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法宫大厅
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零十九天以前的今天,巴黎老城、大学城和新城的三重城垣内,所有的教堂钟声齐鸣,惊醒了酣睡中的居民。
然而,1482年1月6日在历史上却是平淡无奇的日子。那天,一大早巴黎大小钟楼钟声四起,男女老少纷纷起床,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不是皮卡迪[41]人或勃艮第[42]人打来了,或是要抬着圣物盒游行;也不是拉阿斯葡萄园[43]的学生造反了,或是威严显赫的国王陛下进城来了[44];不是巴黎隼山的绞刑架上要绞死男女扒手,甚至也不是那些穿得花团锦簇,帽子上插着羽毛的外国使团突然来临。这种事在15世纪是屡见不鲜的,不到两天前,还曾有过这样一队人马在巴黎招摇过市,那是弗兰德尔的使团,专程前来为法国王太子同弗兰德斯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的[45]。波旁红衣主教[46]嫌这一行人太麻烦,但为了讨国王欢喜,只好强作笑脸,迎接这群土里土气的弗兰德尔的市长、镇长们,在他的波旁府大演优美的寓意剧、讽刺剧和笑剧[47],让他们一饱眼福。可是下了场倾盆大雨,门前的华丽帷幔淋了个不亦乐乎。
1月6日,拿让·德·特洛瓦[48]的话来说,是“使巴黎全体民众欢天喜地”的日子,因为这一天从古以来就是主显节[49]和愚人节[50]合而为一的隆重日子。
1482年1月6日那天,要在河滩广场上点燃节日篝火,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墓地里种五月树[51],在司法宫的礼堂演圣迹剧。通告头天就公布了:御前大法官[52]的差役身穿漂亮的紫色毛料半截袄,胸佩白色大十字,在各个街口吹起喇叭,大声宣布总管府的通告。
因此,市民们一早就关上了家门和店门,男女老少,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拥向这三个指定的地点,有的去看篝火,有的去看五月树,有的去看圣迹剧,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我们要对爱看热闹的巴黎人唱首赞美诗,他们凭着从古代遗传下来的常识,大部分人都去看篝火和圣迹剧,因为1月看篝火正合时令;至于圣迹剧,是在司法宫礼堂里演出的,上有屋顶,四周有墙壁,不怕寒风和冷雨。因此,爱看热闹的巴黎人都不约而同地拥到这两个地方,而布拉克小教堂墓地里的那株可怜的纸花稀疏的五月树则在1月的严寒中瑟瑟发抖。
拥到司法宫前后左右各条街道的人尤其多,因为他们知道,两天前来到的弗兰德尔使臣们提出来要在司法宫大厅里看圣迹剧,同时观看挑选丑八怪之王。
那天,要想挤进这间大厅可不容易,尽管它当时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礼堂(的确,那时候,索瓦尔[53]还没有测量过蒙塔吉城堡的大厅)。司法宫广场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好似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洋,站在临街窗口看热闹的巴黎人大饱了眼福。通往广场的五六条大街,犹如五六个河口,时时刻刻涌出一股股人流,汇入大海。不断壮大的人流冲击着广场周围的房屋和不规则的墙角,犹如海浪冲击海岸上伸突出来的岬角。司法宫那巍峨的哥特式[54]建筑的正面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台阶,两股人流不断上上下下,到了台阶中层,一分为二,沿着两侧的台阶奔泻而下,可以说,犹如两股流水不断泻入广场,正如瀑布泻入湖泊一样。喊声、笑声、无数双脚的践踏声,合成巨大的喧嚣,这喧嚣有时会变得凶猛异常,人流的后浪把前浪推向台阶,有时却又后退,引起阵阵骚动,掀起团团旋涡:不是御前大法官府的一个弓箭手在推推搡搡地维持治安,就是一个骑警的马在那里尥蹶子。这个妙不可言的维持治安的传统由御前大法官府传到统帅府,又传到骑警队,再传到当今巴黎警察总队。
家家户户,大门口、窗户前、窗洞里、屋顶上,满是人头,成千上万。市民们一张张善良的面孔,平静而诚实,注视着司法宫,注视着嘈杂的人群,他们个个都心满意足。因为,即使是现在,有许多巴黎人仍只满足于旁观看热闹的人。眼前是一堵高墙,高墙后面正在发生什么大事;这高墙本身就足以使人产生兴趣了。
假如我们这些1830年的人能够展开想象的翅膀,夹杂在这群15世纪的巴黎人中间,和他们一起挤挤撞撞、拉拉拽拽、磕磕绊绊地挤进这个本来极为宽敞,而在1482年1月6日这天却显得异常狭窄的大厅,也会觉得里面的景象既不是没有趣味,也不是没有魅力的。虽说都是很古老的东西,但恰恰因为古老,我们才会感到更加新奇。
要是读者同意,我们就来想象一番,看看读者若和我们一起,夹杂在这群身穿罩衫、短袄或短裙的嘈杂人流中跨进大厅,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首先,我们会感到耳鸣眼花。头顶上是木雕贴面、饰有金色百合花图案的蓝色双拱穹,脚下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离我们几步远,有一根大石柱,走过去还有一根,再过去还有……直到大厅尽头,共有七根大石柱,支撑着双拱穹的七个拱底石。前面四根石柱周围摆了几个货摊,玻璃制品和假首饰闪烁着夺目的光彩;里面三根石柱周围放着几条橡木板凳,这些板凳已经被诉讼人的裤子和代诉人的袍子磨得又旧又光了。大厅四周,顺着高墙,在门与门、窗与窗、柱与柱之间,一列雕像不见尽头,罗列了自法拉蒙[55]以来的历代国王:游手好闲的国王[56]双臂低垂,目光下视;骁勇善战的国王昂首举臂,仰望天空。还有一扇扇尖拱长窗镶着五光十色的彩绘玻璃,一个个宽阔的出口处竖着一座座精雕细刻、绚丽多彩的门扉。拱顶、石柱、高墙、窗框、门扉、护壁板、雕像,这一切,从上到下,一片湛蓝金黄,辉煌灿烂。这些东西,在我们想象中看见的时候,光泽已经有点黯淡,到了1549年,已被灰尘和蜘蛛网所湮没,几乎全然不见当年的光彩,尽管那年杜·布勒尔[57]还照传统的观念称赞过这些建筑。
我们只要想象一下这个宽敞无比的长方形大厅,在1月惨淡的阳光照射下,拥进一群五颜六色、吵吵嚷嚷的市民,沿着墙壁游荡,绕着七根柱子转悠,我们就能对大厅内的全部景象有个大致的印象了。下面,我们试图将那些有趣的细节作一番具体的描绘。
可以肯定,要是拉瓦雅克[58]没有谋杀亨利四世,就根本不会有拉瓦雅克的诉讼案,也就谈不上把他的案卷放在司法宫的档案室里,就不会有同谋出于利害关系想销毁上面说的卷宗,因而也就不会有人出于无奈要烧毁司法宫。当然,目的是要烧毁档案室,而烧毁档案室的目的是要销毁那些卷宗,因此,也就根本不会有1618年的那场大火。那么,古老的司法宫仍旧会巍然屹立,而那个古老的大厅也可免于灾难,我也就可以对读者说:“去看一看吧。”这样我和读者也就都省事了,我就不必费笔墨来写,而读者也就不必费神来读了。附带说一句,这件事说明了一个似旧而新的道理:那些重大的事件造成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当然,拉瓦雅克很可能没有同谋,或者即使有同谋,也很可能与1618年那场大火毫无关系。除了同谋放火一说外,还有两种可以接受的解释。一是3月7日那天,午夜时分,一颗一尺宽、一肘高的熊熊燃烧的大星星,如大家所知,恰好从天空中坠落,掉到了司法宫上面。另一种解释有泰奥菲尔[59]的四行诗做证:
司法女神在巴黎,
吃了太多的香料[60],
自把宫殿来烧掉,
你说稀奇不稀奇?
对于1618年司法宫的那场大火,的确有上面三种解释,第一种是政治上的,第二种是物理学方面的,第三种是诗歌里描绘的。不管我们怎样看待这三种解释,不幸,火灾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由于这场灾难,尤其因为后人反复翻修,把火灾中幸免于难的东西整得面目全非,司法宫的原貌几乎荡然无存了。然而这座宫殿是法兰西国王最早的住宅,比卢浮宫的年代更加久远,在美男子菲利浦[61]执政时期就早已存在,人们常去那里寻找罗贝国王[62]所建造的、埃加杜斯[63]所描述的那些巍峨王宫的痕迹。这一切几乎都不存在了。圣路易[64]完婚的洞房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他“穿着羊毛短袄和粗呢无袖衫,罩一件黑檀木色的外套,和儒安维尔[65]一起躺在花园的地毯上”审理过案件的那座御花园现在怎样了呢?西吉斯蒙[66]皇帝的卧室到哪里去了?查理四世[67]的呢?还有无地王约翰[68]的呢?查理六世[69]颁布大赦令的楼梯到哪里去了?马塞尔[70]当着王太子的面杀死罗贝·德·克雷蒙和尚帕涅元帅的那块石板地呢?撕毁伪教皇贝内迪埃谕旨的那个小门呢?当年传谕使者从这里被带走时还羞辱地穿着袈裟、戴着法冠、怪模怪样地走遍巴黎赔礼谢罪呢。还有那个大厅以及厅内金碧辉煌的饰物、尖拱窗户、雕像、柱子以及刻满一组组图案的宽大无比的拱顶呢?那间金光灿烂的卧室呢?那个低着脑袋、夹着尾巴,像所罗门[71]御座前的狮子那样,表现出暴力服从正义的卑顺姿态的看门石狮如今又在哪里?还有那些精美的门扉、绚丽的彩绘玻璃、刻工精致得连比斯科内特[72]也自觉望尘莫及的铁制饰品和迪·昂西精心制作的木器,这些东西如今又在何处?时光流逝,人事更替,这些人间奇迹都遭到了什么命运?用什么来取代了这一切,取代了丰富多彩的高卢历史和灿烂辉煌的哥特式建筑艺术?艺术上只有圣热尔韦教堂正门的拙劣建造者德·布罗斯[73]的低矮笨重的扁圆拱!至于历史,我们只记得帕特律[74]之流对圣热尔韦教堂正门那根粗柱子的胡言乱语。
这些都无关紧要。言归正传,让我们来继续谈那座名不虚传的古老宫殿内的名不虚传的大厅。
在宏伟的长方形大厅一端,放着著名的大理石桌,桌子的长度、宽度和厚度都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据那些古老的土地赋税簿记载,世人从未见过“一整块如此巨大无比的大理石”,这张大餐桌足以引起卡冈都亚[75]的食欲。大厅另一端是小教堂,路易十一让人给自己雕刻了一尊石像,跪在圣母像前,还叫人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的雕像从大厅里的法兰西国王雕像群中搬出来,移到小教堂里,全然不顾那样做会留下两个空壁龛,他认为这两位圣王在天堂里一定声势显赫,可以为自己增光添彩。小教堂刚造了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精致,雕像美妙,雕镂花纹又细又深,整个洋溢着一种优雅迷人的风格,这标志着法国哥特时代的末期,一直延续到16世纪中叶,成为文艺复兴时期充满幻想和魅力的建筑艺术。尤其是门楣上那个透亮的精致优美的圆花窗,堪称杰作,宛若花边缭绕的星星。
大厅中央,搭了一座看台,上铺金线锦缎,面朝大门,背靠墙壁,台上开了一个专用入口,实际上是那间金饰的卧室靠走廊的一个窗口。因为请了弗兰德尔的使臣和其他大人物来看戏,才搭起这个看台的。
按照惯例,圣迹剧一定要在那张大理石桌上演出。因此,一大早桌子就布置好了。华丽的大理石桌面已被法院书记员们的鞋跟划得伤痕累累,现在又用木板搭起了一个相当高的笼子,顶上那层木板充当舞台,整个大厅都看得见,笼身用帷幔围起来,到时用作剧中人物的更衣室。从更衣室上舞台,中间有一架梯子,梯子不太雅观地露在外面,演员们要爬着陡峭的梯子上场下场,没有一个角色、没有一段曲折的剧情、没有一个惊人的突变不是经过事先安排爬梯子上场的。戏剧艺术和舞台布景也有令人钦佩的天真可爱的童年。
司法宫大法官的四名执达吏,分别把守着大理石桌的四个角,无论是行刑还是过节,所有的民众娱乐,都由他们负责守卫。
演出要到司法宫的大钟敲响中午十二点时才开始,因为要迁就弗兰德尔的使臣。这对演戏来说似乎太晚。
然而,那些观众可是一大早就来等着了。在这些老实巴交、爱看热闹的人群中,许多人天蒙蒙亮就来了,站在司法宫的大台阶前,冻得浑身发抖。有些人甚至为了能抢先进入大厅,横躺在大门口过了一宿。人越来越多,犹如河水泛滥,开始沿着墙壁上涨,围着七根柱子涨,漫到了柱顶盘、横梁和窗台上。总之,凡是建筑物和雕刻的突出部位,都挤满了人,像是被关进了笼子,一个挨一个,挤撞着,踩踏着,透不过气来,浑身不自在,个个都等得疲惫不堪,急不可耐,胳膊肘稍微碰了一下,钉铁掌的鞋稍微踩了一下,都会引起争吵,加之难得一天可以胡言乱语,为所欲为,因此,在弗兰德尔使臣预定到达的时间之前,人群的吵嚷声早已十分尖刻、十分剧烈了。人们抱怨不绝,诅咒不停,一切都成了发泄的对象:弗兰德尔使臣、巴黎市长、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大法官、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夫人[76]、手执笞杖的执行官、时冷时热的坏天气、巴黎主教、丑八怪之王、石柱、雕像、紧闭的门、打开的窗,等等,不一而足。散布在人群中的一帮帮大学生和仆役们听到这些咒骂乐不可支,不是开玩笑,就是恶作剧,这好比是火上加油,使群众的情绪变得更坏。
在这群快活的调皮鬼中,有一伙人是撞碎了窗玻璃进来的,放肆大胆地坐到了柱顶盘上,里外张望,嘲弄大厅里的观众和广场上的人群。他们滑稽地模仿别人的动作,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还向大厅另一端的同伴大呼大叫,大开玩笑。由此可见,这群年轻的大学生不像其他观众那样疲倦厌烦。他们为了开心取乐,利用眼前的情景,尽情调侃,一边等着看台上演出的另一场戏。
“我敢打赌,你是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其中一个淘气鬼向另一个喊道。后者有金黄的头发,漂亮的面孔,机灵的神态,正攀附在一个柱头的叶形斗拱上:“叫你磨坊的约翰真是名副其实,瞧你的胳膊和两条腿多像风车的四个翼片,随风转动。对了,你来了多久了?”
“魔鬼发发慈悲吧!都等了四个多钟头了。”约翰·弗罗洛回答道,“但愿这四个小时,等我死后能从我在炼狱净罪的时间中扣除。我来的时候正好是七点钟,西西里国王[77]的八名唱经班童子刚好开始在圣小教堂唱大弥撒经呢。”
“那些唱经的长得挺漂亮,”另一个接口说,“他们的嗓子比头上戴的尖帽子还尖!圣上在为圣约翰[78]先生举行弥撒之前,应该先打听一下,圣约翰先生是不是喜欢听用普罗旺斯口音唱拉丁文的赞美诗。”
这时,窗下人群中有一个老太婆刻薄地嚷了起来:“就是为了雇用西西里国王的这个该死的唱诗班,圣上才搞这个弥撒的。你们倒是说说看,一次弥撒就要花一千巴黎利弗[79]!都是从菜市场鱼税中刮来的!”
“住嘴,老婆子!”站在卖鱼婆身边的一个胖家伙捂着鼻子,装腔作势地喊道,“举行弥撒有什么不对?难道你要圣上再得病吗?”
攀附在柱头上的那个小个子大学生嚷道:“讲得太棒了,王室皮货商吉勒·勒科尼先生!”
皮货商“勒科尼[80]”这个倒霉的姓氏,引得在场的大学生哈哈大笑。有些人喊道:
“勒科尼,长角的。”
还有人用拉丁文重复说:
“头上长角的,头发蓬乱的。[81]”
柱顶上的小魔鬼又说:“嗨!本来就是嘛!有什么好笑的!可尊敬的吉勒·勒科尼老爷,国王内庭大法官约翰·勒科尼律师的弟弟,樊尚树林首席护林官马伊埃·勒科尼先生的儿子!父子都是巴黎的好市民,个个都结了婚![82]”
大家乐得更厉害了。胖皮货商无言对答,拼命想躲开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的目光。他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可是怎么躲也躲不开。他就像一只楔子嵌进了木头里,劲使得越大,那张恼怒得像中风病人一样紫红的宽脸,在前后左右的肩膀中间就嵌得更紧,拔也拔不出来。
到底有人来解围了,是他身旁一个同样正经的矮胖子。
“真是十恶不赦!学生竟敢这样对大老板讲话!要是在从前,就要用柴火先痛打一顿,再把他们活活烧死。”
那帮学生捧腹大笑。
“喂!是谁唱得这样好听?是哪只不吉利的猫头鹰?”
“嘿,原来是他,安德里·米斯尼埃师傅。”一个学生说。
“因为他是我们大学里四个获师傅称号的书店老板中的一个。”另一个说。
“我们这个摊子里什么都是四个,”又一个说,“四个学区[83],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个检事,四个选举人,四个书店老板。”
“那就给他们演一出四鬼戏[84],闹个天翻地覆吧!”约翰·弗罗洛说。
“米斯尼埃,我们要烧掉你的书!”
“米斯尼埃,我们要揍你的伙计!”
“米斯尼埃,我们要骚扰你的老婆!”
“胖胖的好妞乌达尔德。”
“像个风流小寡妇。”
“你们见鬼去吧!”安德里·米斯尼埃师傅低声咒骂。
“安德里师傅,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要跳到你脑袋上来了!”约翰接口说,他一直吊在柱头上。
安德里师傅抬起头,似乎计算了一会儿,看看柱身有多高,说这话的小鬼有多重,再用体重乘速度的平方,就不敢再吭声了。
约翰控制了战场,乘胜追击:
“我说到做到,别以为我哥是副主教我就不敢。”
“我们大学里的人真好说话!今天这样的日子居然不尊重我们的特权!瞧!新城有五月树和节日篝火,老城有圣迹剧、丑八怪王和弗兰德尔的使臣们。可在我们大学城,什么也没有!”
“难道我们的莫贝尔广场不够大吗!”一个在窗台上安营扎寨的学生接茬说。
“打倒校长!打倒选举人和检事!”约翰喊道。
“今天晚上应该在加雅花园把安德里师傅的书烧掉,当作庆祝节日的篝火。”另一个说。
“还有司书的桌子也该烧掉!”旁边一个说。
“还有教堂管事的棍子!”
“还有院长的痰盂!”
“还有检事的酒柜!”
“还有选举人的箱子!”
“还有校长的小板凳!”
小约翰一唱一和地跟着说:“打倒!打倒安德里师傅、教堂管事和司书!打倒神学家、医学家和经学家!打倒检事、选举人和校长!”
“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师傅手捂着耳朵,喃喃自语。
“说到校长,校长就到了。你们瞧,他正从广场上走过哩。”趴在窗台上的一个学生大喊道。
大家争先恐后地朝广场望去。
“真的是我们可敬的校长蒂博先生吗?”磨坊的约翰·弗罗洛一直吊在大厅里边的一根柱子上,看不见外面发生的事,所以问道。
其他人回答:“是的,就是他,一点不错,是校长蒂博先生。”
果然是校长和大学里的头面人物来了,他们列队前来迎接弗兰德尔使臣团,现在正穿过广场。学生们挤在窗口,说着挖苦话,拍手鼓掌喝倒彩,欢迎他们经过。校长走在最前头,首当其冲,遭到了猛烈的攻击。
“您好,校长先生!喂!您好吗?”
“这个老赌棍,怎么会来这里的?他舍得丢下他的骰子吗?”
“瞧他骑着骡子跑得多欢呀!他的耳朵比骡子的还要长哪!”
“喂!您好,蒂博校长先生!赌红了眼的蒂博[85]!老糊涂!老赌棍!”
“上帝保佑您!昨夜,你掷出了不少双六吧?”
“瞧他那张老脸,灰溜溜的,憔悴不堪,贪赌爱玩都把他给熬干了!”
“骰子大王蒂博[86],你骑着骡子跑得这样快,不去大学去哪里呀?”
“肯定是去蒂博托代[87]街找赌场呗!”磨坊的约翰喊道。
他的同伙们热烈鼓掌,雷鸣般地吼叫,齐声重复着这句俏皮话。
“是吗,校长先生,魔鬼牌桌上的赌棍?您是去蒂博托代街找赌场吗?”
接着,大学的其他人物成了攻击的对象。
“打倒教堂管事!打倒权杖手[88]!”
“喂,罗班·普斯潘,那人是谁呀?”
“吉尔贝·德·絮利,吉尔贝图斯·德·絮利亚科[89],奥坦教务会会长。”
“喏,接住我的鞋,你站的位置比我好,把鞋扔到他脸上去。”
“这是我们给你的农神节的核桃![90]”
“打倒六个穿白道袍的神学家!”
“那些人是神学家?我还以为是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替鲁尼采邑送给巴黎城的六只大白鹅[91]哩。”
“打倒医生!”
“打倒考试答辩!”
“看我用帽子揍你!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你可是亏待过我。——我说的是实话!我在诺曼学区的名额,他拿去做人情送给布尔吉省的小阿斯卡尼奥·法勒扎斯帕达了,只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太不公平了,”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打倒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
“喂!若香·德·拉德奥!喂!路易·达于伊!喂!朗贝·奥克特芒!”
“让魔鬼把日耳曼学区的检事掐死。”
“圣小教堂的神父们过来了,披着灰毛搭肩,cum tunicis gri-sis[92]!”
“或者说穿着灰皮外套![93]”
“喂,看哪!文科硕士们过来啦!多好看的黑斗篷!多好看的红斗篷!”
“他们成了校长的漂亮尾巴。”
“倒像是一个威尼斯公爵赶去参加海上婚礼哩!”
“瞧,约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议事司铎!”
“司铎们见鬼去!”
“克洛德·肖阿院长!克洛德·肖阿博士!您是去找玛丽·吉法德的吧?”
“她在格拉提尼街。”
“她在为民兵之王[94]铺床哩。”
“她卖一次身得四文钱,quatur denarios[95]。”
“或者是一个屁。[96]”
“你要不要她当你的面卖一次身?”
“同学们!快看西蒙·桑甘先生,皮卡迪的选举人,他老婆也跟他同骑一匹马哩。”
“骑士后面坐着令人不安的人。[97]”
“别害怕,西蒙先生。”
“您好,选举人先生!”
“睡个好觉,选举人太太。”
“我真倒霉,什么也看不见。”磨坊的约翰叹道。他一直高栖在那根石柱顶端的叶饰上。
这时,大学城那个获得师傅称号的书店老板安德里·米斯尼埃师傅,把嘴凑到为王室提供皮货的商人吉勒·勒科尼师傅的耳边,对他说:
“先生,我敢对你说,世界末日到了。什么时候见过学生们这样放肆的?本世纪那些该死的发明把一切都搞糟了。什么火炮呀,蛇炮呀,臼炮呀,尤其是印刷术,这是日耳曼送来的一个瘟神。再也没有手稿,没有书了。印刷术把图书也给毁了。世界末日快到了。”
“我也有同感,如今天鹅绒越来越走俏了。”皮货商人说。
这时中午十二点敲响了。
“哈!……”人群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学生们闭上了嘴巴。接着,一阵骚动,脚拼命挪动位置,脑袋晃来晃去,咳嗽声和擤鼻涕声,汇成巨大的爆炸声;人人调整姿势,站好位置,个个踮起脚尖,挤成一团;突然,人群中鸦雀无声,所有的脖子都伸长了,所有的嘴巴都张大了,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大理石桌子。什么动静也没有。司法宫大法官的四名执达吏还守在那里,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宛若四尊彩绘塑像。众人的眼睛纷纷转向专为弗兰德尔特使搭的看台,但看台上依然空着,门依然紧闭。大家一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三件事:等中午,等弗兰德尔使臣,等看圣迹剧。准时来到的只有中午。
这真令人丧气。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看台上空空的,舞台上静静的,连个人影也没有。这时,群众情绪已从焦躁转为愤怒。激愤的言辞此起彼伏,虽然声音还不算高。“圣迹剧!圣迹剧!”大家低声喊着,情绪渐渐激昂起来,一场风暴正在人群上空酝酿着,尽管还只是低声咆哮。磨坊的约翰开了第一炮。
“圣迹剧!让弗兰德尔人见鬼去吧!”他用尽全力,大声吼着,像蛇似的绕着石柱扭动身体。
人群中掌声四起。大家齐声呼应:
“圣迹剧!弗兰德尔人见鬼去吧!”
大学生约翰又喊:
“我们要看圣迹剧,马上开演!要不,我建议把司法宫的大法官绞死,那就既有喜剧,也有寓意剧好看了!”
“好!”众人大声喊叫,“先把他的执达吏绞死!”
全场热烈欢呼。那四个可怜鬼吓得脸色发白,面面相觑。人群向他们冲过去。眼看着那根不太结实的木栏杆就要挤弯了。
情况万分危急。
“冲呀!冲呀!”四面八方都在喊着。
就在这个时候,上面描写过的那个更衣室的帷幕掀开了,钻出一个人来。骚动戛然而止,群众像着了魔似的,由愤怒转成了好奇。
“安静!安静!”
那人提心吊胆,浑身打战,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大理石桌边,越是接近,态度越是恭敬,好像要屈膝下跪了。
这时,群众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轻微的议论声。这对于人群来说是难免的。
那人终于说话了:“市民先生们,市民女士们,我们有幸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演出一场非常优美的寓意剧,名叫《圣母的英明裁决》。在下扮演朱庇特[98]。红衣主教大人正在陪奥地利公爵先生派来的可尊敬的使臣团,现在使臣团正在博代门听大学校长致辞。红衣主教阁下一到,演出就立刻开始。”
说老实话,要不是朱庇特出面干涉,司法宫大法官的四个倒霉的执达吏可能要遭殃。既然我们荣幸地炮制了这个十分真实的故事,我们也就可以荣幸地在英明的圣母玛丽亚面前负责,我们可以不怕人引用“不要主神出面干涉[99]”这一古训来批评我们了。况且朱庇特大人的戏装非常漂亮,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对安定群众情绪起了不小的作用。朱庇特身穿黑天鹅绒面、缀有镀金大纽扣的锁子胸甲,头戴饰有镀金银扣的尖顶铁盔。要不是胭脂和大胡子平分秋色地遮住了他的脸,要不是他手执金光灿灿、缀满了金银箔片的硬纸卷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代表雷电[100]),还有,要不是他像古希腊人一样,光着双脚,打着绑腿,凭他那副威武的装束,简直是贝里公爵[101]卫队里的布列塔尼弓箭手。
二 皮埃尔·格兰古瓦
然而,当他发表演说时,他那身打扮在观众心中激发的满意和赞美之情,却随着他的讲话渐渐消失;当他最后不识时务地说到“红衣主教阁下一到,演出就立刻开始”时,他的声音却被雷鸣般的嘘声淹没了。
群众高喊:“马上开演圣迹剧!马上开演圣迹剧!”磨坊的约翰也尖着嗓门嚷道:“马上开演!”他的声音最响、最尖,刺破了这一片喧嚣,就像尼姆合奏团的高音笛声异军突起一样。
“打倒朱庇特!打倒波旁红衣主教!”罗班·普斯潘和其他几个盘踞在窗台上的大学生高声大喊。
“立刻演寓意剧!”群众高声附和,“立刻开演!马上开演!再不演就绞死演员,绞死红衣主教!”
可怜的朱庇特吓得不知所措,魂不附体,连涂了胭脂的脸也变白了,手中的雷电也掉了下来。他摘下头盔,拿在手中,然后频频鞠躬,浑身打战,语无伦次地说:“红衣主教大人……使臣们……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夫人……”其实,他是怕被绞死。
等吧,群众要绞死他;不等吧,红衣主教要绞死他。他左右都只见一个深渊,那就是绞刑架。
幸亏有个人来承担责任,使他脱离了困境。
这个人就站在栏杆里边大理石桌周围的空当里,谁也没有注意他。因为他背靠柱子,又细又长的身体恰好被又粗又大的石柱遮住,大家也就看不见他了。这个人又高又瘦,脸色苍白,一头金发,额头和脸颊上都有了皱纹,但是还很年轻。他目光炯炯,笑容可掬,身上穿着磨得发亮的黑哔叽衣服。他走到大理石桌跟前,向正在受罪的朱庇特做了个手势。可是朱庇特已经吓晕了,没有看见。
新来的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说:“朱庇特!我亲爱的朱庇特!”
朱庇特没有听见。
长着一头金发的大个子终于不耐烦了,凑到他跟前大喝一声:
“米歇尔·吉博纳!”
“谁在喊我?”朱庇特这才惊醒过来,问道。
“是我。”穿黑哔叽衣服的人回答。
“啊!”朱庇特说。
“立刻开演,”黑衣人又说,“满足群众的要求。大法官那边我负责去说,红衣主教先生那边由大法官去说。”
朱庇特松了口气。他扯着嗓门,向正在对他大叫大嚷的群众喊道:“诸位市民先生,我们马上开演。”
“好,朱庇特!鼓掌吧,市民们![102]”学生们大声欢呼。
“鼓掌!鼓掌!”群众齐声响应。
掌声震耳欲聋。朱庇特已经退到帷幕后面,可是欢呼声仍不绝于耳,震得大厅都在颤抖。
那个神通广大的黑衣人,像我们亲爱的高乃依老先生所说的那样,“把风暴化作平静”之后,谦虚地退进了那根柱子的阴影中。要不是两个年轻女子硬把他从阴影里拉出来,他可能会像先前那样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不让人看见。那两个女子站在前排,注意到了他和米歇尔·吉博纳-朱庇特的秘密谈话。
“师傅!”她们中的一个招招手叫他过去。
“别这样称呼,亲爱的丽埃纳德。”她身旁的姑娘对她说。这是个漂亮的姑娘,水灵灵的,穿着节日的盛装,显得更好看。“人家又不是神学生,是在俗的,不能称呼师傅,要叫先生。”
于是丽埃纳德便改口叫“先生”。
陌生的黑衣人走到栏杆跟前,忙问道:
“有什么事吗,两位小姐?”
丽埃纳德不好意思极了,忙说:“没什么,是我的同伴吉丝盖特·让西埃娜要同你说话。”
“不是我,”吉丝盖特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丽埃纳德称呼您‘师傅’,我对她说要叫您‘先生’。”
两个姑娘低下了头。而那个陌生人巴不得能同她们攀谈,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说:
“小姐,那么你们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哦!没什么要说。”吉丝盖特回答。
“没有。”丽埃纳德说。
高个子的金发青年往后退了一步,打算走开,可是,那两个好奇的姑娘不想撒手。
“先生,”吉丝盖特就像是打开的水闸,或是下了决心的女人,急促地说,“那您认识在圣迹剧中扮演圣母的那个大兵吧?”
“您是说扮演朱庇特的?”陌生人说。
“哎!就是,”丽埃纳德说,“瞧她多傻!那您认识朱庇特?”
“米歇尔·吉博纳?”陌生人回答,“认识,女士。”
“他的胡子多帅!”丽埃纳德说。
“他们就要演的戏好不好看?”吉丝盖特怯声怯气地问。
“非常好看,小姐。”陌生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什么呀?”丽埃纳德又问。
“《圣母的英明裁决》,一出寓意剧,小姐。”
“啊!不是上次看过的。”丽埃纳德又说。
没有人答话。陌生人打破沉默,说:
“这个寓意剧是新编的,从没有演过。”
吉丝盖特说:“那就不是两年前教皇特使来的那天演过的戏了,有三个美丽的姑娘在戏里扮演……”
“美人鱼。”丽埃纳德接口说。
“一丝不挂。”小伙子加了一句。
丽埃纳德难为情地低下了眼睛,吉丝盖特看看她,也低下了头。小伙子却笑嘻嘻地继续往下说:
“挺好看的。今天这出寓意剧是专为弗兰德尔公主写的。”
“唱不唱牧歌?”吉丝盖特问。
“嘿!”陌生人说,“寓意剧能唱牧歌吗?不要把两个剧种搞混了。要是滑稽剧,那就要唱了。”
“太可惜了!”吉丝盖特又说,“那天,在蓬索水池旁边,有一些野蛮男女在打架,一边唱经文歌和牧歌,一边表演身段。”
“对教皇特使合适的,对公主并不合适。”陌生人冷冷地说。
“在他们旁边,”丽埃纳德只顾自己往下说,“低音乐器好像在比赛谁的调子更好听。”
“为了给过往的行人解渴,”吉丝盖特接着说,“三眼喷泉喷出美酒、牛奶和滋补饮料,谁想喝就喝。”
“蓬索水池过去不远,”丽埃纳德说,“在三位一体教堂,有人在演耶稣受难的哑剧。”
“这个我记得可清楚哪!”吉丝盖特叫了起来,“上帝被钉在十字架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强盗![103]”
两个喋喋不休的姑娘回忆着教皇特使来到巴黎的情景,越说越兴奋,于是两人同时说开了:
“再往前走,到了画师门,演员的衣着真华丽。”
“在圣婴泉边,有个猎人在追一头母鹿,猎狗汪汪地叫,号角呜呜地响!”
“在巴黎屠宰场,临时搭起的木头架子就算是迪埃普城堡!”
“教皇特使经过的时候,你知道,吉丝盖特,这边的人便开始攻城,把英国佬统统杀了。”
“在大堡[104]门口,演员穿的服装也漂亮。”
“换钱桥[105]上也装饰得很好看!”
“教皇特使经过时,桥上放出了两千多只各种各样的鸟儿,好看极了,丽埃纳德。”
“今天的更好看。”和她们说话的那个青年似乎有些不耐烦,就打断了她们的话头。
“您能担保今天的圣迹剧好看吗?”吉丝盖特问。
“当然啰!”他答道。接着,他又稍微有点夸张地说:“两位小姐,我就是剧本的作者。”
“真的?”两个姑娘万分惊讶,问道。
“当然是真的!”诗剧的作者扬扬得意地答道,“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约翰·马尚负责锯木板、搭舞台,我负责写剧本。顺便提一下,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
《熙德》的作者说“我是皮埃尔·高乃依”时,恐怕也不会比他更神气。
读者可能已注意到,从朱庇特退回幕后,到这出新寓意剧的作者突然自动亮相,使得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惊叹不已,这中间已经过了不少时间。值得指出的是,几分钟前,观众还在吵吵嚷嚷,现在他们却相信那位演员的话,宽宏大量地等候寓意剧开演。这就证明了一条永恒的真理,一条从我们的剧院里天天都能得到验证的真理:让观众耐心等待的最好办法,是向他们宣布好戏马上就要开演。
然而,大学生约翰可没有睡着。
“好啦!咳!”雨过天晴的平静中,突然爆发出他的喊声,“朱庇特、圣母夫人,你们这些走江湖的,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你们在拿我们开心哪?我们要看戏!快开演!不然,我们又要闹了。”
这一下还真管用。
从戏台里面传出了低音和高音乐器抑扬的乐声。幕布掀起,从里面钻出四个穿着五颜六色服装,脸上抹涂脂粉的剧中人物来,从旁边陡峭的梯子爬上舞台,面向群众排成一行,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于是,音乐停止,圣迹剧开始了。
这四个向观众鞠躬的剧中人物博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接着,在一片肃静中,他们开始朗诵序诗。为了免得读者受罪,我们就不细述了。况且在那个时代,如今也一样,观众感兴趣的不是演员念的台词,而是他们穿的服装。说实话,这倒无可非议。他们都穿着半黄半白的双色戏装,只是布的质料不同,第一个是金银两色的锦缎,第二个是丝绸,第三个是呢绒,第四个是粗布。第一个角色右手拿一把宝剑,第二个拿着两把金钥匙,第三个是一把天平,第四个是一把铁锹。这四样象征物的含义一目了然,但为了方便不肯动脑子的懒人,在各人的衣服下摆都用黑线绣着各人的名字,锦缎袍上绣着“我是贵妇”,丝绸袍上绣着“我是教士”,呢绒袍上绣着“我是商妇”,粗布袍上绣着“我是农民”。两个男性穿的袍子短一些,头上戴着无檐帽,两个女性的袍子长一些,头戴风帽,这样的穿戴寓意是很显然的,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的性别。
没有头脑的人才会听不懂序诗的内容,不明白农民娶了商妇,教士娶了贵妇,两对幸福的夫妇共有一只无与伦比的金海豚[106],一心想把它献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们走遍了全世界,寻找这样的美女,先后拒绝了戈尔孔德女王、特雷比宗德公主、鞑靼大可汗的千金……最后,农民和教士、贵妇和商妇来到司法宫的大理石桌子上休息,面对老实巴交的听众,滔滔不绝地背诵警句格言,正像自由艺术学院的学生为应付哲学、教育学、文法和法律的考试,不惜滥用警句格言进行诡辩,好混一顶学士帽戴戴。
这一切确实很美。
这四个寓意人物争着讨好观众,洋洋大论、连篇累牍地背诵隐喻,然而,在听众中,哪有像剧作者那样倾听的耳朵、那样颤动的心灵、那样焦急的眼睛、那样伸长的脖子。就是这位诗人,正直的皮埃尔·格兰古瓦,刚才一时兴奋,禁不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两个漂亮的姑娘。他又回到了他的柱子后面,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入神地听着、看着,细细地品味着。序诗开场时观众的亲切掌声,还在他头脑中回响,他屏息敛气,看得心醉神迷,一个作者在一片寂静中听到演员如数家珍似的吐出字字珠玑,才会这样全神贯注。好一个皮埃尔·格兰古瓦!
可是,说来于心不忍,这最初的陶醉很快就被扰乱了,格兰古瓦刚把欢乐与胜利的酒杯举到嘴唇边,杯子里就掺进了一滴苦酒。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挤在人群中讨不到钱,从周围人的口袋里也捞不到油水,于是异想天开,爬到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想得到几个赏钱。因此,演员一开始朗诵序诗,他便攀着专用看台的几根柱子,一直爬到看台栏杆下边的飞檐上坐下。他用褴褛的衣衫和右臂的脓疮吸引人们的注意和同情。不过,他没有说话。
多亏他保持沉默,序诗才得以顺利进行,但倒霉的是,大学生约翰从柱子高处发现了乞丐和他招摇撞骗的鬼把戏,于是又引起了混乱。这个爱出洋相的年轻人突然大笑起来,全然不顾这会打断演戏,扰乱看得出神的观众。他手舞足蹈地高喊:“快瞧哪!那个身上长疮的叫花子在讨施舍呢!”
如果在有青蛙的池塘里扔一块石头,或者朝一群飞鸟打一枪,那就能想象出这些大煞风景的话会对全神贯注的听众产生怎样的效果。格兰古瓦像遭到电击似的哆嗦了一下。序诗戛然而止,全场哄乱起来,所有的脑袋纷纷转向乞丐。乞丐丝毫没有惊慌,反而看到这个机会有利可图,便半闭着眼睛,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喊道:“行行好吧!”
“嗨!我以灵魂发誓,那是克洛潘·特鲁伊夫!”约翰又喊道,“喂!朋友,你嫌腿上的疮麻烦,让它跑到胳膊上了?”
接着,他猴子般敏捷地抛出一枚银币,扔进了乞丐用那只长疮的胳膊伸出来的油腻不堪的毡帽里。乞丐不动声色地接受了约翰的施舍和嘲讽,继续凄惨地喊道:“行行好吧!”
这段插曲使观众非常开心。罗班·普斯潘和神学生们带头快活地鼓起掌来,欢迎约翰的尖嗓门和乞丐念经的调子插入序诗中的怪声二重唱。
格兰古瓦很不高兴。他一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便尽力向舞台上的四个演员高喊:“演下去!见鬼!演下去呀!”他甚至不屑朝那两个捣蛋鬼看一眼。
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大氅下摆,他恼火地转过头去,几乎笑都笑不出来。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微笑了,因为是吉丝盖特·让西埃娜美丽的胳膊伸过了栏杆,在拉他的衣服。
“先生,”姑娘说,“他们会演下去吗?”
“当然!”格兰古瓦回答,奇怪她怎么会提这个问题。
“那么,先生,”她又说,“能不能麻烦您给我讲讲……”
“下面要演什么?”格兰古瓦打断她说,“行,我给您讲讲。”
“不是,”吉丝盖特说,“是刚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格兰古瓦身子一颤,好像伤口给人捅了一下。
“该死的蠢丫头!”他嘀咕了一句。
从此,吉丝盖特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一钱不值。
其间,四个演员听了他的话,继续演下去了。观众见演员开口,便又开始听起来。可是,圣迹剧突然这样人为地截成两段,中间不够衔接,许多美妙的地方也就领略不到了。格兰古瓦这样想着,心里一阵阵难过。好在观众已渐渐安静下来,大学生约翰也闭上了嘴巴,乞丐正在数他帽子里有几枚钱币。总而言之,台上的圣迹剧又压倒了台下的现世剧。
说实话,这出戏不失为一部佳作,只要稍加修改,就是现在也还可以上演。开场白按惯例有点冗长空洞,但是直截明了。在格兰古瓦天真的内心深处,还是颇为自鸣得意的。大家猜想得到,寓意剧中的四个人物跑遍了世界三大洲,找不到接受金海豚的美人,带着几分疲倦,到大理石桌上来休息。于是,他们对这条神妙无比的大鱼竭力赞颂,微妙的成千隐喻使人一听就知道金海豚指的是玛格丽特·德·弗兰德尔公主的未婚夫,他此刻正闷闷不乐地待在昂布瓦兹城堡[107],哪能想到农民和教士、贵妇和商妇刚刚为他跑遍了整个世界呢。金海豚少年英俊,身强力壮,尤其因为他是法兰西之狮的儿子(国王家所有美德概出于此)。我敢说,这个大胆的比喻确实不错,在这大演寓意剧、大唱王室婚礼赞歌的日子,撰写博物史的学者是不会因为把海豚说成是狮子的儿子而感到不高兴的。正是这种世上罕见的荒诞无稽的杂乱交配,才能证明剧作者的满腔热情。不过,若是也要进行一点批评的话,诗人本可以不用二百行诗,就能把以上绝妙的思想讲清楚的。不过,根据御前大法官先生的命令,圣迹剧必须从中午十二点演到下午四点,总得说些什么呀。况且,观众听得也很耐心。
商妇和贵妇正在争吵不休,农民师傅朗诵诗来劝架了:
树林中从没见过这样神气活现的动物。
突然,看台上那扇讨厌地关着的门,现在更让人讨厌地打开了,门官用响亮的声音通报:
“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
三 红衣主教大人
可怜的格兰古瓦!在这庄严而激动人心的时刻,即使所有的圣约翰双筒爆竹[108]一齐鸣放,二十支火枪一并发射,即使比利塔楼那遐迩闻名的古炮一声轰响(1465年9月29日星期日,勃艮第人围困巴黎时,一炮炸死了七个围城者),甚至寺院门库存的黑色火药全部爆炸,也比不上门官通报一声“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更震动他的耳朵。
倒不是皮埃尔·格兰古瓦畏惧或蔑视红衣主教大人。他既不懦弱,也不盛气凌人。拿今天的话来说,格兰古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折中主义者。和许多哲学家一样,他高尚坚毅,稳重沉着,信奉中庸之道(stare in dimidio rerum[109]),富有理智,崇尚自由哲学,但也恪守基督教的四德[110]。这类哲学家是世界上永不绝灭的珍贵种族,智慧好比另一个阿丽亚娜[111],赐给他们一个线团,从开天辟地以来,一直引导他们穿过人间沧桑的迷宫。这样的哲学家每个时代都有,他们始终如一,就是说,总能适应各个不同的时代。还不算我们的皮埃尔·格兰古瓦。假如我们能够给予他应有的名誉,他倒真是这类哲学家在15世纪的代表。应该说,正是这些哲学家的思想激励迪·布勒尔神父在16世纪写出了天真而又高尚的值得流传百世的话来:“按籍贯,我是巴黎人,按言论,我是自由派,因为在希腊文中parrhisia是言论自由。[112]我甚至对两位红衣主教,也就是孔代亲王殿下的叔父和兄弟也讲言论自由。不过,我很尊重他们,也不得罪他们任何一个仆从。他们的仆从多如牛毛。”
因此,尽管红衣主教这时候进入大厅使皮埃尔·格兰古瓦心里很不高兴,但不是因为对他心怀仇恨,也不是鄙视他的光临。恰恰相反,我们这位诗人头脑是非常清醒的,而且穷得只能穿破衣服,他巴不得让红衣主教大人亲耳听听他在序诗中的丰富隐喻,尤其是对法兰西狮王之子海豚的赞颂。然而,在诗人高尚的天性中,占主导地位的不是个人私心。假如诗人的天性以十来计算,由化学家作分析,用拉伯雷[113]的话说,就是作药物测定,那么,可以肯定,诗人的天性是由一分私心、九分自尊心组成的。然而,格兰古瓦的九分自尊心在听众热烈的赞美声中膨胀得很厉害,就在看台门打开、红衣主教进来的时候,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刚才我们在分析诗人天性中辨别出来的那点儿难以觉察的私心,被这膨胀的自尊心扼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私心却是极其珍贵的组成部分,很实际的充满人情味的压舱物,没有私心,诗人们就不可能脚踏实地。格兰古瓦可以说已感到、看到和触摸到全场观众的狂热情绪,这对他是莫大的享受,虽然观众都是贱民,但这有什么要紧?在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祝婚诗面前,他们看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痴,连气儿都不敢透一下。我敢肯定,格兰古瓦本人也和观众一样心醉神迷,但表现形式和拉封丹相反:拉封丹在看他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114]时,问别人:“这些歪诗是哪个混蛋写的?”而格兰古瓦却会情不自禁地问身旁的观众:“这部杰作出自哪位高手?”现在我们可以想象出红衣主教不合时宜地突然降临,格兰古瓦会有怎样的想法了。
他担心的事偏偏发生了。看到红衣主教进来,全场顿时乱了起来,谁都把脑袋转向看台。议论的声音大得互相听不见说话。观众嘴里不停地重复:“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多灾多难的序诗只好再一次停下来。
红衣主教在看台门口停留片刻,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这时,喧哗声变得更大。谁都想好好看看红衣主教,都把脑袋挤在别人的肩膀上。
红衣主教果然不凡,看他比看任何一场戏都值得。他叫查理,是波旁红衣主教,里昂大主教和伯爵,高卢首席主教。他的兄弟皮埃尔是博热的领主,路易十一大公主的驸马,因而他家与王族是姻亲,此外,他的母亲阿涅丝是勃艮第人,所以与莽汉查理[115]也有姻亲关系。然而,高卢首席主教性格中最突出最鲜明的特点是,对权贵阿谀奉承和忠心耿耿。所以,可想而知,这双重姻亲关系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他的心灵就像一叶小舟,不得不在尘世的暗礁间小心航行,以免被路易十一和莽汉查理这两座暗礁撞得粉身碎骨。内穆尔公爵[116]和圣保尔陆军统帅[117]就是被这两个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118]的魔鬼吃掉的。多亏上帝保佑,他才一路顺风,平安抵港,当上了红衣主教。可是,尽管他已到达港口,也正因为他已经身在港口,每当他回想起他的政治生涯饱经沧桑、危机丛生、历尽艰辛时,就不免心有余悸。因此,他常说,1476年对于他是“黑暗”而又“光明”的一年。这一年,他母亲波旁公爵夫人和表兄勃艮第公爵相继去世,丧母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悲痛,但勃艮第公爵的去世却使他颇觉庆幸。
尽管如此,他仍是个大好人。他过着红衣主教的快活日子,对于夏吕奥[119]王室葡萄园的美酒,来者不拒,开怀畅饮,对于丽莎德·加尔穆瓦丝和托马丝·萨雅尔德之类的女人从不仇视,对漂亮姑娘的施舍比上了年岁的妇女多。由于这种种原因,他很受巴黎民众喜爱。他每走一步,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主教和修道院院长,他们出身名门,个个风流倜傥,放荡不羁,有时大摆筵席,大吃大喝。圣日耳曼-奥赛尔教堂的信女们晚上从波旁府经过,不止一次地看见窗口灯火辉煌,听见白天还在给她们吟诵经文的嗓门,在觥筹交错声中唱着十二世教皇伯努瓦[120]的饮酒歌:“像教皇那样畅饮[121]”(就是这个伯努瓦,给教皇的冠冕加上了第三重冠),这些正直的信女看到这般情景极为愤慨。
也许正因为他深得人心,他进场时,群众才没有给他难堪,虽然刚才他们还愤愤不满,而且这天要选出一名教皇——丑八怪王,并不打算对什么红衣主教表示尊敬。好在巴黎人很少记仇,再说,他们已自作主张,不等红衣主教到来就让演出开始,长了市民的志气,灭了红衣主教的威风,也就心满意足了。况且,波旁红衣主教大人还是个美男子,有一件非常漂亮的大红袍,穿在身上很得体,就是说,他赢得了在场所有妇女的好感,因而也就赢得了一大半听众的好感。一个脸长得那样漂亮,大红袍穿得那样合身的红衣主教,因为耽误了大家看戏而受到嘲骂,那未免太不公正,太没情趣了。
他进来了,以大人物对民众固有的微笑向观众致意,若有所思地款步走向天鹅绒座椅。他的随从,按今天的称呼,他的参谋部人员,也就是那些主教和修道院院长,也跟着上了看台,使得大厅里的观众更加喧哗,更加好奇。大家指指点点,呼名道姓,争先恐后地显示自己至少认识他们中间的一个。有的说,那是马赛的主教大人,要是我没记错,名叫阿洛代;有的说,那是圣德尼教堂教务会的首席司铎;还有的说,那是罗贝·德·雷斯皮纳斯,圣日耳曼-德-普雷修道院院长,路易十一一个情妇的兄弟,是个放荡不羁的家伙……许多名字都说走了样,听上去怪腔怪调。至于那些大学生,他们口出粗言,骂骂咧咧。今天是愚人节,是他们的节日,是他们纵情狂欢的日子,是法院书记员和大学学生一年一度狂饮的日子。这一天,任何坏事都可以做,而且都是神圣的。况且,人群里还有不少痴痴癫癫的荡妇,像西蒙娜·卡特勒利弗尔、阿涅斯·加迪内、罗比娜·皮埃德布等。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又有这帮教士和娼妇做伴,至少可以随心所欲地骂几句,稍微亵渎一下上帝的名字吧。于是他们就抓住时机,恣意妄为了。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们的喧闹尤为突出。他们亵渎神明,粗言秽语,不堪入耳。这也难怪,因为惧怕圣路易发明的热烙铁,大学生们一年到头咬紧牙齿,不敢说话,今天终于能放松舌头,张开嘴巴了。可怜的圣路易!这些人在他的司法宫里为所欲为,这对他是多大的嘲弄啊!他们从刚进入看台的人中间,各选一个对象,肆意攻击,有的选黑袍,有的选灰袍,有的选白袍,有的选紫袍。至于磨坊的约翰,作为副主教的弟弟,他大胆地抨击穿红袍的人,放肆地看着红衣主教,用拉丁文大唱:浸透美酒的袍子!
所有这些细节,我们全盘告知读者,但当时大厅里喧哗声盖过了学生们的咒骂声,看台上的人根本听不见。红衣主教即使听见了也不会生气,因为这是一种风俗习惯。何况,他还有别的心事。从他忧心忡忡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担心的是弗兰德尔使臣。他们几乎和他同时步入看台。
倒不是他政治上深谋远虑,担心他的表妹勃艮第的玛格丽特公主和他的表弟维也纳王位继承人查理殿下的婚事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奥地利公爵和法兰西国王之间这种涂脂抹粉的亲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英王对于法王鄙视英国公主这件事将抱什么态度,他对这些并不关心,每晚照样畅饮夏约王室美酒。哪里料到就是这种王室佳酿,路易十一拿出几瓶(当然是由库瓦克蒂埃医生做手脚掺进了其他成分后),友好地送给爱德华四世[122],竟在某天早晨帮助路易十一摆脱了这位英国国王。奥地利公爵极其尊贵的使臣团没有这类事情让红衣主教操心,但在其他方面却让他心绪不宁。这一点,我们在本书开头就提到过了。他,堂堂的查理·德·波旁,却要热情招待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市民;他,堂堂的红衣主教,却要热情欢迎这些乡镇小官吏;他,堂堂的法国人,快活的席上客,却要热情款待这些喝啤酒的弗兰德尔人,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实在叫他不堪忍受。为了让国王高兴,他多少次装模作样,强扮笑脸。毫无疑问,今天是最乏味的一次。
所以,当门官用响亮的声音通报“奥地利大公的特使先生们驾到”时,红衣主教便以世上最优美的姿态(他在这方面训练有素),把脸转向门口。不用说,全场观众也都把脸转了过去。
只见马克西米连大公[123]的四十八位特使两两步入大厅,神态庄严,与红衣主教查理·德·波旁的随行教士欢快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为首的是尊敬的神父,圣伯坦修道院院长,金羊毛修会主事约翰和都比领主,根特最高法官雅克·德·果瓦。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偶尔传出低低的笑声,因为每个来宾都一本正经地向门官自报姓名和身份,门官再把他们稀奇古怪的姓名和微不足道的头衔乱七八糟地一一通报给全场观众,传到众人耳朵里已变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了。他们是:卢文市法官洛瓦·罗洛夫先生;布鲁塞尔市法官克莱·德·埃杜勒德先生;弗兰德尔议长,瓦尔米塞勒领主保尔·德·巴欧斯特先生;安特卫普市长约翰·科甘斯先生;根特市法院首席法官乔治·德·莫尔先生;该市检察院首席检察员盖多夫·冯·德·哈格先生;以及比贝克的领主,还有约翰·皮诺克,约翰·迪马埃尔塞勒,等等,不一而足。大法官、法官、市长,市长、法官、大法官,个个腰板挺直,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身穿花团锦簇的节日盛装,头戴缀有几束塞浦路斯金丝缨子的黑丝绒风帽。总之,都有一副庄严肃穆的面孔,与伦勃朗[124]的画作《夜间巡逻》中的黑色背景衬托出来的身强力壮、神情严肃的弗兰德尔人一模一样;他们的额头上都清楚地写着“通情达理,骁勇善战,经验丰富,忠诚老实”,“具有其他类似的优秀品质”。马克西米连大公在给法国国王的声明中赞美他们的这些品德,并要求“给予充分的信任”,他这样做是绝对没有错的。
但有一人例外。这人脸上洋溢着精明、聪慧和狡黠,尖嘴猴腮,一副外交家的圆滑相。红衣主教朝他走前三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实这个人不过是根特市的参事,一个领取年金的人,名叫纪尧姆·里姆。
当时很少有人知道纪尧姆·里姆是何许人。其实他是个罕见的天才,要是遇上革命,准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在15世纪,他却只能躲在洞穴里搞搞阴谋,借用圣西门[125]公爵的话说,“生活在地道里”。但他很受欧洲第一号“坑道兵”路易十一的赏识,与路易十一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经常插手他的秘密勾当。在场的观众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只是看到红衣主教对这个看上去像是弗兰德尔大法官的面黄肌瘦的人彬彬有礼,都感到很惊奇。
四 雅克·科佩诺尔老板
当根特市参事和红衣主教大人相互鞠躬、低声寒暄的时候,走来了一个高身材、宽肩膀、阔脸盘的人,要和纪尧姆·里姆并肩登上看台,就像门犬紧跟着狐狸一样。他头戴毡帽,身穿皮袄,这身装扮与周围的丝绒绸缎很不协调。门官以为他是走错路的马夫,便把他挡在了门外。
“喂,朋友!这里不让过!”
穿皮袄的用肩把他推开。
“你这家伙要干什么?”他大声吼道,全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场奇特的对话上,“你没看见我和他们是一起的吗?”
“您的姓名?”门官问。
“雅克·科佩诺尔。”
“您的身份?”
“袜店老板,根特市的,店名叫‘三链’。”
门官犹豫了。通报市长或法官倒还说得过去,可要通报个袜店老板,就为难了。红衣主教如坐针毡。全场观众在一旁听着、看着。两天来,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教这些粗野的弗兰德尔人,好让他们在公开场合少出洋相。这个洋相可真够他受的。这时,纪尧姆·里姆脸上扯起狡黠的微笑,凑到门官耳边,压低嗓门对他说:
“请通报根特市法官的书记员雅克·科佩诺尔先生。”
红衣主教大声重复:“门官,通报名城根特市法官的书记员雅克·科佩诺尔先生。”
这下可坏事了。本来纪尧姆·里姆一人是可以把事情对付过去的,可是科佩诺尔听到红衣主教这样说就不干了。
“不对,上帝的十字架!”他大叫起来,声若雷鸣,“雅克·科佩诺尔,卖袜的。听见没有,门官?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上帝的十字架!卖袜的有什么不好?大公先生还常到我的袜堆里找他的手套呢。”
全场爆发出笑声和掌声。俏皮话在巴黎向来一听就懂,因而很受欢迎。
再说,科佩诺尔是平民,周围的观众也是平民。他们之间一下子就沟通了,可以说是毫无障碍。弗兰德尔袜店老板的傲慢言辞侮辱了达官显贵,却在那些平民的心灵中激起了一种尊严感,而这种感情在15世纪还是若明若暗,模糊不清的。袜店老板和他们一样是平民,可他刚才却敢顶撞红衣主教大人!而他们这些可怜鬼只知道尊敬和服从别人,从红衣主教直到给红衣主教擎衣牵裾的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直到院长的执达吏,执达吏的随从,随从的奴仆!想到这些,他们心里感到很舒服。
科佩诺尔傲慢地向红衣主教施礼,红衣主教向这个连路易十一见了也惧怕三分的威力无比的市民还了礼。然后,在纪尧姆·里姆,这个被菲利浦·德·科敏[126]称为“聪明而狡猾的家伙”的注视下,他们走到各自的座位前:纪尧姆·里姆微笑中露出讥讽嘲弄和高人一等的神情,红衣主教狼狈不堪,心事重重,科佩诺尔却泰然自若,高傲骄矜。他也许在想,袜店老板不比其他任何头衔逊色;勃艮第的玛丽夫人,也就是他今天奉命前来缔结婚约的玛格丽特公主的母亲,害怕袜店老板也许胜过害怕红衣主教大人,因为把根特人煽动起来同莽汉查理的女儿[127]身边的宠幸们作对的,毕竟不是红衣主教;而当这位弗兰德尔贵妇人跑到绞刑架下苦苦哀求人民饶恕他们时,一句话就使得民众不为她的眼泪和哀求所动心的,也不是红衣主教,而是袜店老板,他只是稍稍抬一抬裹着皮革的胳膊,就让居伊·德·安贝古尔和纪尧姆·于戈奈两位大老爷[128]的脑袋落地了!
然而,可怜的红衣主教还要继续受难,身边的客人那样猥琐,他只有忍气吞声把这杯苦酒喝到底。
读者大概还记得在序诗开始时就爬到中心看台柱子上坐着的那个厚颜无耻的乞丐吧。即使贵宾们入场,他也根本没有理会,仍在上面坐着。当主教和特使们像弗兰德尔鲱鱼装进桶里那样,一个挨一个地在看台上入座的时候,他却在柱顶盘上跷起二郎腿,坐得更舒服了。如此傲慢无礼的举动,真是世上少有。开始时,大家都注意别的地方,因此谁也没有留心他。而他也没有觉察大厅里发生的事,像那不勒斯人那样漫不经心地摇头晃脑,在一片喧哗声中,不时地喊一声:“可怜可怜吧!”仿佛完全是机械的重复。大概他是唯一不屑于扭过头去观看科佩诺尔和门官争执的观众。然而,无巧不成书,根特市袜店老板偏偏来到看台第一排,在乞丐头顶上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怪人,友好地伸出手拍拍他缀满补丁的肩膀;观众对袜店老板早已有了好感,眼睛一直盯着他,现在瞧见弗兰德尔使臣对乞丐如此友好,不禁大吃一惊。乞丐转过头来,两人一见如故,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相见恨晚的神色……于是,袜店老板和乞丐手拉手地低声交谈起来,全然不顾观众会有什么反应。克洛潘·特鲁伊夫的破衣烂衫展现在看台金色的帷幔上,犹如一条毛毛虫附在黄澄澄的柑橘上。
看到这新鲜而奇特的一幕,大厅里的观众欢呼雀跃,狂喊乱叫,红衣主教当然很快就发现了。他半俯着身子,在他的座位上只看得见特鲁伊夫的破衣裳,于是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在乞求施舍。对这种胆大妄为的举动,主教大人极为愤慨,大声喊道:“司法宫大法官,给我把这家伙扔到河里去!”
“上帝的十字架!”科佩诺尔仍握着克洛潘的手,说道,“红衣主教大人,这位我的朋友。”
“好!好!”观众喊道。从这一刻起,科佩诺尔老板在巴黎也像在根特市那样“深得人心”了,因为,正如菲利浦·德·科敏所说,“这样有身份的人只要行为放纵,必定会受到巴黎市民的爱戴。”
红衣主教气得直咬嘴唇。他倾过身子,对坐在他身旁的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低声说:
“大公先生为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给我们派来的使臣真够有趣的呵!”
院长回答:“大人对这帮弗兰德尔蠢猪讲礼貌实属浪费,这叫Margaritas ante porcos[129]。”
红衣主教微笑着回答:“应该说Porcos ante margartam[130]。”
在座的教士们对这句俏皮话不无赞叹。红衣主教心里感到舒服了些。这下他和科佩诺尔算是扯平了,因为他也讲了一句颇受欢迎的妙语。
我们有些读者,用流行的话来说,既善于形象思维,又善于逻辑思维,那么,当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司法宫大厅时,能不能清晰地想象出这个无比宽敞的大厅是怎样的景象呢?在大厅中央,背靠西面那堵墙上,有一座围着金色锦缎的华丽宽敞的看台,一队神色庄严的达官贵人通过一道尖拱小门鱼贯进入看台,一个门官用尖锐刺耳的声音通报他们的姓名和身份。在看台前几排的座位上,已经坐了许多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头上戴着银鼠帽、丝绒帽或红缎帽。看台上静静的,显得庄严肃穆;看台周围、下面和对面挤满了人群,充满了喧闹。无数双眼睛专心注视着看台上的每一张面孔,无数张嘴巴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名字。毫无疑问,这些情景趣味盎然,完全值得观众注意。但是,在那边,大厅的尽头,好像有一张台子,台上台下各有四个彩色木偶般的人物,那里在做什么呢?台子旁边,有个穿黑破褂儿、脸色苍白的人,他是谁呢?唉,亲爱的读者,是皮埃尔·格兰古瓦和他的开场序诗。
我们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从红衣主教入场的那一刻起,格兰古瓦就一直为拯救他的序诗忙个不停。先是吩咐中断演出的演员继续演下去,而且要他们嗓门再大一些;看到没有人听,他又叫他们停下来。戏停了将近一刻钟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跺脚,来回地奔忙,喊了吉丝盖特,又喊丽埃纳德,鼓动周围的观众继续观看开场诗。可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谁也不把眼睛从红衣主教、弗兰德尔使臣和看台上挪开,那里是凝聚全场视线的唯一中心。此外,我们要遗憾地指出,而且这也是事实:从红衣主教入场把观众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部吸引过去的那一刻起,观众就开始对开场序诗产生厌烦情绪了。舞台上演出的戏,和看台上发生的事有什么两样呢?不都是关于农民和教士、贵族和商人之间的冲突吗?既然如此,许多人宁愿看见他们有血有肉,货真价实,披着红衣主教的大红袍,穿着科佩诺尔的皮外袄,在这群弗兰德尔使臣和这帮法国教士中生活着,呼吸着,运动着,也不愿看见他们脸上涂着脂粉,身上穿着格兰古瓦让他们穿的半黄半白、滑稽可笑的戏装,呆头呆脑,怪模怪样,嘴里不停地吟诵诗文。
然而,当我们的诗人看见大厅稍为安静一点后,便想出了一条妙计,以为能挽回局面。
他身旁有一个胖子,看上去很正经,很有耐心。他转过脸对他说:“先生,让他们从头开始,怎么样?”
“什么?”那人问。
“嗨!圣迹剧呗。”格兰古瓦说。
“随便。”那人又说。
回答虽然不很明确,但对格兰古瓦来说足够了。于是,他亲自出马,竭力装成观众,大声喊道:“从头演圣迹剧!从头演!”
“见鬼!”磨坊的约翰说,“那边他们在喊什么呀?(因为格兰古瓦声音很大,顶得上四个人的喊声。)喂,同学们!圣迹剧不是演完了吗?他们还要求从头演!这可不行!”
“不行!不行!”大学生们都喊了起来,“打倒圣迹剧!打倒!”
可是,格兰古瓦却变本加厉,喊得更响了:“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吵闹声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
“司法宫大法官先生,”他对离他几步远的一个身穿黑衣服的高个子说,“这些家伙乱叫乱嚷的,难道掉进圣水缸里了?”
司法宫大法官是一种两栖类法官,是司法界的蝙蝠:既属于鼠类,又属于鸟类;既是法官,又是士兵。
他走到红衣主教跟前,心中惴惴不安,害怕大人会发脾气,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为什么观众如此失礼。他说,中午过了大人才到,演员只好不等大人光临就开演了。
红衣主教纵声大笑。
“换成大学校长,我敢肯定,他也会这样做的。您说呢,纪尧姆·里姆?”
“大人,”纪尧姆·里姆回答,“前半场戏我们没有看成,就算了吧。没看还赚了呢。”
大法官问:“让这些家伙接着演吗?”
“接着演,接着演,”红衣主教说,“我无所谓,我可以用这个时间读我的祈祷书。”
大法官走到看台边,挥了挥手,待全场安静后,喊道:
“市民们,乡民们,居民们,有人要从头开始,有人要结束演出,为了使双方都满意,大人下令接着演下去。”
双方也只好迁就了。可是,为这事,剧作者和观众都对红衣主教耿耿于怀。
于是,剧中人又开始发表议论,格兰古瓦希望观众至少能够听到他作品的后半部分,谁知这个希望也和前面几个幻想一样,很快就破灭了。观众好歹安静下来了,可是格兰古瓦没有注意到,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出那会儿,看台上还没有坐满,在弗兰德尔使臣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都是红衣主教的随从。台上演员们正在对白,门官却过一会儿就扯着尖嗓门通报一位来宾的姓名和身份,这对圣迹剧产生了极大的破坏作用。试想,在演出中,在两句诗之间,甚至常常在一句诗中间,插进门官尖厉的嗓音,通报道:
“雅克·夏莫吕大人,国王陛下在教会法庭的代理人!”
“约翰·德·阿尔莱,见习骑士,巴黎市夜巡骑兵署侍卫!”
“加利奥·德·热诺依拉克大人,骑士,布吕萨克领主,国王陛下的炮兵统领!”
“德勒-拉古埃大人,国王陛下在香槟省和勃里省的水泽森林巡查官!”
“路易·德·格拉维尔大人,骑士,国王陛下的顾问和侍从,法兰西水军司令,攀尚树林护林官!”
“德尼·勒梅西埃大人,巴黎盲人院总管!”
等等,不一而足,听到这些,我们会有什么感觉呢?
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这奇特的伴奏使得观众难以跟上剧情,而格兰古瓦偏偏认为剧情越来越精彩,就是没人听,因而心中愤愤不平。的确,这部作品结构之精妙,情节之引人入胜,是无与伦比的。正当开场戏中的四个人物因为没能给他们的继承人找到合适的配偶而走投无路、悲叹不已的时候,维纳斯身穿绣着巴黎市战舰纹章的漂亮短裙亲自出现(vera incessu patuit dea[131])在他们眼前,她是来向那位要娶世界上最美丽女人的王太子求婚的。朱庇特也支持她,因为更衣室里传来了隆隆的雷声。眼看女神就要胜利,直截了当地说,就要嫁给太子殿下,偏偏来了一个小姑娘,身穿白绸缎,手执一朵小白菊(隐射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132]公主),要与女神决一雌雄。真是曲折的剧情,惊人的突变!一番舌战,胜负难分,于是,维纳斯、玛格丽特和退居后台的四个人物一致同意让圣母玛丽亚裁决。剧中还有一个精彩的角色,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国王堂·佩德尔。可是,由于戏中断的次数太多,很难弄清楚他在剧中起什么作用。所有这些人物,都是通过那张梯子登场的。
可是,一切都被毁了!所有这些美妙的地方,都没有让人感觉到和看明白。从红衣主教进场的那刻起,似乎就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把观众的视线从大理石桌拉向看台,从大厅南端拉向西侧。观众像是中了魔法,根本无法抗拒。所有的眼睛紧紧盯着看台,新来的贵宾,他们该诅咒的名字,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服装,不断地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这真叫人痛心!除了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格兰古瓦拉她们的袖管时,她们有时掉转脑袋来看一眼),除了他身旁那个耐心的胖子,没有一个人在听,没有一个人在看对面的舞台。可怜的寓意剧被大家彻底遗忘了!格兰古瓦只看到观众的侧面。
看着他用诗歌砌成的这座光辉灿烂的大厦渐渐坍塌,他真是悲痛欲绝。就在刚才,群众因为迫不及待要看他的作品,差点造大法官先生的反!现在如愿了,却又不知道珍惜。戏还是那个戏,为什么开场时观众的反应那样热烈?民众的好恶真是变化莫测!刚才他们还嚷着要把大法官的执达吏绞死呢!格兰古瓦真想不惜一切代价换回那甜蜜幸福的一刻!
门官刺耳的独白终于停止了。贵宾们全都到齐,格兰古瓦恢复了呼吸。演员们勇敢地继续演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袜店老板科佩诺尔先生突然站起来,格兰古瓦听见他发表了一篇可恶的演说,观众们听得聚精会神:
“巴黎市民们,绅士们,我真他娘的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看见那边角落里,那张台子上,有几个人好像要打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所说的‘圣迹剧’,一点也不好看嘛。光打舌战,其他什么也没有。我等他们动手都等了一刻钟了,可就是不动手,都是些懦夫,只会用尖刻的话骂来骂去。应该把伦敦或鹿特丹的角斗士请来,那才好看呢!你们就可以看到拳击,‘嘭嘭’的声音在广场上都听得见。可这些人演得糟透了。至少也得给我们跳个摩尔里斯科人[133]的舞蹈,或别的什么嘛!人家告诉我的可不是这个。说好有愚人节,还要选丑八怪王。在根特,我们也选丑八怪王。在这方面,我们不比你们落后,以上帝的十字架发誓!我们是这样做的:大家聚集起来,就跟这里一样,然后每个人轮流把脑袋伸进一个窗洞里,朝大家扮鬼脸,扮相最丑,赢得一致掌声的就当丑八怪王。就这样。可好玩呢。你们愿意按我家乡的方式来选丑八怪王吗?总要比听这些人讲废话来劲得多。他们要是也愿意从窗洞里扮鬼脸,他们也来好了。怎么样,市民先生们?我们中间长相难看的男女多的是,够我们按照弗兰德尔的方式乐一乐了。有我们这些长相丑陋的人就够了,不愁做不出优美的鬼脸来。”
格兰古瓦本想回敬一下,可他是那样惊愕、愤怒和气恼,根本说不出话来。再说,这些市民被这个深得人心的袜店老板称为“绅士”,心里乐颠颠的,听了他的提议更是欣喜若狂,任何反对都无济于事,只好随波逐流了。格兰古瓦用手捂住脸。他不如狄曼特斯[134]画中的阿伽门农[135]幸运,可以用斗篷蒙住脑袋。
五 卡西莫多
实施科佩诺尔提议的准备工作转眼就做完了。市民、学生和书记员们说干就干。大理石桌子对面的小教堂定为表演鬼脸的地方。门上方有一个漂亮的圆花窗,一块玻璃打碎后,露出石头圆框框,规定参赛者必须从这个窟窿里伸出脑袋。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个酒桶,歪歪斜斜地摞在一起,爬到这两个酒桶上,就够得着这个圆窟窿了。为了使扮出来的鬼脸给人一种新鲜完整的感觉,还规定每个候选人,不论男女(因为也可以选出一个女丑八怪之王),都要把脸捂起来,躲进小教堂里,到时候再露面。前来参赛的人一会儿就把小教堂挤得水泄不通,随后就把门关上了。
科佩诺尔在他的座位上发号施令,统率全局。大厅内吵吵嚷嚷,红衣主教和格兰古瓦一样狼狈不堪,他借口要去做晚祷,就带着他的随从退席了。观众对他的退场毫无反应,可他刚才进场的时候,观众是那样的激动。只有纪尧姆·里姆注意到了红衣主教落荒而逃的惨样。观众的注意力就像太阳,继续旋转着:从大厅的一端开始,在大厅中央停留一会儿,现在又转到了大厅的另一端。大理石桌和锦缎看台都有过光辉的时刻,现在轮到路易十一的小教堂大放异彩了。从此,一切胡作非为畅行无阻。现在是弗兰德尔人和巴黎无赖们的天地了。
表演鬼脸开始了。从窗洞里伸出的第一张面孔,眼睑上翻,露出鲜红的肉,嘴巴张着好似狮子的口,额头布满皱纹,活像当今帝国轻骑兵的靴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欲罢不能,荷马见了定会把这些乡巴佬当成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然而,大厅不正是奥林匹斯神山吗?对此,格兰古瓦那位可怜的朱庇特比谁都清楚。第二张、第三张丑脸相继在窗洞口出现,接着,第四张、第五张……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越来越大,跺脚声越来越响。这种场面具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一种让人陶醉、让人着迷的特殊力量,这是很难向我们今天的和沙龙里的读者言传的。请大家想象一下,一张张丑脸相继出现,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从三角形到梯形,从圆锥体到多面体;有丰富多彩的人类表情,从发怒到淫荡;有各种不同的年龄,从新生儿的皱纹到垂死老妪的皱纹;有形形色色的宗教幻象,从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到犹太教中的阎王别西卜;有千姿百态的动物形态,从兽嘴到鸟喙,从猪头到马面。想一想新桥上的柱头怪面兽,被热尔曼·皮隆[136]的巧手石化了的魔魇,突然获得了生命的气息,一个接一个地跑过来,睁着火红的眼睛瞅着你;想一想威尼斯狂欢节上那五花八门的假面具,接连不断地在你的观剧镜里闪过。总而言之,这是人类怪脸谱的万花筒!
狂欢节越来越带有弗兰德尔的地方色彩。即使由德尼埃[137]来描绘这个场面,恐怕也只能让我们看到不完整的形象。请大家想象一下萨尔瓦多·罗萨[138]所画的交战场面吧,眼下的狂欢与它们何其相像!再也分不清是学生、弗兰德尔使臣,还是巴黎市民,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克洛潘·特鲁伊夫、吉勒·勒科尼、玛丽·加特利弗尔,还是罗班·普斯潘。一切差别都不复存在,所有的人都在恣意放纵自己。大厅变成了尽情胡闹、尽情欢乐的地方。一张张嘴巴在狂喊乱叫,一双双眼睛在闪烁光辉,一个个面孔在扮演着怪模样,每一个人都在做出怪姿势。一切都在吼,都在叫。千奇百怪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圆窗洞里探出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每一张丑脸都为火炉添上一把火。在这欢腾的人群中,就像一股烟雾从火炉中蹿出来一样,升起了一片尖厉刺耳的嘶叫声,犹如蚊虫鼓翼发出的嗡嗡声。
“哎哟!真该死!”
“瞧那张脸!”
“一钱不值!”
“换一个!”
“吉埃梅特·莫热尔比,快看这张公牛脸,就差两只角了。你可不能让他做你丈夫哟!”
“又来一个!”
“喂!教皇的肚子!这叫什么鬼脸!”
“喂!这是弄虚作假!把脸露出来!”
“该死的佩蕾特·卡勒博特!就她做得出来。”
“好!好!”
“我喘不过气来了!”
“快看这一个,耳朵出不来了!”
等等,等等。
然而,不要忘了我们的老朋友约翰。在这群情激奋的混乱中,他仍旧坐在柱顶盘上,就像水手坐在桅杆顶上,乱舞乱摆着,那种疯狂劲儿令人难以想象。只见他张大嘴巴,似乎在喊着什么,但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倒不是因为大厅里的声浪太大,把他的声音盖住了,而是他的声音太尖,大概超过了听觉的极限,也就是超过了索伏[139]所说的每秒钟振动一万两千次,比奥[140]所说的八千次。
至于格兰古瓦,起初他很沮丧,但很快就镇静下来了。他同厄运拼力搏斗。“继续演下去!”他接连三次吆喝那些说话的机器——他的演员们,要他们坚持演到底。他在大理石桌子前大步走来走去,甚至心血来潮,也想到小教堂的窗洞里露露面,哪怕体验一下对那些忘恩负义的民众扮个鬼脸的乐趣。“不行!这样有失身份,”他反复对自己说,“别想着报仇,应该背水一战!诗对人民有很大的召唤力,我会把他们拉回来的。我倒要看看最后鹿死谁手,是鬼脸,还是文学。”
唉!可惜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看他的戏了。
而且,情况比刚才更糟糕:刚才他还看见观众的侧面,现在只看到他们的后背了。
我说错了。还有一个人也面对着舞台,就是那个耐心的胖子。在关键时刻,格兰古瓦曾征求过他的意见。至于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早已背转身去看扮演鬼脸了。
那个观众的忠诚使格兰古瓦深受感动,他走过去和他交谈,轻轻摇摇他的胳膊,因为那个好人趴在栏杆上正在打瞌睡呢。
“先生,”格兰古瓦说,“谢谢您。”
“谢什么,先生?”胖子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知道,”诗人又说,“那边吵得太厉害,使您没法安静地听戏,心里烦了。不过,请放心,您的大名将会传给后世。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雷诺·夏托,巴黎大堡的印章保管人。愿为您效劳。”
“您是文艺女神在这里的唯一代表。”格兰古瓦说。
“过奖了,先生。”大堡印章保管人说。
“您是唯一认真听了戏的观众,”格兰古瓦又说,“您觉得它怎样?”
“嘿!嘿!”睡眼蒙眬的胖法官回答,“挺轻松的。”
格兰古瓦只好满足于这个赞词了,因为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鼓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丑八怪王选出来了。
“好!好!好!”观众从四面八方喊道。
这时在圆窗洞里亮相的丑脸,果然光彩夺目,妙不可言。狂欢激发了群众的想象力,选丑八怪王已有了理想的标准,然而,圆窗洞里先后展示的丑面孔,五角形的,六角形的,奇形怪状的,没有一个符合这个标准。突然,窗洞里露出了一张绝妙无比的丑脸,丑得让大家睁不开眼睛,一下子就赢得了全部选票。连科佩诺尔老板也热烈鼓掌了。克洛潘·特鲁伊夫是候选人之一,他的脸丑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他也甘拜下风,自叹弗如。我们当然只好认输了。这张脸各部位的丑样确实很难向读者描绘清楚:鼻子是个四面体,嘴巴像马蹄,本来就很小的左眼,一半被茅草般的红棕色眉毛遮住,右眼完全埋在一个大瘤子下面,牙齿横七竖八,参差不齐,就像城墙上的雉堞,嘴唇粗糙不平,一颗大牙龇出来,好似大象的獠牙,下巴劈成两半,尤其是面部的表情,是狡狯、惊讶和忧伤的混合体。这些眼耳口鼻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张脸上,你想有多难看。
全场观众热烈欢呼,纷纷冲进小教堂,把这个幸运的丑八怪之王从里面抬出来。这时,大家才发现他那副怪模样是天生的,个个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更确切地说,他浑身上下都是鬼模样。大脑袋上长满了红头发,两个肩膀之间隆起一个大驼峰,前面长着鸡胸。大腿和小腿奇形怪状,只有两个膝盖还能合拢,从正面看去,就像两把刀柄相连的大镰刀。手和脚大得出奇。这样畸形的身材,却洋溢着活力、机敏和勇气,显示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雄姿。通常说,力和美来自和谐,他却是这条永恒法则的一个例外。这就是刚才选出来的丑八怪之王。
他简直是一个四分五裂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巨人。
这个库克罗普斯[141]般的独眼巨人出现在小教堂门口,一动不动,厚厚墩墩,身宽和身高几乎相等,用某个伟人的话来说,“底部方方正正”。从他那件布满白色钟形花纹的半红半紫的大氅,尤其从他那完美无缺的丑模样,观众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是卡西莫多,圣母院的敲钟人!是卡西莫多,圣母院的驼背!独眼龙卡西莫多!瘸子卡西莫多!好!好!”
这个可怜鬼有很多绰号可以挑选呢!
“大肚子女人可要当心!”大学生们喊道。
“想怀孕的也要当心!”约翰也喊道。
妇女们真的把脸捂了起来。
“啊!丑猴!”一个女人说。
“又丑又坏!”另一个人接口说。
“魔鬼!”第三个补充说。
“我真倒霉,住在圣母院附近。一夜到天亮只听见他在檐槽上转来转去。”
“还带着猫。”
“他老待在我们的屋顶上。”
“从烟囱里向我们施魔法。”
“那天晚上,他到我家的天窗口向我扮鬼脸。我还以为是一个男人在偷看呢,把我吓坏了!”
“我敢肯定,他是去参加巫魔夜会[142]的。有一次,他的一把扫帚掉在我们家的污水槽里了。”
“啊!驼背的丑脸,真叫人恶心!”
“啊!丑恶的灵魂!”
“呸!”
可是,男人们却兴高采烈,拼命鼓掌。
卡西莫多成了众人喧嚷议论的中心,可他始终站在小教堂门口,神色阴沉而庄严,让大家赞叹欣赏。
一个大学生,我想是罗班·普斯潘,竟然跑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脸狂笑。卡西莫多也只是抓住他的腰带,把他往人群里扔出十步远,一句话也没有说。
科佩诺尔老板非常惊奇,走了过去。
“上帝的十字架!以圣父的名义发誓,你是我平生见到的最漂亮的丑八怪。不要说当巴黎的丑八怪王了,就是当罗马教皇也可以。”
科佩诺尔一面说,一面高兴地把手放到对方的肩膀上。卡西莫多一动也不动。科佩诺尔继续说:
“你这家伙,我真想请你吃顿饭,哪怕花十二枚新图尔银币[143]我也心甘情愿。你看怎么样?”
卡西莫多没有作声。
“上帝的十字架!”袜店老板说,“你难道是聋子?”
他真是个聋子。
可是,卡西莫多开始对科佩诺尔的做法不耐烦了,猛地转过身来冲着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吓得这位弗兰德尔彪形大汉直往后退,就像哈巴狗见了猫一样。
于是,丑八怪王周围的人群也都惊畏地朝后退缩,半径十五步的圈子内不敢有人靠近。有个老妇人向科佩诺尔老板解释说,卡西莫多是聋子。
“聋子!”袜店老板按照弗兰德尔人的方式纵声大笑,“上帝的十字架!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丑八怪王!”
“嘿!我认出他是谁了。”约翰大声嚷道。为了从近处好好瞧一瞧卡西莫多,他终于离开了柱顶盘:“他是我副主教哥哥的敲钟人。”
“你好,卡西莫多!”
“讨厌鬼!”罗班·普斯潘说。他刚才被卡西莫多扔出老远,摔得满身是青紫瘢。“他站在大家面前是驼背,走起路来是瘸腿,看起人来是独眼,同他讲话,他是聋子。咳!他的舌头干什么用了,这个波吕斐摩斯[144]!”
“他想讲的时候也能讲,”那个老妇人说,“他是敲钟把耳朵震聋的。他不是哑巴。”
“美中不足呀!”约翰评论道。
“他还多了只眼睛。”罗班·普斯潘说。
“才不呢,”约翰颇有见解地说,“独眼比瞎子还要惨。因为他知道自己缺什么。”
这时,全体乞丐、仆役和扒手,与学生们会合,排着队到法院书记员的文件柜里找出了丑八怪王的纸板冠冕和假道袍,给卡西莫多穿戴上。卡西莫多满不在乎,顺从而有点得意地任他们摆布。然后大家让他坐到一顶五颜六色的担架上,十二名丑友会会员用肩把他抬起来。看到一个个面孔漂亮、腰背挺直、身材匀称的人都站在自己残疾的脚下,独眼巨人忧郁的脸上漾出了苦涩而倨傲的喜悦。接着,衣衫褴褛的群众乱哄哄地出发了。按照惯例,先在司法宫各条走廊上转一圈,然后再到市内大街小巷去游行。
六 爱斯梅拉达
我们欣慰地告诉读者,尽管发生了选丑八怪王的意外事件,格兰古瓦和他的寓意剧还是坚持下来了。演员们在他的催促下,没有中断演出,而他自己也没有停止看戏。对于观众的喧闹,他只好默默忍受,但打定主意要把戏演到底,因为他幻想着观众可能会回心转意。当他看到卡西莫多、科佩诺尔和伴随丑八怪王的队伍大声喧闹着离开大厅时,希望之火重新燃烧起来。群众一窝蜂地跟着队伍跑了。“好啊,”他心想,“所有的糊涂虫都走了。”不幸的是所有的糊涂虫就是所有的观众。一转眼,大厅里的人都跑光了。
当然,也还剩下几个,他们东一个,西一个,或者三三两两地围着几根柱子,尽是些老幼妇孺,因为听烦了吵嚷和喧哗,不愿再跟着去凑热闹。还有几个大学生跨骑在窗子的盖顶上向广场张望。
“也好,”格兰古瓦心想,“有这几个人看完我的圣迹剧也就够了。数量虽少,却是精华,是有文化修养的观众。”
过了一会儿,圣母登场了,但是,原先安排在这里烘托气氛的一支乐曲却没有演奏。格兰古瓦发现,他的乐队也已被丑八怪王的队伍卷走了。
“没有就算了,演下去!”他镇静地说。
他看到有几个市民好像在议论他的作品,便走过去,听到了他们的几句谈话:
“舍纳多老板,您知道纳瓦尔府吧?原先是德·内穆尔先生的。”
“知道,在布拉克小教堂对面。”
“唉!税务局不久前把它租给圣像画师纪尧姆·亚历山大了,每年租金为六巴黎利弗[145]零八索尔。”
“房租又涨了!”
“算了!”格兰古瓦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其他人还在听嘛!”
“同学们,”窗口的一个年轻人大声叫了起来,“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在广场上哪!”
这个词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刚才没有离开大厅的观众全都奔向窗口,爬到墙上,先睹为快,嘴里重复着:“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
“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格兰古瓦难过地合上双手,说道,“啊!天哪!现在似乎轮到窗口成为舞台中心了。”
他回头看了看大理石桌,演出已经停顿。正好是朱庇特应该举着雷电登场的时候。可是朱庇特待在舞台下面没有动弹。
“米歇尔·吉博纳!”诗人勃然大怒,猛喝一声,“你在干什么?这是你演的角色吗?快上场!”
“上什么场!”朱庇特说,“刚才有个学生把梯子搬走了。”
格兰古瓦一看,果然如此。没有梯子,朱庇特就登不了场,戏的结局就无法演了。
“捣蛋鬼!”他喃喃说道,“干吗要拿梯子?”
“去看爱斯梅拉达呗,”朱庇特可怜兮兮地回答,“他说:‘咦,这儿有个梯子闲着没用!’说着就搬走了。”
这是最后的打击。格兰古瓦只好逆来顺受。
“你们都见鬼去吧!”他对演员们说,“要是回头我领到赏钱,你们也会有的。”
说完,他低着脑袋退出大厅,不过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就像将军打完仗最后一个撤离战场一样。
从司法宫弯弯曲曲的台阶下来的时候,他边走边咕哝:“这些巴黎人是一群蠢驴,蠢猪!他们是来听圣迹剧的,却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对谁都感兴趣,克洛潘·特鲁伊夫,红衣主教,科佩诺尔,卡西莫多,甚至对魔鬼!就是不对圣母玛丽亚感兴趣。早知道这样,游手好闲的家伙们,我就多给你们几个圣母玛丽亚了!我是来看观众面孔的,却只看到后背!我是诗人,却被当成卖狗皮膏药的!没错,荷马在希腊走村串巷要过饭,纳宗流亡时死在莫斯科。可是,我连他们说的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叫魔鬼来扒掉我的皮。首先,这到底是什么词呢?一定是古埃及人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