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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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婷婷丢下碗,回娘家来找哥哥。

黄青山不在家,崔巧莲说他晚饭都没回家吃,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他这哪是回家啊,给她添堵来了,把菲儿丢下不管,连他的鬼影子都见不着,打他手机还关机。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啊,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还不得安宁。崔巧莲像在跟谁生气,说的每一句话都发着狠,像从牙缝挤出来似的。黄婷婷这才发现家里气氛不大对劲,黄琪英窝在沙发上,没正眼看她们娘俩,只管垂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地上已扔了好几个烟头,像一具具小动物尸体,陈设在那里。崔巧莲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平时,倒像糊了一层浆糊,硬得能在上面砸核桃。菲儿没像平常那样躺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早早上床睡了。菲儿要是没睡,黄婷婷还能跟她说几句话,化解一下沉闷的气氛。现在,她只能硬着头皮问母亲出什么事了。

黄琪英被烟猛呛了一下,咳好几声,脸涨得通红。崔巧莲看了一眼沙发上狂咳的老头,没好气地说:“还能是什么事,是我上辈子没做下好事,这辈子老天惩罚我哩,都说父母生养儿女会享清福,可我享的哪门子福哟!弄来弄去,都是烦心事,逃不过的事!我这一辈子,苦了去呐!”

崔巧莲说着说着,索性哭开了。

黄琪英停下咳嗽,瞅瞅哭泣的老伴,欲说又没说,最后,只长长叹了口气。

黄婷婷闹不明白母亲怎么了,无端又伤起心来,她不能多问,心里想着可能是哥哥给闹的。她本想将哥哥投资何光华盖房的事说与父母,他们的情绪这般糟糕,她更不能说了。再说,黄婷婷心里也虚,怕他们在外面又听到她跟高远明有新的闲言碎语,一旦质问起她,可怎么回答?她嘴里含糊几句,赶紧走了。

黄婷婷觉得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些年,自她和何光华结婚,高远明在她心里慢慢已经淡漠,他俩几乎没再见过面,有时候从别人那里听到有关高远明的消息,她也只是默然地听,从不发表一句言论。如今,面对突然富有的高远明,黄婷婷只能有多远就躲多远,决不会像何光华说的那样,梦想有一天和高远明死灰复燃。

但现实有时出乎意料,你越想躲,却越是出其不意地出现。

那天,黄婷婷正在水潭边埋头洗杂碎,高远明到叶尔羌河来看沙子。他们搞建筑用的沙子全是从叶尔羌河淘的。高远明其实很少到河边来,河里有人专门淘沙,他们把沙子淘出,在河两岸堆着,谁家要用,三十块钱一卡车,交钱后只管拉就成。高远明听拉沙的人说,沙子要涨价,一卡车多涨十块钱,他到河边是想跟淘沙的人谈谈价格。想不到,不期然就遇上了黄婷婷。高远明早就听说黄婷婷在叶尔羌河边洗杂碎,怎么说呢,他其实也带有某种想法来到河边,只是猛然见到以前的恋人,俩人都挺尴尬。自从他们分手后,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相遇。

秋风把黄婷婷的头发吹得很乱,一缕一缕地沾在她充满汗水的脸上,她拿沾有杂碎污渍的手指拨开脸上的乱发,一下子看到站立在她跟前的高远明,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高远明西装笔挺,还正儿八经扎着领带,像个刚从会场下来的乡镇干部。黄婷婷的惊叫吓了高远明一跳,她手上握着一把肥腻的杂碎,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原来隐约的腥臭味眼下变得很具体了。黄婷婷脸上的表情很惊异,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垂下眼帘看自己身上。她身上穿了件专门清洗杂碎时的薄夹袄,宽大肥硕,因为经常溅上杂碎的污渍,两只袖子和前胸变得乌黑发亮,与高远明鲜亮的装束相比,更显得邋遢潦倒,这使她心里不免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高远明愣愣地望着神色尴尬的黄婷婷,半天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那个水灵、秀美且安静的黄婷婷吗?

黄婷婷被高远明的眼神看得越发难堪,索性伸直酸疼的腰身,把手里的杂碎扔进旁边的盆子,掮起袖子擦把脸,毫无顾忌地看着高远明,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样儿。这下,反而使高远明不知所措,沙子也不看了,丢下一句“需要帮助就来找我”逃也似地走了。留下黄婷婷一人站在飒飒的秋风里臭烘烘的水潭边,望着那一堆肥腻的杂碎,真想一头扎进潭水,把这一生交待了完事。

高远明是埋在黄婷婷记忆里一个遥远的回忆,是她在悲伤和难过时,可以拿出来想象和安慰的那种。这下可好,高远明从记忆里走出来,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这是多么叫人伤感的事啊!她蹲在水潭边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连洗杂碎的潭水都不忍地摇晃起来。哭过之后,黄婷婷照样抓把地衣,搓洗起杂碎,她不愿想太多,再怎么样,高远明也只能是曾经的风景,跟她无关,跟她洗杂碎的日子无关。

可是,就这么一次遭遇,有关她和高远明的传闻却出来了,有人说她见高远明有了钱,后悔不已,要重新粘上去呢。何光华时不时旁敲侧击,不过他的样子不太相信这种传言,真要粘高远明,黄婷婷哪还会整日去河边洗臭哄哄的杂碎?可黄婷婷听到这样的传言很气愤,真想找出最先嚼舌头的那人对质,后来想想,这种事只能越抹越黑,就任它去吧,反正,自己没做出格的事,问心无愧。

但是,黄婷婷一直没想好,万一哪天父母听到传闻,问她与高远明是怎么回事,她该怎么回答?对别人暖昧的目光她可以置之不理,对何光华的旁敲侧击她也能做到理直气壮,唯有对父母,她不知怎么说。说他和高远明清清白白,可她的心里确实起了波澜,当年为了高远明,她连死的心都有过,眼下的境况这么窘迫,她该怎么办?黄婷婷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