哥哥当时正在附近的田里播种,闻声跑来,扑嗵跳下去救小孩。涝坝里淤泥太深,多少年没清理过,落水的小孩被陈有亮的哥哥举过头顶,他自己却越陷越深,闻迅赶来的大人们救出了小孩,陈有亮的哥哥因呛水太多没抢救过来,牺牲了。
老万想停下喝口水,他抵挡不住口渴。于是,他摘掉油门,踩住离合器,把变速杆放到空档位置,“东方红”喘口气,晃了两下,歇息了。
老万踩着履,摇晃着身子带跳下车。还好,没有跌倒,慢慢地晃到大涝坝跟前,老万头脑还清醒着,不敢蹲下喝水,怕自己酒后犯晕,一头栽进去,成为陈有亮哥哥第二,面对大涝坝,他跪下来,有了大地的依靠,稳妥多了,却像是给大涝坝行礼,老万扑哧笑了,迷瞪着眼看到水中有个残月,像害白内障似的,若隐惹显。老万已经忍耐不住了,把脸贴近水面,嘴伸进水中,闭上眼,牛似地喝了起来。正喝着,猛然睁开眼一看,黑洞洞的水中有了两个,不,是三个,更多像白眼球似的碎月亮在晃动,吓得他打个激凌,赶紧爬起来跑回“东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