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地烟晃了一下。一个人影出现了。
“来啦!”
小曼听到父亲惊喜的叫声,她知道父亲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的叫声是惊喜的,舒坦的。小曼也听到自己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卸下什么重物,减轻了心上的重负。
朱明明背着大包小包,一件件摊开在东屋的炕上:四床锈有龙凤的大红缎子被面,四条红黄蓝绿色的纯棉床单,四条与床单颜色搭配的枕套、枕巾,还有香烟、茶叶、红糖、蜂蜜等定亲礼物。他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他姑姑家里有事,来不了。反正,他的姑姑已大功告成,来不来都一样。
朱明明一个人来足够了。除定亲礼物,他还带来一只活旱獭。
在父母的欢笑声中,小曼始终没出厨房。母亲扯着嗓子喊,父亲来叫,小曼不答应,也不出去。她默默地将擦得洁净的灶具,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好像,除此之外,她没事可干。
终于,朱明明忍不住,拎着装旱獭的蛇皮袋子,到厨房来找小曼。他将旱獭放到地上,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竟然出汗了。
“路上出了点小意外,口袋没绑紧,旱獭钻出来跑了,我追了好久才追上。这下,我把它的腿捆住,再也跑了不啦。你不知道,在我们那儿,这玩艺还不好捉,我想了好多办法没捉到,最后,只好从套猎的人家那儿——搞到一只。”
小曼吃了大半年旱獭肉,却没真正见过活旱獭,每次,都是父亲从山里买人家宰杀好的回来。听说旱獭皮比肉贵重,捕捉的人大都奔着皮毛去的,不会将活旱獭卖给你。朱明明买个活的回来,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呢。小曼忍不住扫了旱獭一眼,它长得脸有点像猴,身子却像猫,两只圆眼珠滴溜溜正瞅着她呢。小曼心里一紧,干呕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朱明明的话刚开了个头,见小曼不接话茬,他看着小曼的目光有点闪烁不定,试探了几次,似乎鼓足了勇气,突然压低嗓门说:“我想告诉你,旱獭不是治哮喘病,而是治——那种——病,你爸他是不是……”
小曼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道:“什么意思,我爸说旱獭是给他吃的?”
“是啊,”朱明明依然压低嗓门,像地下党接头,“我找人问过了,不是我自己胡诌,你爸隐瞒了,他的病——不轻!”
小曼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呼吸急促起来,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才病得不轻哩,告诉你,旱獭是给我吃的!”
“你是说……”朱明明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瞪得快裂开了。
“是——我有病!”小曼尽量想克制自己,保持镇定,一切听期自然的。可是,她无法忍受朱明明惊讶的口气和表情,怒不可歇地叫道,“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还没找下婆家了吧,趁现在还来得急,你把定亲的礼物带上,滚吧!”
朱明明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巴道:“我就说呢,怪不得你长这么好,却……”
“滚!滚回你的乌鲁木齐!滚回你们首长的女儿跟前去吧!”小曼没容朱明明把话说完,歇斯底里地吼叫声,把她父亲唤来了。
顾远山跑到厨房门口,小曼和朱明明的表情告诉他,坏事了。他的心往下直坠。像座好不容易才盖起的一幢房子,却叫一阵风轻易吹蹋了,望着那堆废墟,顾远山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鼻翕耸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使劲揪头上黑白相间的毛发。
小曼一把甩上厨房的门,把父亲关在门外,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这么久了,小曼还是第一次哭得这么响亮。
顾远山在门外也哭了,他抽答着跌跌撞撞离开厨房门。所有的希望都毁灭了。他知道,此刻谁也劝不住小曼,让她好好哭一顿也好,但他得去陪着老伴,这个时候,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还有老伴。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小曼身上,如今又拖着个伤腿,还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朱明明站在厨房里一直没动,小曼声嘶力竭的哭声像把锉刀,锉得他的心也疼痛不堪。他跟着小曼也哭起来。他面向着小曼站着,处于一种微妙的屈从位置,好像她是范本,而他是模仿者。他的哭是压抑的,无声无息,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待小曼的哭声慢慢变弱,朱明明抹把泪,怯怯地小声说道:“小曼,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小曼明知不能生朱明明的气,但她情绪纷杂。她没理会朱明明。
“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给你到山里去抓旱獭。”朱明明竟然慢声细语地说道,“我要抓好多好多,直到把你的病治好!”
小曼不哭了,她抬起头,泪汪汪的双眼盯着朱明明,过了会,才哽咽道:“你到哪儿去抓,乌鲁木齐大街上能有旱獭吗?”
“我已经不在乌鲁木齐了。”朱明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叫。
“部队的大院里能有旱獭?”
“我——从部队退伍了,两个月前……”
小曼呼地站起来,气呼呼地吼道:“那你的首长不把你留在大城市,办成乌鲁木齐户口?”
朱明明低下了头:“我在部队当五年兵,烧了五年锅炉,哪能认识什么首长……”
小曼狠狠地瞪着朱明明。
朱明明避开小曼的目光,小声接着说道:“怕你看不上我,我家那里情况差,没有女人愿嫁到山里,才给你说我没退伍,我心里虚,就编瞎话唬弄你……”
小曼抹了把泪水,依然瞪着朱明明。他说出这些话,小曼心里反倒不那么难受了。可是,她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又拉大了。一盏灯灭了又明,明了又灭,悲哀如清晨散不开的浓地烟,厚厚实实地堵在她的心里。她的泪水再次泛滥汹涌。
朱明明不知所措,又不敢靠小曼太近,他摇着手对小曼说:“小曼,你别哭呀,如果你看不上我,我也不怨你。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会留意我们那儿套猎的人家,谁套到旱獭就给你送过来……”
小曼哭得更响。过了半晌,她才抽泣道:“我哪里看不上你,是不愿意把你扯进来,我的病是治不好啦,会拖累别人的。算啦,你走吧,依你的条件,可以找个比我强得多的——健康女人。”
“我到哪儿去,回坎儿沟?”捅到伤心处,朱明明已泣不成声,“回到家两个多月啦,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渡过的。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破家了,冰锅冷灶,心都是冰凉的——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我觉得心开始热了,就怕你看不上我……小曼,我不怕你的病,我有的是力气,可以去挣钱,给你治病!直到把你的病治好。”
此刻的朱明明是真诚的,他不像桑那镇的那些人,对小曼只有同情、怜悯。
小曼又哭了。这次是无声的。
朱明明慢慢平静下来,也不劝小曼,由着她放任着自己的情绪。直到小曼不哭了,他才轻轻扯了扯小曼的袖子,细声说道:“早上走得急,饭都没顾上吃,饿了呢!”
小曼依旧低垂着头:“我这就去——给你打搅团吧!”
外边的地烟渐渐散退,像电影后的散场,喧腾过后,开始变得清静起来。镇街上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太阳从薄薄的烟霭中探出头来,精神头十足地挂在中天。
地烟彻底散去后,天地间将清澈透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