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小曼与父母像玩游戏,他们避而不谈朱明明,也不提初十定亲的事,似乎把这么大的事给忘记了。
小曼不提,是不想与父母发生言语上的不快。她心里很明白,父母对朱明明这个人,不仅仅是满意,而且只要他能看上她,他们几乎是感恩戴德。而小曼心里对朱明明这人的自以为是颇为不满。说句实话,他们真正的接触加起来就两三个小时,可看定一个人,小曼认为两三个小时已经足够。可是,她能跟父母说她对这个人的不满?偷偷出走的那个男友,倒是和人家处了近两年,她对人家满意,可最后呢,还不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心上狠狠地插上一刀。小曼的心猛然抽搐起来,像是那把刀又插进来,她的血流干,那个伤口的疼痛还在,依自己目前的情况,她还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从父母的眼神里已经看到,这个世界没有了她挑剔的余地,她能不识好歹?你以为你顾小曼是谁,健康的正常人啊!
顾远山与何婉云两口不给女儿提及朱明明,自有他们的打算,小曼对朱明明感觉不好,如果面对面谈,小曼肯定会说出令他们失望的话来。万一和小曼谈崩,她固执起来不愿与人家定亲,他们的努力不全泡汤了,过了这村,哪有这店?再说,整个桑那镇人都知道小曼相过亲,小伙子不赖,好多人见过,懂礼貌,有气质,关键还是军人,在乌鲁木齐,条件这么好的女婿,上哪儿找去!小曼一旦不同意,传出去怎么得了,就你家小曼现在的状况,这么好的女婿都看不上,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别以为你是金枝玉叶,满眼花花绿绿?
顾远山夫妇只有一个念头,关键时候不能由着小曼,他们绝不能失去这个宝贵的机会。
在这种念头的促使下,一家人客客气气,保持平静渡过了难扼的四天。正月初十这天终于到了。
这天早晨,顾远山夫妇还是闭口不提订亲的事,小曼更装不知道。反正,朱明明那边也没消息传来,小曼只当没有过这事。表面上,她仍是平平静静,毫无心思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她那天的态度,确实很能说明问题,朱明明当时虽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说不定今天不上门,表明他的态度呢。如果他真的不来,她该怎么办?人家不上门,那是对她不上心,不是她的错,父母不能责怪她。可是,他们又该为她感到难过了。还有,桑那镇的人全都认为主动权握在朱明明手里,到那时,大家会说,朱明明是被她的病吓跑的,她以后怎么面对大家更加怜惜,还有同情的目光?
这样一想,小曼有些自责,是不是她对朱明明有点过分了?人家要长相有长相,又当兵在乌鲁木齐,见过大世面,能看上她——小镇窝里的女子,何况她还有病!
这下,小曼的心里很矛盾,她钻在厨房不敢出来,怕看到焦躁不安的父母。他们肯定担心,朱明明今天不来怎么办。父亲已经来过厨房下不十趟,每次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怎么开口,干脆不知所措地又走了。他站在院门外,向远处观望过好多回了,为掩饰他的情绪,还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声:“今天这地烟拉得,真够大啊!”
这天的地烟的确够大,快把天与地连接在一起了。
母亲在东边屋里的动静整得很大,连咳嗽声都透着虚假的成分,一听就是干咳,她在窗户趴着往外看时,好几次头磕着玻璃,“咚,咚”响声,震得小曼心里一下一下起着回音。
其实,何婉云跟顾远山一样,什么也看不到,外面除了地烟还是地烟,一团一团,把桑那镇包裹得严严实实。
父母的情绪使小曼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她受不了这种煎熬,思前想后,她选择了逃避。
可是,顾远山早就关注着女儿的一举一动,他是个裁缝,眼睛毒着呢,给人缝衣服量尺寸前,他都拿眼睛先给人量一量,那尺寸跟软尺量得差不了多少。小曼一早晨的表情,他都瞧在眼里,还能不清楚女儿会有什么想法?像在田塄山道上蹦跳的野兔,顾远山从小曼身后跳过去,抢先一步把唯一的出口——院门堵上了。
浓得化不开的地烟,使桑那镇变得极其安静,连狗的吠叫都被地烟淹没了。院外镇街上的路灯不知是故意没关,还是忘记了关闸,在涌动的地烟中若隐若显,像挂在遥远天界里迷离的星星,零落孤寂。
真正驻身地烟中,却觉得地烟远不可及。小曼向地烟抓去,浓烟后退,眼前却又一动未动。地烟为她的双手分开让路。小曼双手空空。她看到,地烟在父亲背上显得很沉重,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他背负着满天满地的地烟,佝偻着身子拦在院门口,花白的头发像丛干枯的茅草,在地烟里摇晃,一双被皱纹拥挤得变形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一脸怒气的女儿,他的双腿在清晨的寒气中弯着不停抖动,随时都有跪下去的危险。
小曼不敢再往前走,真怕父亲腿一软,跪在自己面前。她怔怔地望着父亲,地烟从父亲的脸上缠过来绕过来,他的头发、眉毛,连睫毛上都挂满了晶亮的地烟珠。小曼的腿迈不动了,她的心被父亲乞求的样子搅碎了。
“曼啊,恁大的地烟,就……别出去了,有啥事,说给我去吧。”
父亲的话跟地烟一样,不过是一小团一小团的雾汽,堆在一起,却浓得化不开。小曼喘不过气来。父亲也像不堪重负,在地烟中慢慢萎顿下去,变成一个木头桩子。
太阳要升起来了,地烟越涌越欢,越涌越薄,但涌在小曼面前的地烟却浓重得像堵墙,让她连父亲都看不到。
僵持了一阵,小曼的眼里慢慢涌出泪水,她含泪拉起萎顿的父亲,答应不出去,就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顾远山看到女儿坚定的目光,像刚从沟底跑上坡顶的旱獭,歇了口气,疲惫不堪地拖着一团地烟,蹿回屋子。
不一会,从屋里传出何婉云压抑的哭声。听得出来,她哭声里的兴奋多于悲切。随之,小曼看见玻璃窗上贴了个白发蓬乱的头颅。何婉云的腿受伤后,头发似乎也受到牵连,怎么梳,都梳不顺。小曼什么招都试过,蘸清水、抹头油,顺不了多久,又恢复成荒草,杂乱,枯零。后来,小曼偶尔从电视上看到,头发也需要营养,母亲整天卧躺在床,连阳光都照不到,还谈什么营养!头发倒也罢了,最叫小曼受不了的,是母亲的眼神,像失去水分的红枣,皱巴巴的,浑浊而又干枯,被泪水浸泡胀后,红皮红瓤,却能看进人心里去。
小曼抵挡不了母亲的眼神。
“曼啊,”何婉云隔着窗玻璃,瞪着饱胀的红眼睛,扯着哭腔唤道,“进屋来吧,外面冷……你也该拾掇拾掇了!”
小曼不能反悔,纵使内心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舒服,她也得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小曼望着身上挂着霜一样的地烟珠,她不忍拍掉,反正一会儿回到屋里,它们都会蒸发掉的。她真希望自己是一颗地烟珠,晶亮亮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散失,至少不用像个次品一样,被人挑拣不说,还要担心没有买家。
如果不是得上这个怪病,她何至于不堪到如此地步?可就算是一个残次品,让她安安静静一直摆放在那里不也挺好么?难道非要让别人甩打?小曼有些怨恨,可很快就平息了这种怨恨,父母都是为她好,如果不是为了让她像其他丫头那样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哪会活得这般悲凉,她怎么忍心叫他们伤心呢!
小曼在心里叹口气,这时候,无论父亲还是母亲的情绪如何,首长得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臊,为自己盲目的做法,如此的束手无策,而感到羞愧。她低着头走进东屋,听从母亲的嘱咐。
在母亲的恳求下,小曼往苍白的脸上擦了些润肤霜,照镜子时,也没发现增了多少光泽。
何婉云抱怨如今买不到胭脂,不然,抹上一些,脸立马变得红润,能掩饰住呆板。女儿家的,要定婚了,免不了羞涩。羞涩是要的,不然显得轻狂,可呆板就不好了。
眼看日上三竿,还不见一点动静。小曼平息下来的情绪又急躁起来。她没法掩饰自己,只好用干活打发自己的慌乱。回到厨房,她将案板、碗橱,凡是能擦的物件,擦了一遍又一遍,把那盏无影灯一般的灯泡都擦得锃亮,连灯线上的苍蝇屎都擦净了。可这有什么用?扼到后来,她心里都希望那个人这时候在她身边,能惹她心里烦乱也罢,就是别这样煎熬人了。可是,那个人就是不见影子。
怎么办呢?小曼没了主意,她站在窗前,透过玻璃上的霜花,看见院子沙枣树顶的太阳掩映在绯红的地烟中,正奋力往出钻呢。她竟然傻愣地看着,无奈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