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的打击
1月的夜晚来得很早。格兰古瓦从司法宫出来时,街上已经暗沉沉的了。夜幕降临,他很高兴。他真想找一条幽暗僻静的小巷,对白天发生的事自由自在地沉思一番,用哲学家的思想治一治他那受伤害的诗人心灵。况且,哲学是他唯一的避难所,因为他还不知道今晚在哪里过夜。这部处女作彻底失败后,他就不敢回到干草港对面的水上谷仓街的公寓去了。他原指望凭他的婚礼赞歌,从御前大法官大人那里领取一笔赏钱,用来交纳房租。他已经六个月没有向巴黎牲畜税承包人纪尧姆·杜克斯-西尔老板交房租了,共欠十二巴黎索尔,他的全部财产,包括短裤、衬衣和帽子,加起来也只值一索尔。他临时在圣小教堂司库禁闭室的小门洞里待了一会儿,思考在哪里过夜。他想,既然巴黎所有的街道任他选择,他得选一个合适的地方。他想起上个星期,他在补鞋街高等法院的一位参事的家门口,发现了一块骑骡子用的踏脚石,当时他就转念这块石头需要时可以给乞丐或诗人当枕头。他感谢苍天给了他这个好主意。他正要穿过司法宫广场,钻进老城那迂回曲折的街道迷宫:制桶街、老字号呢布街、补鞋街、犹太街……(这些古老的街道至今仍在,还有它们的十层楼房),突然,他看见丑八怪王的游行队伍从司法宫出来了,举着火把,奏着音乐,沸沸扬扬地穿过司法宫广场。他心灵上的创伤顿时又疼痛起来,他便连忙躲开了。戏剧上的失败使他痛苦欲绝,凡是令他想起白天那场悲剧的一切,都会加剧他的痛苦,使他的伤口再次流血。
他想走圣米歇尔桥,可是,有几个孩子在桥上跑来跑去放烟火。
“该死的烟火!”格兰古瓦嘀咕了一句,转而改走换钱桥。桥头堡上悬挂着三面旗子,分别画着国王、王太子和弗兰德尔玛格丽特公主的肖像,另外还有六面小旗,画着奥地利公爵、波旁红衣主教、博热[146]先生、法兰西的让娜[147]、波旁的私生子[148]先生,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这几面旗子被火把照得通亮,许多人围在那里观赏。
“约翰·富博画师的运气真好!”格兰古瓦长叹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旗子走了。前面有一条街,他觉得那街又黑又静,想躲进去避开节日的灯火和喧闹。他钻了进去。没走多久,他的脚碰到一样东西,一个踉跄跌倒了。原来是一棵五月树,是法院书记员们早晨放在高等法院院长家门前庆祝节日用的。格兰古瓦顽强地经受了这一新的打击。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塞纳河边。过了高等法院民事庭的小塔楼和刑事庭的大塔楼,他又沿着御花园的围墙,踩着没有铺石的泥泞河滩往前走,来到老城的西角上,驻足凝视牛渡岛。这个小岛如今已隐没在铜马和新桥下面了。顺着夜色下泛白光的狭窄水面望去,格兰古瓦感到小岛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借着一盏小灯的微光,隐约可见一个形似蜂房的小木屋,那是牛渡岛艄公夜里栖身的地方。
“艄公真幸福!”格兰古瓦想,“你不图虚荣,也不写婚礼赞歌。国王结不结婚,勃艮第公爵夫人怎么样,都与你没有关系!你只认识4月的牧场上给你的奶牛当饲料的雏菊[149]!可我,一个堂堂的诗人,却让人喝倒彩,现在冻得直哆嗦,还欠人家十二索尔的房租,鞋底透明得可以做你那盏灯的玻璃罩。谢谢你!牛渡岛的艄公!你的小屋使我的眼睛得到了休息,让我暂时忘掉了巴黎。”
突然,那间幸福的小屋里放出一支圣约翰双筒爆竹,巨大的响声把他从诗情画意般的梦幻里惊醒。原来艄公为庆祝节日也放起了烟火。
这一支爆竹炸得格兰古瓦毛发竖立。
“该死的节日!”他喊道,“我走到哪儿,你怎么就跟到哪儿?啊!上帝!都跟到艄公家里来了!”
然后,他看看脚下的塞纳河,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向他袭来:
“啊!”他说,“要是水不这样冷,我真想投河自尽。”
于是,绝望中他下了最后的决心:既然摆脱不了丑八怪王、约翰·富博的肖像画、五月树、烟花炮和鞭炮,倒不如勇敢地到节日狂欢最热闹的地方河滩广场去。
“至少,”他想,“那里可能有篝火给我暖暖身子。此外,在公共食摊[150]上,肯定会有三大块献给国王的百合花纹章形状的甜点心[151],别人吃剩的残屑正好给我当晚餐。”
二 河滩广场[152]
河滩广场昔日的面貌如今已残留无几。只有广场北角那座可爱的小塔楼保存下来了,但涂满了难看的灰泥,那些形象生动的雕刻已经面目全非,也许这座塔楼不久就要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建筑湮没,再也看不到它的倩影。新建筑就像洪水猛兽,正在迅速吞噬着巴黎所有古老的建筑物。
每当我们经过河滩广场时,看到这座小塔楼夹在路易十五时期建造的两幢破房子中间,总要朝它投去怜悯和同情的目光。通过小塔楼,我们很容易想象出昔日广场周围建筑群的面貌,从而也就可以重新描绘出这个古老的哥特式广场在15世纪的全貌。
那时的广场和今天一样,是不规则的四边形,一边是河岸,其余三边排列着高大、狭窄、阴暗的房屋。白天,你可以尽情欣赏五光十色的建筑物,屋身布满了石雕或木雕,完整地表现了中世纪民宅建筑的形貌,可以从15世纪追溯到11世纪,既有行将取代尖拱式窗户的框式窗户,也有早于尖拱式流行式样的古罗马半圆拱式窗户(在面临塞纳河的那个角上,挨着制革街,有一座罗朗塔楼,这幢老房子的二楼窗户就是半圆拱式的)。到了夜晚,这些房屋变得模模糊糊,广场周围耸立着一个个黑黝黝的尖屋顶,好似一座座锯齿状的小山峰。因为那时候,城市的房屋都是山墙朝向广场和街道的,这和现在城市的建筑物不同,现在是正面向着广场和街道。两个世纪以来,房屋改变了方向。
在广场东边正中央,矗立着一幢构架笨重、风格混杂的房屋,由并列的三个正屋组成。它有三个名称,分别说明了它的历史、用途和建筑风格:“太子殿”,因为查理五世还是王太子的时候在这里住过;“市民宫”,因为它是市政府所在地;“柱子房”,因为它的三个楼层由一系列粗柱子支撑着。像巴黎这样体面的城市所需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有一个小教堂,用来祈祷上帝;一间公堂,用来辩护,必要时,在这里严厉斥责国王的侍臣;顶楼有一间兵器库,堆满了枪炮。巴黎市民深深懂得,不管什么情况,光是祈祷上帝和为巴黎市民权[153]辩护是不够的,因此,在市政厅顶层仓库里,常年储备着锈迹斑斑的精良武器。
河滩广场在那时候就有了阴森恐怖的景象,今天仍叫人毛骨悚然,因为它唤起了人们心中的回忆,同时,也由于多米尼克·博卡多[154]设计的阴沉沉的市政大厦取代了柱子房。应该说,广场中央常年并肩而立的绞刑架和示众柱[155](当时又叫“叉刑架”和“梯子”),也使人一见这阴森森的广场便不寒而栗:多少活生生的健康人在这里丧失了生命;五十年后,这里又流行一种“圣瓦利埃”[156]热病,这是一种断头台恐惧征,是最可怕的疾病,因为它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人。
顺便说一下,三百年前,死刑仍然横行无忌,铁车轮[157]、石头绞刑架,所有这些深深陷入路面的常备不懈的酷刑工具,充塞着河滩广场、菜市场、王太子广场、特拉瓦十字架广场、猪市、阴森可怖的隼山、卫兵卡、猫广场、圣德尼门、尚博市场、博代门和圣雅克门,还不算掌握生杀大权的修会会长、主教、教士、修道院院长、隐修院院长们设立的无数“梯子”,也不算塞纳河上的溺刑。然而,令人欣慰的是,死刑渐渐衰败,它的盔甲片片坠落,形形色色的酷刑、异想天开的刑罚以及大堡中的严刑拷问(每隔五年要换一张皮床)相继取缔。今天,这个封建社会的老霸王,经过围捕追击,几乎完全被逐出我们的法律和城市,在各种法典里和各个广场上,已见不到它的踪影,在一望无际的巴黎,只剩下河滩广场上还有一个不光彩的角落,一座可怜的断头台鬼鬼祟祟、诚惶诚恐、满面羞愧地站在那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做坏事被人当场逮住,每次行完刑,就立刻溜之大吉。
三 以善报恶[158]
皮埃尔·格兰古瓦到达河滩广场时已经浑身冻僵了。为了避开换钱桥上嘈杂的人群和约翰·富博的肖像旗,他是从磨坊主桥绕道过来的。巴黎主教的几台水磨子正在旋转,他经过时,水花四溅,把他的布褂淋湿了。由于剧本惨遭失败,他感到比平时更加怕冷,于是他加快步伐,向广场中央熊熊燃烧的篝火跑去。可是,篝火四周已围着一大群人了。
“该死的巴黎人!”他自言自语道。格兰古瓦是个真正的戏剧诗人,不免有独白的习惯:“他们围住火堆不让我靠近!可我正需要有一个角落烤烤火!我的鞋子喝足了水,该死的水磨竟然幸灾乐祸,浇得我像个落汤鸡!讨厌的巴黎主教!我真不明白,主教要磨坊干什么!难道他不想当主教,要当磨坊主?如果只欠我的诅咒他就可以当磨坊主,那我给他就是了,还要诅咒他的教堂,他的水磨子!我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给我让个位置,这些看热闹的人!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烤火,多么快活!他们在观看百来捆细树枝燃烧,多美的景色!”
走近一看,他发现圈子很大,仅仅为了烤火,似乎太大了些。看来观众不完全是被那堆篝火的美景吸引来的。
在人群和篝火之间的空地上,有个姑娘在跳舞。
这姑娘是凡人、仙女,还是天使?格兰古瓦这个怀疑论派哲学家,擅长讽刺的诗人,被眼花缭乱的景象迷住了,一时没能弄清楚。
她个儿不高,但身段苗条,亭亭玉立,因此看上去很高。她肤色黝黑,但是,可以想象在阳光下一定会像安达卢西亚和罗马妇女[159]那样发出美丽的反光。那双纤足也是安达卢西亚式的,穿着俏丽的鞋子,显得小巧又自如。脚下随便铺着一张破旧的波斯地毯,她在上面舞蹈着,旋转着,每当她容光焕发的脸孔从你眼前闪过,你会感到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向你投来闪电般的光芒。
周围的观众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她踩着鼓点狂舞,两只优美的圆臂将巴斯克手鼓举过头,敲得嘣嘣响。她身材窈窕,姿态轻盈,就像一只小黄蜂,金色的胸衣平整无褶,五颜六色的裙子随着舞步鼓胀,双肩袒露,衣裙飘舞,不时露出修长的双腿;头发乌黑,双眸似火,真是一个从天上下凡的仙女。
“没错,”格兰古瓦想道,“她是火精,是仙女,是神灵,是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
这时,“火精”的一条发辫松开了,一枚铜币滚到地上。
“哦,不对,”他说,“她是吉卜赛女郎。”
幻觉顿时烟消云散。
她继续舞蹈。她从地上拿起两把剑,把剑头抵着脑门,让它们朝一个方向转动,她自己却朝另一个方向旋转。一点不错,她就是吉卜赛人。尽管格兰古瓦幻觉已经消失,但是,整个场景仍然魅力无穷。篝火发出强烈的红光,在周围观众的脸上,在姑娘黝黑的额头上欢腾跳跃,闪闪烁烁,篝火又把微弱的反光和晃动的人影投射到广场深处,一头照在柱子房黑乎乎、皱巴巴的门面上,一头照在绞刑架的石头支杆上。
在这千百张被火光映红了的脸中间,有一张脸似乎比所有的人看得更出神。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严峻、平静、阴沉。这人穿什么衣服看不见,因为被人群挡住了。看上去他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但是头顶已经秃了,只有双鬓还有几撮稀疏的花白头发。高高宽宽的额头已有皱纹,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焕发着青春,洋溢着炽热的生命和深沉的情欲。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吉卜赛姑娘。当十六岁的少女为所有的人狂舞和旋转时,他那边似乎陷入更深的沉思,神情变得更加阴郁。有时候,他的唇际会漾出一丝微笑,同时从嘴里发出一声叹息,可那微笑比那叹息显得更痛苦。
少女跳得气喘吁吁,停了下来,观众爱怜地为她热烈鼓掌。
“加利。”吉卜赛姑娘唤道。
这时,格兰古瓦看见一只美丽的小山羊跑上来,浑身洁白光亮,神态敏捷机灵,犄角和蹄子都是金黄色的,脖子上还挂着镀金项链。格兰古瓦刚才没有看见山羊,因为它一直蹲在地毯的一个角上,看女主人跳舞。
“加利,该你了。”舞者又喊了一声。
她坐下来,温柔地把她的巴斯克手鼓举到山羊面前,继续说道:
“加利,现在是几月?”
山羊抬起前脚,在鼓上敲了一下。一点不错,就是1月。观众又一次鼓掌。
“加利,”姑娘把鼓转了个面,又问,“今天是几号?”
加利抬起金色的前脚,在鼓上连敲六下。
“加利,”埃及姑娘[160]把手鼓又翻过去,继续问,“现在几点钟?”
加利连敲七下。就在同时,柱子房的时钟敲响了七点钟。
观众惊叹不已。
“这里面有巫术!”人群里有个阴郁的声音喊道,是那个眼睛死盯着吉卜赛少女的秃头喊的。
她打了个寒噤,转脸看去。但是,场上又爆发了一阵掌声,把那人阴郁的喊声盖住了。
这热烈的掌声甚至把那声音从她心灵上完全抹去了,她继续考问山羊:
“加利,巴黎手枪队队长吉夏·格朗-雷米先生在圣烛节游行时是什么样子?”
加利用后腿站立行走,咩咩叫了几声,姿态十分端庄可爱。围观的群众看到手枪队队长充满私欲的假虔诚被山羊滑稽地模仿出来,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少女被越来越热烈的掌声壮了胆,又问山羊:“国王派到教会法庭的检察官雅克·夏莫吕先生是怎样说教的?”
山羊坐在后腿上,咩咩地叫了起来,一面挥动前腿,样子滑稽可笑,除了雅克·夏莫吕的蹩脚法语和拉丁语学不出来,其他的动作、声调、姿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观众报之以更热烈的掌声。
“亵渎神明!”秃脑袋又喊了一句。
吉卜赛少女又一次回过头去。
“啊!”她说,“又是这个坏蛋!”接着,她把下嘴唇向前伸出,噘了噘嘴——这好像是她的习惯动作,然后,她单足转身,托着巴斯克手鼓接收观众的赏赐。
各种各样的银币和铜币雨点般落到手鼓里。她很快转到了格兰古瓦跟前。格兰古瓦傻乎乎地把手伸进口袋,少女赶紧停住脚。“见鬼!”诗人发现口袋空空,身无分文,咕哝了一句。然而,美丽的姑娘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他,伸出手鼓等待他赏钱。格兰古瓦急得满头大汗。
要是他口袋里有座秘鲁金矿,他肯定会把它奉献给面前这位姑娘的。可是,格兰古瓦没有金矿,再说那时美洲还没有被发现。
幸好,一个意外插曲给他解了围。
“还不滚开,埃及蚂蚱!”广场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尖着嗓门喊了一句。
姑娘吓得赶忙转身望去。这次可不是那个秃脑袋了,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狂热而凶恶的声音。
这喊声使吉卜赛姑娘胆战心惊,可是,一群在那里闲逛的孩子却高兴得手舞足蹈。
“是罗朗塔楼的隐居婆在骂人哪!”孩子们大笑大嚷道,“是赎罪婆[161]在喊叫哪!她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去看看食摊上还有什么剩的,给她拿点来。”
孩子们一窝蜂地向柱子房跑去。
格兰古瓦趁舞者惶恐之际悄悄溜走了。孩子们的叫嚷使他突然想起自己也还没有吃晚饭。他赶快向食摊跑去。可是,那群顽童跑得比他更快,等他到那里时,他们已将残羹冷饭一扫而光,连五索尔一斤的粗点心也没有剩下,只留下墙上的三朵细瘦的百合花徽,与蔷薇错杂在一起,那是马修·比泰内1434年画的。这可是一顿很不丰盛的晚餐!
不吃饭就睡觉是很难熬的,没有吃饭又不知道去哪里睡觉那就更难熬了。格兰古瓦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没有面包,没有栖身的地方。他被生活的种种所需逼得走投无路,他觉得生活实在艰难。他早就发现了一条真理:朱庇特创造人类的时候,正是他愤世嫉俗大发作的时候,哲学家在自己的整个一生中,思想总是受到命运的围攻。至于格兰古瓦,他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全面围攻。他听见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像被围者在敲投降鼓,他觉得厄运在用饥饿迫使他的哲学投降,这种做法实在太不高明。
他正在被这个忧郁的思绪困扰,突然,一阵优美而又古怪的歌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是那位埃及姑娘在歌唱。
歌声的震撼力不亚于她的舞蹈和美貌,那样清脆嘹亮,那样轻盈飘忽,不可捉摸,沁人心脾;音色饱满,连绵不断,时而是出人意外的旋律和节奏,时而是简单的乐句伴着又尖又细的音符;音阶忽高忽低,却始终和谐悦耳,夜莺也要甘拜下风;时而高八度,时而低八度,柔和波动,就像年轻歌者的胸脯一起一伏。她那姣美的面孔随着歌曲万般情感的起伏转折而变化莫测,忽而激情奔放,忽而庄严纯净;忽而是个疯子,忽而是个女王。
格兰古瓦听不懂歌词,不知道是什么语言,连姑娘自己也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表情与歌词的内容看不出有什么联系。比如,下面四句诗她唱起来却非常欢快:
在一根大柱子里面,
发现了一箱子珍宝,
箱内有几面新军旗,
旗上有吓人的脸谱。[162]
过一会儿,她又唱道:
勇猛的阿拉伯骑士,
手执宝剑全身披挂,
纹丝不动坐在马背上,
一张弓弩挂在脖子上。[163]
听着那样奇特的歌曲,格兰古瓦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过,她的歌声主要表现欢乐,就像鸟儿唱歌,心境恬静,无忧无愁。
吉卜赛姑娘的歌声扰乱了格兰古瓦的沉思遐想,不过,也就像天鹅扰乱平静的水面一样。他凝神谛听,心醉神迷,乐而忘归。几个钟头以来,他第一次忘掉痛苦。
然而好景不长。
刚才大声吆喝不让吉卜赛姑娘跳舞的女人,现在又来扰乱她唱歌了。
“住嘴,该死的知了!”声音仍是从广场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的。
可怜的“知了”戛然停止唱歌。格兰古瓦连忙捂住耳朵。
“啊!”他叫道,“该死的破锯子,它来锯琴了。”
这时,其他观众也和他一样不满了,一些人喊道:“赎罪婆见鬼去!”要不是观众的注意力转到了丑八怪王游行队伍身上,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煞风景的老恶婆就要为这场挑衅付出代价了。丑八怪王游行队伍走遍大街小巷后,高擎火把,沸沸扬扬,终于来到了河滩广场上。
读者看见这支队伍是从司法宫出发的。一路过来,队伍不断壮大,巴黎的无赖、小偷、流浪汉,凡是闲着没事的都参加进来,因此,到达河滩广场时,已经是一支浩浩荡荡、颇为壮观的队伍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埃及人[164]。埃及公爵骑马打头,伯爵们步行护卫,给他牵缰扶鞍。后面是杂乱无章的埃及平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小孩子们骑在父母的肩上大叫大嚷。所有这些人,不管是公爵、伯爵,还是平民百姓,全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破衣衫。接下来是“乞丐王国[165]”,法国形形色色的小偷、乞丐,按尊卑排列,最卑微的走在最前面。就这样,乞丐们四人一排向前缓缓行走,每个人都带着他们在这个奇特社会中的特殊等级标记。他们大多身有残疾,有的瘸腿,有的断臂。最前面的是失业者,然后是朝过圣的、被疯狗咬过的患癫痫病的、头上长癣的、身上长疮的、头上包破布装病的、背酒瓶行乞的、拄拐杖的、割口袋行窃的、被火烧伤的、破了产的、残疾军人、没爹没妈的、当大帮凶的、得麻风病的,等等,名目繁多,举不胜举,荷马再世,也难以尽数。大帮凶乞丐和麻风病乞丐[166]之间,隐约可辨乞丐王大科埃斯,他蹲在两条狗拉套的小车上。乞丐王国后面是加利莱帝国[167]。加利莱帝国皇帝纪尧姆·鲁索身穿酒迹斑斑的大红袍,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走在队伍中间,一群江湖艺人跳着出征舞为他鸣锣开道,周围是他的权杖手、侍从和审计院的书记员们。走在最后的是身穿黑袍的司法宫小书记员们,带着饰有纸花的五月树,奏着疯狂的音乐,燃着黄色的大蜡烛。在这帮人的正中央,丑友团的公务员们肩抬一顶轿子,轿上插满了蜡烛,即使在瘟疫流行期间,圣热内维埃芙遗骸盒上也没见过这样多的蜡烛。新当选的丑八怪之王,也就是圣母院的敲钟人,驼背卡西莫多端坐在轿上,他手执权杖,身披道袍,头顶王冠,显得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在这滑稽可笑的游行队伍中,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独特的音乐。埃及人不成其调地敲击着非洲木琴和手鼓。不谙音乐的乞丐王国的臣民们还停留在12世纪,他们的乐器是七弦琴、号角和哥特手琴。加利莱帝国也不比他们先进多少,他们的音乐中勉强可以辨出最原始的乐器三弦琴,而且只能奏出“来—拉—米”。然而,在丑八怪王周围,却展示着那个时代的全部音乐财富:最高音三弦琴,次高音三弦琴,高音三弦琴,外加笛子和铜管,这些乐器合奏出雄壮的不和谐音。唉!读者一定记得,这正是格兰古瓦的乐队。
从司法宫出发时,卡西莫多的脸上还笼罩着忧郁和丑恶,可一路来到河滩广场,他的脸上却充满了自豪和幸福,真是容光焕发,难以尽言。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尊自爱的快乐。他从来都因出身低贱而受尽侮辱和歧视,因长相丑陋而遭人厌恶和仇视。因此,现在他像真正的教皇,尽情品味着群众的欢呼,尽管他耳聋听不见,尽管他和这群人平时互相憎恨。他的臣民纵然是一群丑八怪、瘸子、扒手和乞丐,那又有什么关系!最要紧的,他们是臣民,而他是君王。尽管群众的喝彩带有嘲讽的意味,对他的尊敬显得滑稽可笑,但他信以为真。不过也要承认,群众对他也确实有点畏惧,因为驼背身强力壮,瘸子行动敏捷,聋子凶恶异常,这三种特点使人不敢过分拿他当笑料。
再说,新丑八怪王此刻不见得清楚自己的感受,也不会清楚别人对他的感受。寓居在这残疾躯体里的智力也一定是残缺和封闭的。因此,他当时的感觉对他自己来说绝对是模模糊糊、若明若暗的。他只是感到高兴,感到骄傲。他那阴沉而不幸的面孔散发着光辉。
因此,当卡西莫多似醉非醉、扬扬得意地经过柱子房时,当一个男人冲出人群,愤怒地从他手中一把夺过象征丑八怪王位的木制金色权杖时,大家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就是那个刚才混在人群中,用威胁和仇恨的嘶叫,把吉卜赛姑娘吓得魂不附体的秃脑袋。他穿着教士的道袍。格兰古瓦一直没有发现他。当他冲出人群时,格兰古瓦一下就认出他是谁了。“咦!”他惊叫道,“他不就是教我赫耳墨斯[168]的老师[169]堂·德·弗罗洛副主教吗?他干吗要和这个独眼龙过不去呢?不怕被吃掉吗?”
果然,听到一声恐怖的喊叫。可怕的卡西莫多跳下轿子,妇女们都别过脑袋,不忍心看见副主教被他撕成碎片。
他一步蹿到副主教跟前,看看他,噗地双膝跪倒在地上。
神父扯掉他的王冠,折断他的权杖,撕碎他那件闪光的王袍。
卡西莫多仍然跪在地上,低着脑袋,双手合十。
接着,他们用手势和暗号进行了一场奇特的谈话,他俩谁都没有说话。神父站着,满脸恼怒、威胁和蛮横;卡西莫多跪着,一副卑躬哀求的神态。然而,可以肯定,卡西莫多只要伸出拇指就可以把神父捏碎。
最后,副主教粗鲁地摇晃卡西莫多强壮的肩膀,示意他起来,跟他走。
卡西莫多站起来。
这时,丑友团成员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来,想捍卫被粗暴地拉下宝座的丑八怪之王。埃及人、乞丐以及所有的小书记员都围上来对神父乱吵乱嚷。
卡西莫多挺身站立在神父面前,举起两只力大无比的拳头,像发怒的老虎磨着利牙,恶狠狠地瞪着这些进攻者。
神父恢复了阴郁严肃的神态,向卡西莫多做了个手势,默默地退下了。
卡西莫多走在前面,吓得人群赶紧闪开。
当他们穿过人群和广场后,那些爱看热闹和无所事事的人想跟在他们的后面。于是,卡西莫多又转到副主教身后,倒退着给他做后卫。只见他厚厚墩墩,满脸凶相,奇形怪状,头发蓬乱,四肢蜷缩,舔着野猪般的长牙,发出猛兽般的吼叫,手脚一动,目光一闪,都会在人群中引起骚动。
他们走进一条又窄又黑的小巷,谁也不敢冒险跟在他们后面,单凭卡西莫多一副咬牙切齿的恶神相,大家就不敢靠近了。
“真不可思议!”格兰古瓦说,“可是,我到哪里去找晚饭吃呢?”
四 黑夜街头跟踪美女的种种麻烦
格兰古瓦怀着碰碰运气的念头,开始跟踪吉卜赛姑娘。看见她和山羊钻进了刀剪街,他也跟着上了这条街。
“干吗不呢?”他心里想道。
格兰古瓦是讲求实际的巴黎街头哲学家。他早就发现,跟踪一个去向不明的漂亮女人,更能使人想入非非。他甘愿放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服从另一个人的兴致,而那人却毫无察觉。这种随心所欲的做法本身既包含空幻的独立,也包含盲目的服从,似乎介于奴役和自由之间,而这正是格兰古瓦所喜欢的。因为格兰古瓦基本上是一个混合体,优柔寡断,心理复杂,从不走极端,对人类共有的各种禀性不偏不倚,善于利用一种倾向制约另一种倾向。他常常喜欢把自己比作穆罕默德的陵墓,受到两个磁场的相互作用,总是在顶峰和底层、拱顶和地面、上升和下坠、天顶和天底之间摇来摆去。
要是格兰古瓦能够活到今天,那他一定会在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不偏不倚。
可他不是原始人,不可能活到三百岁,这是非常遗憾的。他的去世留下了空白,这一点在今天,体会更加深切。
此外,要像这样在街上跟踪行人,尤其是跟踪女性(这是格兰古瓦最乐意做的),再没有比不知道去哪里投宿更合适的心情了。
因此,他若有所思地跟在那少女后面。少女看见市民匆匆回家,小酒店纷纷打烊(那天开门营业的就这些小店),便加快步伐,美丽的山羊也跟着她小跑起来。
“她总有个住处吧,”他心里思忖,“况且,吉卜赛女人的心肠是很好的。谁知道呢?……”
他故意没让自己的心理活动充分展开,可是,在这省略号中,包含着多少美妙的念头啊!
当他从最后关门的市民家门口经过时,这里那里听到了人们谈话的只言片语,打断了他的美妙遐想。
这里有两个老头在攀谈。
“蒂博·费尼克勒老板,您知道,今年可冷呢!”
(格兰古瓦从入冬就知道了。)
“是呀,博尼法斯·迪索姆老板!今年会不会像三年前的冬天那样,木柴卖到八索尔一斤?”
“算了!蒂博老板,与1407年相比,这是小巫见大巫。那年,从圣马丁节[170]到圣烛节一直都结冰!高等法院的书记员坐在大厅里做记录,每写三个字,鹅毛笔就要冻一次!审讯记录都没法做了。”
再过去,是两个女邻居拿着蜡烛站在自家的窗口,夜雾使烛火噼啪作响。
“您丈夫给您讲那件惨事了吗?布德拉克太太。”
“没有啊,什么事,图康太太?”
“大堡公证人吉尔·戈丹先生的马看见弗兰德尔使臣和仪式队伍时受了惊吓,把则肋司定会[171]修士菲利博·阿夫里奥师傅撞倒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市民的马!太不像话了!要是骑士的马,那才妙呢!”
窗户关上了,格兰古瓦的思路也断了。
幸好他很快找回思路,并且不费劲地接上了。这要感谢吉卜赛少女和加利。她们一直走在他前面。这两个秀丽、娇弱、妩媚的生灵!她们纤秀的小脚,优美的身段,婀娜的体态,令他赞叹不已。他看得出神时,几乎分不清她们谁是谁,见她们都很聪明,很友好,便以为她俩都是少女,看到她们步履轻盈、敏捷,又觉得她俩都是山羊。
然而,街道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宵禁钟声早已敲过,街上偶然能碰到一个行人,窗口偶然能看到一线亮光。格兰古瓦跟着吉卜赛少女,走进了古圣婴公墓周围迷宫般的小巷、岔道和胡同,那些街巷错综复杂,就像一团被猫抓乱了的线球。“这些街道真是不讲逻辑!”格兰古瓦说。他在这迂回曲折的迷宫里走得晕头转向,可那少女却好像熟门熟路,寸步不乱,并且越走越快。而格兰古瓦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幸亏在一条街的拐弯处,隐约看见菜市场那根绑罪犯的八角形示众柱,示众柱的镂花尖顶的黑影,清楚地显现在韦德莱街一个亮着灯光的窗户上。
姑娘早就注意到他了。她好几次不安地回过头来看他。有一次,她甚至突然停住脚步,利用一家面包铺半掩着的门缝里透出的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接着,格兰古瓦看见她像在河滩广场上那样,微微噘了噘嘴,又继续朝前走了。
这个噘嘴引起了格兰古瓦的沉思。在这娇美的怪相中,肯定包含着蔑视和嘲讽。因此,他低下脑袋,放慢脚步,把距离拉得稍微远一些。她拐到了另一条街上,刚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就听见了一声尖叫。
他赶紧跑过去。
那条街黑咕隆咚。但在拐角处圣女像脚下有一个铁笼子,里面燃烧着一根油捻子,格兰古瓦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吉卜赛少女在两个男人的胳膊中挣扎,他们拼命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喊叫。可怜的小山羊吓坏了,低着头咩咩直叫。
“巡逻队快来救命呀!”格兰古瓦边喊边勇敢地冲过去。抱住姑娘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回过头来。原来是卡西莫多那张可怕的面孔。
格兰古瓦没有逃跑,但也没敢再向前一步。
卡西莫多走过来,反手一推,把格兰古瓦推倒在四五步以外的石板地上。卡西莫多扛着姑娘,转瞬消失在黑暗中。姑娘就像一条丝巾,搭在他的一只胳膊上。他的同伴跟在他后面。可怜的山羊哀叫着在后面追赶。
“救命啊!救命啊!”不幸的吉卜赛姑娘喊道。
“站住,恶棍!把这个婊子给我放下!”忽然,响起了雷鸣般的一声吼叫。一个骑士从邻近的路口突然出现。
这是国王近卫弓手队的一位队长,他全副武装,手里拿着一把双刃巨剑。
卡西莫多吓蒙了。弓手队长从他的怀里夺过姑娘,放到自己的马鞍上。等可怕的驼背回过神来,扑上去要把猎物抢回时,紧跟在队长身后的十四五名弓手举着长剑出现了。这是国王近卫队的一支分队,奉御前大法官罗贝·代图特维尔大人之命,在进行夜间巡逻。
他们包围卡西莫多,抓住他,用绳子捆起来。卡西莫多怒不可遏,大声咆哮,用嘴咬那些士兵。要是在白天,毫无疑问,光凭那张由于愤怒而变得无比丑恶的面孔,就可以把他们全部吓跑。可在夜里,他最可怕的武器——他那张丑脸起不了作用。
他的伙伴趁他们扭打之际溜走了。
马鞍上的姑娘娇媚地坐直身子,双手钩住年轻军官的肩膀,举眸谛视片刻,好像被他英俊的外貌和拔刀相救的行为深深打动了似的。随后,她主动打破沉默,用更甜蜜更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请问尊姓大名,骑兵先生?”
“弗比斯·德·夏多佩队长。愿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军官挺直身子回答道。
“谢谢。”她说。
弗比斯队长伸手捻他的小胡子,姑娘趁机哧溜一声滑下马,跑掉了。
就是闪电也不会消失得这样快。
“教皇的肚脐!”弓手队长说,一面命令手下把卡西莫多捆紧些,“我宁愿把那婊子看得更牢些。”
“那有什么办法,队长,”一个骑兵说,“黄莺已经飞走,蝙蝠还在。”
五 麻烦(续)
再说格兰古瓦被卡西莫多摔在地上后,昏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街角圣女像前的地面上。他渐渐恢复知觉。开始时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在一种不无温馨的梦境中飘飘悠悠,吉卜赛姑娘和山羊轻盈的幻影与卡西莫多沉重的拳头缠绕在一起。这种状况只持续了几分钟,他的身体接触地面的部分便感到一阵阵凉气,这使他摆脱幻境,完全清醒过来。“这股凉气是从哪里来的?”他突然产生了疑问。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几乎完全躺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该死的驼背独眼龙!”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他想爬起来,可脑袋昏沉沉的,身上的伤口疼疼的,他只好依旧躺着。好在手还能动,他就用手捂住鼻子,躺着不动了。
“巴黎的污泥真臭!”他想道(因为他确信排水沟就是他的窝了)。
在窝里,不深思默想还能做什么?[172]
“污泥中大概含有许多挥发性硝酸盐。这是尼科拉·弗拉梅尔[173]大师和那些炼金术士的看法……”
“炼金术士”这个词使他猛然想起了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他记起刚才隐约看见的强暴场面,吉卜赛姑娘在两个男人的怀里挣扎,卡西莫多有一个伙伴,副主教那张阴郁而高傲的面孔模模糊糊地在他脑海里闪过。“这就奇怪了。”他想道。于是他以这个论据作为基础,开始用假设搭起一座荒诞的大厦,一座哲学家们善于建造的一推即倒的城堡。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现实中,突然喊道:“哎呀!我身上结冰了。”
的确,这地方越来越待不下去了。排水沟每一个水分子都要从格兰古瓦身上带走一分热量,他的体温和排水沟的水温令人不堪忍受地逐渐趋向平衡。
突然,另一种性质的麻烦也来袭击他了。
自古以来,巴黎街头总有野里野气的小乞丐到处乱窜,他们历来都叫作“流浪儿”;在孩提时代,当我们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我们穿着整整齐齐的裤子,他们就向我们扔石子。就是这样一群顽童,正在向格兰古瓦躺着的街口跑来,一路笑笑嚷嚷,全然不顾附近的居民正在睡觉。他们拖着一个说不出形状的大口袋,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光是他们木鞋发出的踢踏声,就可以把一个死人吵醒。格兰古瓦还不完全是死人,他微微抬起身子。
“喂,埃纳甘·当代什!喂,约翰·潘斯布德!”他们大叫大喊道,“街口的铁铺老板厄斯塔什·穆邦老家伙刚才死了。我们拿了他的草垫子来点一堆篝火。今天是欢迎弗兰德尔人的日子!”
他们已走到格兰古瓦身边,但没有看见他躺在地上,顺手把草垫子一扔,恰好扔在他身上。有个孩子扯下一把麦秸,拿到圣母像前的油灯上点着了。
“该死的基督!”格兰古瓦咕哝道,“我岂不就要太热了吗?”
情况紧急,他就要受到水火两面夹攻了。于是,他就像要下油锅而竭力想逃跑的假币制造人一样,拼足力气站起来,抓起草垫向流浪儿扔去,赶紧逃跑了。
“圣母!”孩子们惊叫起来,“铁铺老板复活啦!”
他们也赶紧逃跑了。
草垫子成了战场的主人。据贝勒福雷[174]、皮埃尔·勒·朱热[175]和科罗泽[176]所记载,第二天,该地区的教士们庄重地捡起草垫,送到了圣奥波蒂娜教堂圣物保管室。此后,直到1789年,该教堂圣物保管员靠这个草垫子每年都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因为在1482年1月6日那个值得纪念的夜里,莫贡塞伊街口的圣母像显灵,把死者厄斯塔什·穆邦藏在草垫里的灵魂吓跑了。厄斯塔什·穆邦是为了和魔鬼开玩笑,临死时把灵魂藏在草垫里的。
六 摔罐成婚
诗人拼命逃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脑袋不知多少次碰在街角的墙上,跳过不知多少个排水沟,穿过不知多少条深巷、胡同和街口,从菜市场迂回曲折的古老石板路上寻找逃跑的途径,在惊恐万状中探索拉丁语诗文中的一切道路,包括幽径和小巷[177]的语意。跑了一阵后,我们的诗人忽然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但立即被脑海中闪过的两种推理紧紧抓住。他用手指头按着脑门,对自己说:“皮埃尔·格兰古瓦大师,我觉得你这样拼命逃跑太没有头脑。你怕他们,他们也同样怕你。听我说,我觉得你向北逃的时候,你听到他们的木鞋声是向南跑的,然而,两者必居其一:或者他们是逃跑了,要是这样,仓皇中可能扔下草垫,正好给你当床铺,从今天早晨起你就梦寐以求有个供你睡觉的地方,圣母娘娘显灵给你送来了,以报答你为她编写了一出圣迹剧,而且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或者他们没有逃跑,这样,他们一定把草垫点着了,那岂不是你求之不得的一堆好火,你正需要它烘衣取暖,驱散忧愁。不管是好火还是好床,反正草垫是上天赐给的。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莫贡塞伊街口大慈大悲的圣母玛丽亚才让厄斯塔什·穆邦去世的。你这样落荒而逃,像皮卡迪人遇到法国人那样,却把你想要寻找的东西抛在了后面,真有些神经错乱。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于是,他往回走了。他伸长鼻子闻闻,竖起耳朵听听,边走边寻,竭力想找回圣母赐福的草垫。但这是白费力气。周围房屋错乱丛杂,大街小巷盘亘交错,他常常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街,在这黑咕隆咚、扑朔迷离的街巷迷宫中转来转去,却越转越迷糊,即使在亨利二世的图尔内尔宫[178]也不会像这样晕头转向。最后,他转得不耐烦了,一本正经地喊道:“该死的街巷岔道!是魔鬼照他铁叉的样子造出来的。”
他这样一喊,心里舒坦多了。这时,他隐隐看见在一条深巷的尽头,好像有淡淡的红光在闪烁,顿时来了精神。“谢天谢地!”他说,“就在那里!是我的草垫在燃烧。”接着,他把自己比作夜航的船夫,虔诚地用拉丁文呼唤:
“导航星,向你致敬![179]”
他这句祷文是对圣母还是对草垫讲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条狭长的小巷顺斜坡而下,没有铺面,越来越泥泞,越来越倾斜。没走几步,他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条小巷并不是荒无人迹。一路上,只见一个个奇形怪状、模糊不清的东西,匍匐着朝尽头那闪烁的微光移动,就像笨拙的毛毛虫,夜里攀过一根又一根小草,爬向牧童的篝火。
没有比囊空如洗的人更富有冒险精神的了。格兰古瓦继续前进,一会儿就走到了爬得最慢,落在最后头的一条毛毛虫身边。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腿的可怜虫,就像受伤后只剩下两条细腿的蜘蛛,用两只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当他从这只人面蜘蛛身旁经过时,听见它用悲哀的声音对他说:“行行好吧,老爷!行行好![180]”
“让魔鬼把你抓去,”格兰古瓦说,“也把我一起抓去,要是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继续前行。
他赶上了另一个向前爬行的毛毛虫,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缺胳膊少腿的双重残疾,他的拐杖和木腿结构十分复杂,瞧他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泥瓦匠的脚手架在移动。格兰古瓦满脑子都是古典的比喻,他在心里把这残疾人比作火神的三足鼎。
格兰古瓦经过时,这只活鼎向他脱帽致敬,可是,帽子举到格兰古瓦的下巴跟前就停往了,就像托着一个刮胡子用的盘子,一面对着他的耳朵说:“骑士老爷,给点钱买个面包吧![181]”
“看来这一个也会说话,”格兰古瓦说,“可他说的话我听不懂。要是他懂,那他就比我走运。”
他的思想突然转到另一个问题上,他拍拍脑门说:“对了,今天上午他们说的‘爱斯梅拉达’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加快步伐,但觉得第三次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这个东西,更确切地说,这个人,是个瞎子,矮矮的个子,长着胡子,脸看上去像犹太人。他用棍子划桨似的在周围乱戳,一只狗给他领路。瞎子带着匈牙利人的口音齆鼻儿对他说:“可怜可怜吧![182]”
“太好了!”皮埃尔·格兰古瓦说,“总算有一个人讲基督的语言了!我的样子大概很像乐善好施的富人,所以他们要我施舍。可我却囊中羞涩,不名一文。”他把脸转向瞎子,接着说:“朋友,上星期,我刚卖了最后一件衬衣,既然你只懂西塞罗[183]的语言,我就用拉丁语重复一遍:Vendidi hebdomade nuper transita meam ultimam chemisam[184]。”
说完,他转身继续赶路。可是,瞎子也加快了步伐,接着,双重残疾人和无腿人也急忙赶上来,讨饭碗和拐棍与地面相碰叮当直响,三个人挤挤撞撞,紧跟在可怜的格兰古瓦后面,向他唱起了要饭歌:
“可怜可怜吧!”瞎子用拉丁文唱道。
“行行好吧!”无腿人用意大利文唱道。
那个缺胳膊少腿的接过乐句,用西班牙语重复他的唱词:“给点钱买面包吧!”
格兰古瓦捂住耳朵,喊道:“啊!真是座巴比塔[185]!”
他拔腿就跑,瞎子、瘸子和无腿人也都跟着跑起来。
他越往深处跑,周围的无腿人、瞎子、瘸子就越来越多,还有断臂的,独眼的,还有浑身伤口的麻风病人,一个个从屋子里,从附近的小巷里,从地窖的气窗里跑出来,号叫着,吼叫着,尖叫着,一瘸一拐,一颠一晃,朝着灯光涌去,像雨后的蚰蜒,在泥浆中滚动。
格兰古瓦被这三个人紧紧追逼,不知道下场是什么,张皇失措地走在这群残疾人中间,绕过一个个瘸子,跨过一个个无腿人,在这瘸子跛脚群中磕磕绊绊,就像一个英国船长陷进了螃蟹群中。
他想往回走,但太晚了。这一大群人已经封住了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又揪住他不放。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被这股不可抵挡的浪潮推涌着,也是因为害怕,因为眩晕,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变成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终于走到了小巷尽头。走出巷子,便是一个宽阔的广场,火光星罗棋布,在夜雾中闪闪烁烁。格兰古瓦冲进广场,指望仗着腿快,能够摆脱紧缠他不放的三个残疾的幽灵。
“你这家伙,往哪里跑?[186]”那个缺胳膊少腿的用西班牙语喊道。他扔掉拐杖,拔腿就追,巴黎街头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健壮的两条腿。
而那个没有腿的乞丐也站了起来,把沉重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头上,瞎子则用两只闪亮的眼睛瞪着他。
“这是在哪里?”诗人吓得魂不附体,问道。
“圣迹区[187]。”第四个幽灵回答。他刚上来和他们搭讪。
“我以灵魂发誓,”格兰古瓦又说,“我确实看见瞎子看得见,瘸子跑了起来,可是救世主在哪里呢?”
他们以狰狞的笑声作回答。
可怜的诗人环视周围。果然是可怕的圣迹区,好人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这里是魔圈,大堡的法官和御前大法官的执达吏来这里总是有进无出;这里是小偷的集居地,巴黎脸上的毒瘤;这里是阴沟,一股夹带着罪恶、乞讨和流浪的污泥浊水,每天早晨从这里流出去,晚上又流回来;这里是可怖的马蜂窝,人类社会形形色色的马蜂每天晚上满载赃物归来,在世界各国首都的大街小巷里,总是横流漫溢着这种污泥浊水;这里是制造假病的医院,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堕落的学生、各种国籍的无赖(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国的),各种宗教的渣滓(犹太教的、基督教的、伊斯兰教的、崇拜偶像的),他们白天在身上敷满假伤口出去乞讨,晚上摇身一变又成强盗。总之,这里是巨大的化装室,巴黎街头每天都在演出盗窃、卖淫、谋杀等丑剧,而那个时代,在剧中扮演角色的演员都在这里换装。
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形状不规则,地面铺砌得很不好。当时巴黎的广场都这样。广场上生了一堆堆火,火堆周围聚集着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人。他们走来走去,吵吵嚷嚷,可以听见刺耳的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他们的脑袋和胳膊不停地晃动,在明亮的背景上清楚地显现出千姿百态的剪影,火光在地上颤动,掩映出形状难辨的巨大黑影,不时地可以看见一条像人的狗或一个像狗的人经过。圣迹区也和群魔殿[188]一样,人种和物种的界限似乎不复存在。在这群人中间,似乎不分男女老少,人畜禽兽,不分健康人还是病人,一切都是混杂、重叠、合而为一的,每个人都兼有一切特征。
借着微弱而闪烁的火光,格兰古瓦慌乱中辨认出,宽阔的广场周围,是一圈简陋破旧的房屋,满身蛀孔,皱皱巴巴,歪歪斜斜,每座房子都有一两个小窗户,亮着灯光。在格兰古瓦看来,这些房屋在阴影中就像一个个老妪的巨大脑袋,皱着眉头,怪模怪样,围成一圈,眨着眼睛在观看群魔乱舞。
这仿佛是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闻所未闻,丑陋不堪,爬行着,聚集着,怪诞不已。
格兰古瓦越来越感到害怕。三个乞丐就像三把钳子,把他紧紧夹住,一大群面孔在他周围翻滚、吼叫,把他的耳朵震聋了。多灾多难的格兰古瓦竭力镇静下来,想弄清楚今天是不是星期六[189]。但这是徒劳的。他的记忆和思维已经中断。他怀疑一切,在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之间飘飘忽忽,他不断地向自己提出一个不可解答的问题:“如果我存在,这一切会存在吗?如果这一切存在,我会存在吗?”
就在这时,从周围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喊声:“带他去见大王!带他去见大王!”
“我的圣母!”格兰古瓦低声说,“这里的大王,想必是一只公山羊。”
“去见大王!去见大王!”所有的人齐声附和。
他被拖走了。谁都争着伸出爪子抢他。可三个乞丐怎么也不松手,把他从那些人手中抢回来,大声吼道:“他是我们的!”
诗人那件紧身短大衣本来就很破旧,在这场争夺战中,彻底完蛋了。
当他穿过可怕的广场时,头昏目眩的感觉渐渐消失。没走几步,他就恢复了现实的感觉,对周围的气氛开始适应了。起初,从他诗人的脑袋中,或者,说得更直接、更干脆些,从他空空的肚皮里,升起了一股烟雾,也可以说是一道水汽,弥弥漫漫,挡住了物体,使他的视线变得模模糊糊,他因此坠入了迷雾缭绕、漆黑一团的噩梦深渊,周围的一切轮廓都哆哆嗦嗦,一切形体都在扮演鬼脸,一切物体都在聚合堆积,物膨胀成妖魔,人膨胀成鬼怪。渐渐地,幻觉消失,目光不再那样迷乱,那样放大一切。他周围的现实世界渐渐清晰明朗,不断撞击着他的眼睛,冲击着他的双脚,把他起初信以为真的种种可怕的诗情幻景一片片地撕成碎片。他不得不清楚地看到,他涉足其中的不是冥河,而是污泥浊水,此刻推拽着他的不是魔鬼,而是扒手,利害攸关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他的性命(因为他身上没有宝贵的金钱,而金钱是强盗和好人之间最有效的调解人)。他正在更仔细、更冷静地审视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不料一下跌进了小酒店。
“圣迹区”实际上是一个下等酒吧,不过,那是葡萄酒和鲜血染红的强盗们的酒吧。
那些破衣烂衫的押送人员终于把他带到了行程的终点。眼前的景象并不能重新把他带回到诗的意境,哪怕是地狱的诗景。他更真实地看到了下等酒店这个冷酷无情、毫无诗意的现实。要不是在讲15世纪发生的事,我们就可以说,格兰古瓦一下子从米开朗琪罗[190]跌入了卡洛[191]时代。
在一块巨大的圆形石板上,有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从烧红的金属三角架上蹿出来,三角架此刻正好没煮食物。几张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桌子,横七竖八地放在火堆周围,没有一个略通几何学的人去把它们摆得稍为整齐一些,至少不至于让它们交切成如此怪模怪样的角度。桌上几只闪闪发光的罐子,流淌着葡萄酒和麦芽酒,一群酒鬼正围坐着喝酒,火光和过量的饮酒把他们的脸染成了紫红色。有一个快活的大肚汉,正吵吵闹闹地搂着一个胖妓女在亲热。还有一个假士兵,用他们的黑话来说,一个残疾丘八,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正在解开假伤口上的绷带,为了让他那条从早晨起就被千缠百裹着的强健有力的膝盖松弛一下。对面,有一个假疮乞丐,正在用白屈菜泥和牛血炮制第二天要用的“伤腿”。再过去两张桌子,有一个假香客乞丐,一身朝圣打扮,嘴里唱着《圣后》悲歌,唱时也没有忘记用诵经的声调,还带着鼻音。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小乞丐在向一个老癫痫乞丐讨教如何装癫痫,那老乞丐教他嘴里嚼一块肥皂就可以口吐白沫。旁边,有一个假水肿病人正在消肿,臭得四五个女骗子连忙捏住鼻子,她们正在一张桌子上争夺当晚偷来的一个孩子。正如两个世纪后索瓦尔描绘的那样,所有这些景象,“在国王及其朝臣们看来十分滑稽,于是成了国王解闷的笑料,还被作为四幕宫廷芭蕾舞剧《黑夜》的前奏,在小波旁宫的剧场里演出”。一个曾在1653年看过这出舞剧的人后来写道:“圣迹区变幻莫测的景象,在舞剧中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为使我们了解剧情,邦斯拉德[192]还作了相当优雅的诗呢。”
到处都有人在放声狂笑,唱淫荡歌曲。谁都只顾自己说长道短,骂骂咧咧,而不听别人说什么。酒罐子撞得叮叮当当,引起一阵阵争吵,破罐子把破衣烂衫撕得更加破烂。
一条大狗蹲坐着看火,有几个孩子也在凑热闹。那个偷来的孩子在哭哭啼啼。另一个四岁的胖孩子闷声不响,坐在一张板凳上,凳子太高,只好两腿悬空,下巴勉强够着桌子边。还有个孩子一本正经地用手指头拿蜡烛滴下的油脂在桌上乱涂乱抹。最后,还有一个孩子蹲在烂泥里,瘦小的身子几乎整个儿埋在一口铜锅里,用瓦片在锅里刮来刮去,那声音让斯特拉迪瓦里乌斯[193]听见了真会晕过去。
火堆旁有个酒桶,桶上坐着个乞丐。这人就是乞丐王国的大王,酒桶就是他的宝座。
那三个逮住格兰古瓦的乞丐把他带到酒桶跟前,狂欢乱舞戛然停止,只有钻进锅里的孩子仍在发出刺耳的声音。
格兰古瓦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
“伙计,摘掉你的帽子。[194]”那三人中有一个用西班牙语对他说。没等他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人就把他的帽子抢走了。他这顶尖帽子虽然很旧,但遮遮太阳、挡挡风雨还是蛮管用的。格兰古瓦长叹了一声。
这时,乞丐王从他的酒桶上对他讲话了。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格兰古瓦打了个寒噤。这声音因为略带恫吓而变得粗大了,但仍使他想起今天上午带着鼻音向观众乞讨,致使圣迹剧首次受到冲击的那个声音。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鲁伊夫。
克洛潘·特鲁伊夫穿上了王袍[195],但上面的补丁仍和平时的一样多。胳膊上的疮已经消失,手里拿着一根白色长皮鞭,就是值勤警官用来维持秩序的那种鞭子,名叫“布莱依”。他戴着一种顶上封口,四周加帽檐的帽子,但很难说清楚是王冠还是儿童防跌软垫帽,因为两者十分相似。
然而,不知为什么,当格兰古瓦认出乞丐王就是在司法宫大厅里同他作对的那个该死的乞丐时,反而产生了一线希望。
他结结巴巴地说:“师傅……阁下……陛下……我该怎样称呼您?”他的称呼逐步升格,到了最高级后,不知道怎样再往上升,或者怎样再往下降,就只好问对方了。
“阁下,陛下,或者朋友,随你怎么称呼。不过,得快点。你有什么要为你辩护的吗?”
“为你辩护!”格兰古瓦想道,“我讨厌这个说法。”于是,他期期艾艾,继续往下说:“我是今天上午……”
“别磨牙了!”克洛潘打断他说,“报你的名字,小子,别废话。听着,你面前有三位强大的君主:我是克洛潘·特鲁伊夫,五法郎银币王[196],大科埃斯的传人,乞丐王国的最高统治者;那边头上缠着破布的黄脸老头是埃及和吉卜赛公爵马蒂阿·亨加里·斯皮加里;那个只顾和一个婊子打俏,不听我们说话的胖子,是加利莱皇帝纪尧姆·鲁索。我们是你的审判官。你不说我们的黑话,却进了我们的黑话王国,你侵犯了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特权,应该受到惩罚,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图”或“里福代”[197],用你们正人君子的行话说,就是扒手、乞丐或流浪汉。你是这一类人吗?为你自己辩护吧。快交代你的身份。”
“可惜的是,”格兰古瓦说,“我没有这份荣誉。我是写……”
“这就够了,”特鲁伊夫没有让他说下去,“你要被绞死。事情很简单,正直的市民先生们,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用来对付乞丐的法律,乞丐们用它来对付你们。如果说这个法律太坏,那是你们的错。我们也应该经常看到好人的脑袋套在麻绳圈里龇牙咧嘴的怪模样。这样,绞刑才变得体面。来吧,朋友,把你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脱下来,让这些女士瓜分吧。我马上就叫人把你绞死,好让乞丐们乐一乐。你呢,就把钱包掏出来,给他们买酒喝。假如你还有什么假正经的事要做,那边捣盐的石臼里有一个石头上帝,是从圣皮埃尔-奥伯教堂里偷来的。我给你四分钟时间,去把你的灵魂向他抖一抖吧。”
乞丐王这番演说确实精彩。
“我以灵魂发誓!讲得太好了!克洛潘·特鲁伊夫讲起道来,活像是教皇圣父。”加利莱喊道,一面把酒罐子打碎垫桌子。
“皇帝和国王阁下,”格兰古瓦镇静地说(不知怎么的,他又恢复了信心,说话很坚决),“你们不会想到,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是诗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宫大厅里演出的寓意剧,就是本人写的。”
“啊!是你呀,大师!”克洛潘说,“我也在那里,我以上帝的脑袋发誓!怎么,朋友,难道你上午给我们演了那场乏味的圣迹剧,今晚就有理由不被绞死吗?”
“我恐怕很难脱身了。”格兰古瓦心想。然而,他还要试一试,于是,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诗人不能列入流浪乞丐的行列中。伊索就是流浪汉,荷马当过叫花子,墨丘利[198]是个小偷……”
克洛潘打断他说:“我看,你是想用这些难懂的话来糊弄我们。你就乖乖地被绞死吧,别装腔作势了!”
“对不起,五法郎银币王阁下,”格兰古瓦决心寸土必争,反驳道,“绞死我是应该的……不过,等一等……听我说……你总不能不听我辩护就处死我吧……”
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不幸被周围的喧闹声盖住了。刮锅的小男孩比任何时候都刮得起劲,更糟糕的是,一个老婆子刚把一只装满牛油的煎锅放到灼热的三角架上,牛油被火熬得噼啪直响,就像一群顽童追赶一个假面人时发出的叫嚷声。
克洛潘·特鲁伊夫好像同埃及公爵和加利莱皇帝商量了一会儿,那皇帝已经烂醉如泥。接着,他用刺耳的声音喊道:“大家静一静!”那两口锅都不听指挥,继续它们的二重唱。克洛潘跳下酒桶,朝铁锅一脚踢去,连锅带人踢出十步开外,他又朝煎锅踢了一脚,牛油全都泼在了火上。然后,他庄严地重新回到宝座上,对孩子的哭泣和老妇的嘀咕全然不理,而老妇的晚饭已化作美丽的白烟。
特鲁伊夫做了个手势,公爵、皇帝以及大帮凶乞丐和麻风病乞丐们来到他身边,围成半圆圈,格兰古瓦站在圈子中间,始终被粗暴地当成受审者。这些站成半圆圈的人全都衣衫褴褛,戴着假首饰,手拿铁叉、斧头,一个个喝得迷迷糊糊,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他们赤裸着粗壮的胳膊,面孔肮脏,毫无光泽,显得非常迟钝。在这个乞丐圆桌会议中央,克洛潘·特鲁伊夫俨然像元老院的议长,贵族领地的国王,红衣主教会议上的教皇,君临一切,驾驭全场,首先因为他坐在酒桶上,居高临下;此外,他的神态说不出的傲慢、凶残和吓人,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出他那流浪汉种族特有的野兽般的模样。在这群丑八怪中,他显得出类拔萃,真可谓一群猪中的猪头。
他用长满茧子的手摸着丑陋的下巴,对格兰古瓦说:“听着,我没有理由不绞死你。确实,你很讨厌这玩意儿,这也很自然,你们市民还不习惯,把绞刑看得太粗鄙。其实,我们并不想和你过不去。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你愿意成为我们的人吗?”
格兰古瓦原以为性命难保,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听了这话,又惊又喜,赶快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忙说:
“当然愿意,一百个愿意。”
“你同意加入扒手的行列吗?”克洛潘问道。
“是的,千真万确。”格兰古瓦回答。
“你承认自己是自由市民中的一员吗?”乞丐王又问。
“承认。”
“愿意做乞丐王国的臣民?”
“愿意。”
“愿意当流浪乞丐?”
“愿意。”
“真心诚意?”
“真心诚意。”
“我要告诉你,”乞丐王又说,“你仍免不了要被绞死。”
“见鬼!”诗人说。
“不过,”克洛潘沉着地说,“不是现在,而是以后,仪式更加隆重,由巴黎市支付费用,在一个漂亮的石头绞刑架上,你要被那些正人君子绞死。这对你是一种安慰。”
“但愿如您所说。”格兰古瓦回答。
“还有其他好处。你当了自由市民,就不要再像巴黎市民那样交清道捐、救济捐和灯火捐了。”
“但愿如此,”诗人说,“我同意。我是流浪汉、乞丐、自由市民、扒手,您要我当什么,我就当什么。其实我早就是了,五法郎银币王先生,因为我是哲学家;正如您知道的,哲学包罗万象,哲学家什么都干[199]。”
乞丐王皱了皱眉头。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朋友?你在说什么匈牙利犹太人的黑话?我不懂希伯来语。当强盗的,就不是犹太人。我现在甚至不偷了,比这更厉害,我杀人。割喉咙,干;割钱包,不干。”
克洛潘越说越气愤,越说越不连贯。格兰古瓦终于插进了一句道歉的话:“请原谅,阁下。这不是希伯来语,是拉丁语。”
“你听着,”克洛潘狂怒地继续说,“我不是犹太人,我以犹太教徒的肚子发誓,我要绞死你!还有你身边那个冒充破产小商人的犹太人,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像一枚假币那样被钉死在一张柜台上。他本来就是一枚假币。”
他边说,边指着那个满脸胡子的小个子匈牙利犹太人,就是在小巷里用拉丁语对格兰古瓦说“行行好”的那个人。那人听不懂其他语言,看见乞丐王向他大发雷霆,惊得瞠目结舌。
克洛潘阁下终于平静下来,对诗人说:
“小子!那么你愿意做流浪乞丐了?”
“当然!”诗人回答。
“光愿意还不够,”暴躁的克洛潘说,“有好的愿望不一定有用,只是对进天堂有好处。可是,天堂和乞丐王国是两回事。你想进乞丐王国,就得证明你能干点什么,你得表演掏假人的腰包。”
“您要我掏什么,我就掏什么。”格兰古瓦说。
克洛潘做了个手势。几个乞丐从圈子里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搬来了两根木桩,下端是两根宽木条做成的十字构架,立在地上稳稳当当。他们又在两根木桩之间加了一根横梁,做成了一个可以搬动的非常漂亮的绞刑架。格兰古瓦看到一眨眼工夫,面前就竖起了一个绞刑架,感到大开眼界。样样齐备,甚至还有绞索,正在横梁下面悠悠晃动。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格兰古瓦忧心忡忡。这时,他听到一阵铃响,顿时放了心。原来是个假人。乞丐们正在把那条绳子套在假人的脖子上吊起来。这假人有点像用来吓唬野鸟的稻草人,穿着红衣服,挂满大小铃铛,就是用它们来披挂三十头卡斯蒂利亚[200]骡子也足够了。这无数的铃铛随着绳子晃动响了一阵,声音渐渐变弱,最后不响了,因为假人已经服从了取代滴漏计和沙时计的钟摆规律,停止晃动了。
克洛潘指着假人脚下的一张摇摇欲坠的矮凳子,对格兰古瓦说:“上去。”
“要我命哪!”格兰古瓦抗议道,“我会摔断脖子的。您这张矮凳就像马提雅尔[201]的双行体诗,长短不一,一只脚是六个韵,另一只是五个韵。”
“上去!”克洛潘又说。
格兰古瓦踏上板凳,脑袋和胳膊摇晃了几下,才在上面站稳。
“现在,”乞丐王继续说,“你用右脚钩住左腿,踮起左脚尖。”
“阁下,”格兰古瓦说,“你是非让我断胳膊断腿啰。”
克洛潘摇摇头。
“听着,朋友,你废话太多。两句话就给你说清楚了。你照我说的那样,踮起脚尖,这样,你就够得着假人的口袋了,你把手伸进去,把里面的钱包掏出来。你干这件事时,要是铃铛一个也不响,那就成功了,你就可以当流浪乞丐,接下来就是连续揍你一个星期。”
“上帝的肚子!我一定当心。”格兰古瓦说,“可要是碰响了铃铛呢?”
“那就要被绞死。明白了吗?”
“一点也不明白。”格兰古瓦回答。
“我再说一遍。你要去掏假人的口袋,把钱包掏出来。只要有一个铃铛发出声音,你就要被绞死。明白了吗?”
“明白了。”格兰古瓦说,“还有呢?”
“如果你能把钱包掏出来而铃铛不响,你就是流浪乞丐。接下来就是连续揍你一个星期。现在该明白了吧?”
“我又不明白了,阁下。我有什么利可图呢?不是被绞死,就是挨揍。”
“你不是当上流浪乞丐了吗?”克洛潘接着说,“当流浪乞丐,不就是好处吗?我们揍你,也是为了你好,让你今后经得住揍嘛。”
“万分感谢!”诗人回答。
“行了,快点吧,”乞丐王说,并用脚把酒桶敲得像大鼓一样咚咚响,“快去掏吧,别再磨蹭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我听到一声铃响,你就得站到假人的位置上去。”
对于克洛潘的主意,乞丐们热烈拥护。他们围着绞刑架站成一圈,残忍地大笑着。格兰古瓦发现,他成了他们取乐的对象,因此,他们决不会饶过他的。他没有生路,除非能成功地完成他们强迫他做的动作,但可能性极小。他决定碰碰运气,但在行动之前先向那个假人虔诚地做了祈祷,心想,它也许比流浪乞丐有同情心。在他看来,那些数不清的长着小铜舌的铃铛,像毒蛇一样张着嘴巴,随时准备发出咝咝的叫声,咬他一口。
“啊!”他低声说,“我的生命竟然取决于这些小铃铛,哪怕最小的铃铛发出最轻微的声音,都会要我的命!呵!”他又合掌祈祷,“小铃铛呀,你千万别作声!小铃铛呀,你千万别晃动!小铃铛呀,你千万别颤抖!”
他还想再做一次努力,问特鲁伊夫:
“万一有风呢?”
“你一样要被绞死。”特鲁伊夫毫不犹豫地说。
看到已经毫无退路,不可能缓刑,也没有其他任何借口,于是,他横下了一条心。他把右脚钩住左腿,踮起左脚尖,伸出一只胳膊……就在接触假人时,他那一只脚支撑着的身体,在只有三条腿的矮凳上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抓住假人,这下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那个假人经他一推,先是打了个转,然后威严地在两根木柱之间摇摆起来,成千只铃铛响成一片,震得他头昏耳聋,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倒霉!”他摔倒时喊了一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似的。
然而,他还听得见铃铛在他头顶上轰鸣,流浪乞丐在发出魔鬼般的狂笑,特鲁伊夫在说:“给我把这个窝囊废拉起来,狠狠地绞死。”
格兰古瓦从地上爬起来。那个假人也被搬走了,给他腾出了地方。
乞丐们让他爬到矮凳上。克洛潘过来把绳索套到他脖子上,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再见了,朋友。你肚肠里的弯道道即使跟教皇一样多,这次也躲不过去了。”
他想喊“饶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朝四周看看,所有的人都在大笑不止,他明白自己毫无希望了。
“贝勒维尼·德·雷托瓦尔,”乞丐王对一个身材高大的乞丐说,“爬到横杆上去。”那人应声出列。
贝勒维尼·德·雷托瓦尔敏捷地爬上了横杆,不一会儿,当格兰古瓦抬头时,看见他已坐在那上面了,感到十分恐惧。
“现在,”克洛潘·特鲁伊夫又说,“等我一拍手,红发安德里,你用膝盖把矮凳拱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你拽住这小子的腿;你,贝勒维尼,压住他的肩膀。你们三个要同时行动,听见没有?”
格兰古瓦浑身打战。
“准备好了吗?”克洛潘·特鲁伊夫对那三个乞丐说。他们已准备扑向格兰古瓦,就像三只蜘蛛准备扑向一只苍蝇。克洛潘不慌不忙,他用脚尖把几根还没烧着的树枝踢进火堆里,可怜的格兰古瓦心惊肉跳,等着受刑。过了一会儿,克洛潘又问:
“准备好了吗?”他张开双手准备拍击,再过一秒钟,全都结束了。
但他突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等一等,”他说,“我刚才忘了!……按照惯例,在绞死一个男人之前,先得问问有没有女人要他。伙计,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必须娶一个女乞丐,否则就与绞索成亲。”
吉卜赛人的这条规矩,在读者看来荒诞不已,但今天仍被写在古老的英国法典里,不信可以查阅《伯林顿的注疏》[202]。
格兰古瓦松了口气。半个小时以来,他这是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不敢过于相信。
“喂!”克洛潘喊道,他已回到酒桶宝座上了,“喂!女的们,雌的们,上到巫婆,下到巫婆的雌猫,你们中间有哪个婊子要这个色鬼?喂,科洛特·夏洛!伊丽莎白·特鲁凡!西蒙娜·若杜依纳!玛丽·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贝拉德·法努埃尔!米歇勒·热纳伊!克洛德·隆热-奥雷伊!玛蒂丽娜·吉罗鲁!喂!伊莎博·蒂埃里!你们都过来!好好看看!白送你们一个男人!谁要呀?”
格兰古瓦正在落难之中,惊魂未定。当然,他的模样不可能吸引人。那几个女人对克洛潘的建议几乎无动于衷,不幸的格兰古瓦听见她们回答:“不要!不要!绞死他,让我们大家开开心。”
不过,还是有三个女人走出人群,上来把他仔细打量。第一个是四方脸的胖妞。她细细看了看哲学家那件寒酸的紧身短上衣,发现它破得很厉害,窟窿比烤栗子的平底锅还要多,她鄙夷地做了个鬼脸。“破布头!”她咕哝一句,又问格兰古瓦:“你的披肩呢?”格兰古瓦回答:“丢了。”“帽子呢?”“被人抢了。”“鞋呢?”“快没有底了。”“那钱包呢?”“唉!”格兰古瓦期期艾艾地说,“身无分文。”“那你就让他们绞死吧,说声‘谢谢’!”女乞丐说完,转身就走。
第二个又老又黑,满脸皱纹,奇丑无比,即使在这丑人集居的乞丐王国里也显得格格不入。她围着格兰古瓦转了一圈。格兰古瓦就怕她会相中自己。可她口齿不清地说:“太瘦。”说完也走了。
第三个是年轻的姑娘,挺鲜嫩,也不太丑。可怜鬼低声求她:
“救救我吧!”
那姑娘怜悯地打量他一会,然后低下脑袋,摆弄衣裙,犹豫不定。格兰古瓦眼睛注视着姑娘的一举一动,这可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呀!
“不行,”姑娘终于说话了,“不行,纪尧姆·隆格儒会揍我的。”她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伙计,”克洛潘说,“算你倒霉。”
然后,他站在酒桶上,模仿拍卖人的腔调,喊道:“没有人要吗?”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没有人要?一——二——三——!”他转向绞刑架,点了点头,“成交!”
贝勒维尔·德·雷托瓦尔、红发安德里和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走到格兰古瓦身边。
就在这时,乞丐群中响起一片喊声:
“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格兰古瓦心里一震,朝喧哗的地方转过头去。人群向两边闪开,给一个灿烂夺目的姑娘让开一条通道。
原来是那个吉卜赛姑娘。
“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激动不已,惊讶万分,没想到与他白天的事情紧密相连的这个咒语,竟然是这位姑娘的名字。
这个人间尤物,以其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圣迹区也有着不可抗拒的威望。她一路过来,男女乞丐默然给她让路,看见她,最粗野的面孔也都变得容光焕发。
她步履轻盈,走到了受刑人跟前,美丽的加利跟在她后面。格兰古瓦就好像死了一般。她默默地端详了他一会儿。
“您要绞死这个人?”她转向克洛潘,神情非常严肃。
“是的,姐妹,”乞丐王回答,“除非你要他做你的丈夫。”
她下嘴唇漂亮地噘了噘。
“那我要了。”
格兰古瓦确信,从上午起他就一直在做梦,眼前的事不过是梦的延续。
这个转折虽然美妙,但毕竟太突然了。
有人给他解开绳索,让他从矮凳上下来。他不得不坐下来,因为他受的震动太强烈。
埃及公爵一句话也没说,拿来了一只瓦罐。吉卜赛姑娘把它递给格兰古瓦,对他说:“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碎成四瓣。
埃及公爵把手分别放到他们额头上,说:“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姐妹,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去吧。”
七 新婚之夜
不一会儿,我们的诗人就已经在一间不透风的暖烘烘的尖拱小屋里了。他坐在桌子前。桌上空空的,似乎正等着向一旁的挂柜里借些食物。他就要有一张舒服的床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起。这场奇遇像是中了魔法似的。他开始真的把自己当成童话中的人物了。他不时地四下张望,像是要看看那两头喷火怪物拉套的火焰车还在不在,只有这种车才可能这样快地把他从地狱送进天堂。有时候,他紧盯着上衣的破窟窿,以便抓住现实,免得想入非非。他在幻想的童话世界里飘游,已经晕晕乎乎,全靠这件破衣裳帮他恢复理智。
那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注意他。她走来走去,一会儿碰着什么小凳子,一会儿同她的小山羊说说话儿,不时地噘起小嘴巴。她终于过来坐在桌子旁,格兰古瓦这才能自由自在地端量她。
亲爱的读者,你也曾有过童年,或许你更幸运,现在还是个孩子。你肯定不止一次(我自己就常常那样,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沿着潺潺的小溪,穿过一个个小树丛,追逐美丽的蓝蜻蜓或绿蜻蜓。蜻蜓忽上忽下,轻吻着每一根树梢。你一定还记得,你是怎样情意绵绵、兴致勃勃地注意那紫红或天蓝的翅膀,它们轻轻飞旋,萦萦绕绕,由于飞得太快,形体飘忽,难以捉摸。那微微颤动着的翅膀中模模糊糊显露出来的空中小生命,在你看来,那样虚幻缥缈,仿佛是想象出来的,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当蜻蜓终于停在芦苇梢上,你终于能屏气凝神观察它那薄纱般的长翼,珐琅般的长袍,水晶球般的眼珠时,你是多么惊讶,又多么担心它会重新化作幻影,它的生命会重新变成虚无。回想起这些,你就不难体会格兰古瓦此时此刻在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爱斯梅拉达面前所产生的感觉,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是通过歌舞和喧嚣的旋涡,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
他越来越陷入梦境,目光蒙眬地注视着爱斯梅拉达,心里思忖:“原来这就是爱斯梅拉达!佳妙无双的女子!街头舞女!那样高贵,又那样低贱!上午断送我圣迹剧的是她,晚上救我一命的也是她。她是我的恶神,也是我的天使!我发誓,她是个漂亮女人,她大概爱我爱得发狂,才会在那种情况下要我的。对了,”蓦然,他站起来,因为他又回到了现实中,这现实感是构成他性格和哲学的基础,“我还不太知道该怎么办,不过,难道我不是她的丈夫吗?”
他转着念头,眼睛里流露出欲望,朝姑娘走去,那样威武,那样殷勤,吓得姑娘直往后退。
“您要干什么?”她问道。
“您怎么能提这个问题,可爱的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回答,语调充满了情欲,连他自己听了都大吃一惊。
埃及姑娘睁大眼睛:“我不懂您的意思。”
“怎么!”格兰古瓦又说,越来越冲动,寻思面前的姑娘不过是乞丐王国的一个贞女,“我不是你的吗,亲爱的朋友?你不也是我的吗?”
说完他轻率地把她拦腰抱住。
吉卜赛姑娘犹如柔滑的鳗鱼,从他手中挣脱掉。她一步跳到房间的另一头,弯下腰,随即又直起身,手里亮出一把小匕首,格兰古瓦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这把刀是从哪里抽出来的。姑娘怒形于色,傲气凛然,嘴巴噘着,鼻孔鼓着,面颊红得像苹果,眼睛里冒着火花。就在同时,那头白山羊跑到她跟前,耸起两只美丽的金犄角,向格兰古瓦摆开战斗的架势。这一切仅是转眼的工夫。
蜻蜓变成了马蜂,只想螫人。
我们的哲学家一下愣住了。他目光呆滞,一会儿看看山羊,一会儿看看姑娘。
待他稍微回过神来,终于能说话时,他喊道:“圣母!真是两个泼辣货!”
吉卜赛姑娘也打破沉默:“您吃了豹子胆啦!”
“对不起,小姐,”格兰古瓦微笑着说,“不过,您为什么要我做丈夫呢?”
“难道应该看着您被绞死?”
“这么说,”诗人看到爱的希望化为泡影,心里不是滋味,“您嫁给我纯粹是为了救我?”
“那您还要我有什么别的想法?”
格兰古瓦咬了咬嘴唇,说:“算了,看来我当丘比特[203]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成功。可是干吗要摔破那只可怜的瓦罐呢?”
爱斯梅拉达和小山羊仍然严阵以待,一个用匕首,另一个用犄角。
“爱斯梅拉达小姐,”诗人说,“我们和解吧。我不是大堡的书记员,对于像您这样不顾御前大法官大人的禁令,怀里揣着匕首在巴黎街头乱逛这件事,我不予追究。然而,您不会不知道,一个星期前,诺埃尔·莱克里文就因为携带短剑,罚款十个巴黎索尔。不过,这不关我的事,现在我来谈正题。我以天堂的名义发誓,没有您的同意,我决不靠近您。可是,您得给我点吃的。”
其实,格兰古瓦和德普雷奥[204]先生一样,“并不太贪女色”。他不是那种袭击女孩子的骑士和火枪手。在爱情方面,也像其他事一样,他主张采取折中态度,伺机而动。在他看来,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外加佳人做伴,尤其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好比在一场艳遇的序幕和结局之间加了一段美妙插曲。
埃及姑娘没有吭声。她倨傲地噘噘嘴,小鸟似的扬起头,突然哈哈大笑,那把小巧玲珑的匕首忽地消失了,像出现时一样迅速,格兰古瓦都没能看见蜜蜂把它的刺藏在哪里。
不一会儿,桌上摆起了一块黑面包、一片猪油、几只皱巴巴的苹果,还有一罐啤酒。格兰古瓦狼吞虎咽,大嚼大吃。听见他把铁叉和瓷盆碰得叮当响,会以为他的情欲已全部化作食欲了呢。
姑娘坐在他对面,默默地注视着他吃饭,可是看得出来,她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脸儿不时地漾出笑容,手儿轻轻抚摸小山羊聪慧的脑袋。山羊懒洋洋地伏在她膝盖上。
昏黄的烛光照耀着这幅一个狼吞虎咽,另一个沉湎梦幻的场景。
然而,待饥肠的辘辘声平息下来,格兰古瓦发现只剩下一只苹果了,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您不吃吗?爱斯梅拉达小姐。”
她摇摇头,沉思的目光移到小屋的拱顶上。
“她在想什么鬼心事?”格兰古瓦想道,也把视线拉到拱顶上,“刻在拱顶石上的那个龇牙咧嘴的侏儒,绝不可能让她这样出神。见鬼!我难道还比不上它?”
他提高嗓门说:“小姐!”
她好像没有听见。
他用更大的声音说:“爱斯梅拉达小姐!”
仍然白费力气。姑娘的心不在这里,格兰古瓦的声音没有能力把它召唤回来。幸亏山羊干预了。它轻轻地扯扯女主人的衣袖,埃及姑娘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问道:“加利,你要什么?”
“它饿了。”格兰古瓦说道,他为能搭上话而喜形于色。
爱斯梅拉达开始喂加利,她把面包掰碎,放在手心窝里,加利优雅地吃起来。
格兰古瓦怕她又陷入沉思,便抓紧时间,试着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
“那么,您不要我做您的丈夫?”
姑娘睁大眼睛凝视他:“不要。”
“情人呢?”格兰古瓦又问。
她噘了噘嘴,答道:“也不要。”
“朋友呢?”格兰古瓦继续问。
她又一次凝视他,想了想,说:“也许。”
这个“也许”,哲学家们向来是看得极其珍贵的,因此,格兰古瓦胆子更大了。
“您知道什么是友谊吗?”他问。
“知道,”埃及姑娘回答,“就是兄弟和姐妹,两个心灵相碰,但不合而为一,就像手的两个指头。”
“那么爱情呢?”格兰古瓦又问。
“啊!爱情!”她声音颤抖,目光炯炯,“那是两个人,合而为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融合成一个天使,是天堂。”
这个在街头跳舞的少女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美丽。格兰古瓦深受震动。他觉得,她那种美貌同她话中洋溢着东方式的狂热激情相得益彰。她那玫瑰般纯洁的嘴唇微微笑着,单纯而宁静的额头常常因为心有所思而变得朦朦胧胧,就像镜子哈上热气后变得模糊不清;长长的黑睫毛低垂着,眼睛里射出难以形容的光辉,使她容貌动人,秀色可餐。这正是拉斐尔后来在画圣母像时,在处女、母亲和神灵三者的神秘交会点上获得的理想形象。
格兰古瓦穷追不舍。
“什么样的人才能使您动心呢?”
“必须是一个男子汉。”
“那我呢?”他问,“我是什么?”
“男子汉头上要戴铁盔,手中要拿利剑,靴跟要有金光闪闪的马刺。”
“行,”格兰古瓦说,“没有马,就不算男人……您爱上谁了吧?”
“您是指爱情?”
“爱情。”
她沉思片刻,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说:“我很快就会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是今晚呢?”诗人动情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保护我的人。”
格兰古瓦脸唰地红了,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了。这显然是在暗示两小时以前的危急关头他没有给她帮助。今晚,奇遇接踵而来,把这事冲淡了,现在他才想起来。他拍拍额头说:
“对了,小姐,我本该从这件事开始的。请原谅我一时疏忽大意。您是怎样逃脱卡西莫多的魔掌的?”
这个问题使吉卜赛姑娘不寒而栗。
“啊!可怕的驼背!”她用手捂住脸,浑身哆嗦,好像冷得不行。
“的确可怕,”格兰古瓦继续追问,“可是,您是怎样逃脱的?”
爱斯梅拉达笑了笑,叹口气,缄默不语。
“您知道他为什么跟踪您吗?”格兰古瓦拐了个弯问道。
“不知道。”姑娘说。继而她又激烈地问道:“您不也跟踪我吗?那您为什么要跟踪我?”
“说真的,”格兰古瓦回答,“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一阵沉默。格兰古瓦用小刀在桌上划来划去。姑娘微笑着,仿佛在看墙壁那一边的什么东西。忽然,她用西班牙语唱起歌来,声音含混不清:
五色斑斓的小鸟
唱倦了,而大地……[205]
她骤然停下,开始抚摸加利。
“您这头山羊很漂亮。”格兰古瓦说。
“她是我的妹妹。”她回答。
“您为什么叫爱斯梅拉达?”诗人问。
“我不知道。”
“总有个道理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香袋,是用一串印度楝树粒项链吊在脖子上的。这香袋散发出浓郁的樟脑味。外面是一层绿绸子,中间嵌着一颗仿祖母绿玻璃珠。
“可能因为这个。[206]”她说。
格兰古瓦想去拿香袋。
她往后一退:
“别碰,这是护身符;你会破坏它的魔法,或者,你会中它的魔法。”
诗人兴趣越来越浓。
“谁给您的?”
她用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把护身符藏到怀里。他试着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她爱理不理。
“‘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说。
“是什么语?”
“埃及语,我想。”
“我早就猜到了,”格兰古瓦说,“您不是法国人?”
“不知道。”
“有父母吗?”
她用一种古老的曲调唱道:
我父亲是雄鸟,
我母亲是雌鸟。
我过河不用舟,
我渡河不用船。
我母亲是雌鸟,
我父亲是雄鸟。
“很美。”格兰古瓦说,“您几岁到法国的?”
“很小就来了。”
“巴黎呢?”
“去年。我们从教皇门进城的时候,我看见苇莺在空中掠过。那是8月底。我说:‘冬天会很冷。’”
“去年冬天就是很冷。”格兰古瓦说。终于交谈起来了,他非常高兴。“我一冬天都冷得直往手指头上哈热气。您难道能预卜先知?”
“不会。”她又不爱搭理了。
“叫埃及公爵的那个人是你们部落当家的?”
“是的。”
“是他为我们主持婚礼的呀。”诗人怯生生地指出。
她照例又娇美地噘了噘嘴:“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如果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
“我知道一个更漂亮的名字。”她说。
“您真坏,”诗人又说,“不过没什么,我不会生您的气。嗯,等您进一步了解我后,说不定会爱我的。您那样信任我,给我讲了您的身世,我也来谈谈我自己。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是戈奈斯公证所承租人的儿子。二十年前,巴黎被围时,我父亲被勃艮第人绞死,母亲被皮卡迪人开膛破肚。因此我六岁就成了孤儿,光着脚在巴黎街头流浪。我不知道六岁到十六岁是怎么挨过来的。在这里,水果店老板娘赏给我一个李子;到那里,面包铺老板赐给我一块面包。晚上,我就故意让夜巡队抓进牢房,牢房里有一捆麦秸可以供我睡觉。尽管如此,我还是长大了,但很瘦,正如您看到的那样。冬天,我躲在桑斯大主教府邸[207]的门廊下晒太阳,我觉得,圣约翰篝火[208]生在夏至那天实在荒唐。十六岁那年,我想找个职业,什么工作都尝遍了。我当过兵,但不够勇敢;做过修士,又不太虔诚;再说,我至今还不太会喝酒。绝望中,我加入伐木场木匠的行列,当一名学徒,但我又没有力气。我比较喜欢当教师。当然,我那时目不识丁,但这不是理由。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干什么都不行。既然什么都干不了,我就干脆当个诗人,写写韵文。这个行当,流浪汉是可以干的,这总比当扒手强,还真有几个朋友的强盗儿子劝我去当小偷呢。幸亏有一天我遇见了圣母院那位可尊敬的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神父。他对我很感兴趣。多亏了他,我今天才成为有真才实学的人,精通拉丁文,从西塞罗的《论职责》,到则肋司定会修士们的解罪经,我无所不晓,对于经院哲学、诗学、韵律学,甚至对于最高科学炼金术,我也很内行。我就是今天在司法宫大厅里演出的深受观众欢迎并且大获成功的圣迹剧的作者。我还写了一本书,印出来有六百页,说的是1465年那颗罕见的彗星,有个人对它入了迷。我在其他方面也卓有成就。因为我略懂制炮的木工活,有幸参加了让·莫格大臼炮的制造。您知道,那门炮试射那天,在夏朗通桥上爆炸,炸死了二十四个看热闹的人。您看,我当个配偶并不坏吧。我还会变好多奇妙的戏法,以后我可以教您的山羊,比如,模仿巴黎的主教,这该死的巴黎人,他那些磨子水花四溅,谁从磨坊主桥上经过,都会弄得满身是水。还有,我的圣迹剧,如果他们给报酬的话,会给我带来一大笔收入。最后我要说,我将为您效劳,我本人,还有我的思想,我的学识,我的文才。如果您愿意的话,小姐,我准备和您一起生活,假的也好,真的也好,您觉得做夫妻合适,那就夫唱妇随,如果您觉得做兄妹更好,那就以兄妹相待。”
说到这里,格兰古瓦停住了,等待姑娘对他这番表白做出反应。姑娘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弗比斯!”她喃喃自语,然后转过头来问诗人,“弗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兰古瓦不明白这个问题和他的演说有什么关系,但有机会炫耀自己的知识,还是很高兴的。他不无骄傲地回答:
“这是个拉丁词,意思是太阳。”
“太阳!”她重复一遍。
“这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弓手的名字,他是一位天神。”格兰古瓦补充说。
“天神!”埃及姑娘重复道,语调流露出沉思和热情。
这时候,她的一只手镯脱落,掉在地上。格兰古瓦赶忙弯腰去捡。当他站起来时,姑娘和山羊都无影无踪了。他听见插门的声音,大概是一扇通向邻室的小门从里面插上了。
“至少她给我留下了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说。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有一张长度还算可以的木箱适合当床用,可是箱盖上雕刻着花纹,凹凸不平,格兰古瓦睡在上面,跟米克罗梅加斯[209]躺在高低不平的阿尔卑斯山巅的感觉差不多。
“算了!应该随遇而安。”他说,一面尽量使自己躺得舒服些,“不过,这实在是奇特的新婚之夜。真遗憾!刚才摔罐成亲时,我还挺高兴哩,觉得它散发着一种古朴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