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把来人惶在门外,但他们很守规矩,没得到爹的同意,也不强行进屋,只是说他们不讲究,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爹说,你们看我这屋里,乱七八糟脚都插不进,总不能用糨糊把你们贴在墙上。
名伶说,我们不睡床。
娘说,不睡床上,坐着过夜?
辛立说,给几捆稻草摊个地铺,就能睡。
话,说到这种地步,爹无法推辞,只好让他们进了屋。这几个人都没有枪,带的东西倒不少。他们进屋以后,就忙着把我家的板凳桌子和坛坛罐罐归拢到一边,从屋后的草垛上抱来几捆稻草,在堂屋中间忙着打地铺。他们好像经常睡这种铺,做起来很熟练,把稻草平摊在地上,四周用脚压实,再折起来用手抹平,弄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一阵紧张的忙碌过后,脸上直滚汗珠子,便摘下头上的军帽,我这才看出来,六个人中有三个女的!爹傻眼了,男女同睡地铺,这成什么样子!爹是生意人,最忌讳男女间的事,有亲戚到我家来,都是让夫妻分床睡。现在让这些人住下来,会给我们家带来晦气。但,地铺已经铺好,而且是村长分派来的,不好把他们再赶出去。所好的是地铺分成两半,中间留有桌子宽的空当,左边睡的是三个男的,右侧睡的是三个女的。然而,这条分界线并没有消除爹心里的忧虑,跟娘嘀咕说,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娘也直皱眉头,想了老半天才说,灯不要熄,不就没事了。
三个女的当中,最漂亮的叫名伶,皮肤白得像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昏黄的灯光下,仍让我眼睛发花。另一个叫静娴,她的年龄最小,像个大孩子,两根又粗又短的辫子,如同长在头上的两只角。还有个叫胖姐的,胖乎乎的手捋起来,如一只圆溜溜的皮球。
名伶问我,你家有没有席子?
我没听懂,什么席子?
她说,就是铺床睡的,竹席草席芦席都可以,睡在稻草上会戳人。
爹说,穷地方,人也穷,没这些东西,你们觉得不好住,就另找人家。
他们没有走,把被单铺在稻草上,躺下就睡了。
爹没有睡,在堂屋里点了盏油灯,坐在房门口,半开半掩的门张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照着地铺上的几个男女,只要有人翻个身,爹就咳嗽一声,告诉睡在地铺上的人,别乱动,有双眼睛在看着呢!
熬到半夜,爹的眼皮子再也撑不住,东倒西歪直打瞌睡。我叫爹上床睡会儿,由我来看着。
爹叮嘱说,眼睛盯着他们,看到有动静就叫醒我,记住了。
我说,我懂。
爹信不过。你懂啥?他们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家就触了霉头,做生意赚不到钱。
在爹的眼里,我还是个小不点,小得什么都不懂。其实我懂了,尽管这种懂是稀里糊涂的,朦朦胧胧的,隐隐约约的,但还是明白一些的,就像村长大耳朵和豆腐坊的张寡妇那样。
我坐在房门口,目光随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从房门的虚隙里透出去,注视着睡在地铺上的几个人,倒不是爹有过严格的交待,不能出半点差错,却是出于一种好奇,想认真地看一看这些当兵的人。大白天盯住他们脸上看,人家会把我当成傻子,现在恰好给了我难得的机会。靠分界睡着的名伶,身材不高,娇小玲珑,睡熟时皮肤显得格外的白,我想即使不点灯,她也能把屋内照亮,她就是一盏灯。洁白无瑕的脸,细嫩得就像一块玉,弯弯的眉毛仿同天上的月牙,嘴巴却不大,小得让人担心吃不下食物,薄薄的唇红嘟嘟的,脸心稍微有些洼,但洼得恰到好处,洼得讨人喜欢……总之,眼是眼,鼻是鼻,仿佛一切不是天生的,而是用笔画出来的,或者说出生后用手捏过,哪里不好看就捏一下,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睡在名伶身边的是静娴,脸蛋圆圆的,鼓鼓的,饱饱的,双眼皮很宽,眼睫毛密得像把扇子,下巴微微地缩着,短粗的辫子被枕头压得翘了起来,犹如展开双翅迎风飞翔的小鸟。胖姐面朝墙,看不见她的脸,反正她很胖,胖得浑身都是肉,仿佛世界好吃的东西都被她一个人吃了。
睡在分界线另一侧的三个男生,身材最棒的叫辛立,不胖不瘦,但结实得就像榆木疙瘩,盖在身上的一条薄被,如同撑起来的布蓬,随着他的喘气一鼓一鼓地抖动。他们大概走了很远的路,都有些累了,睡得都很熟,并没有出现爹所担心的那种事。
爹并没有睡,不时地张开涩腻的眼帘,向我投来信不过的目光。
半夜,名伶一觉醒来,睁开黑白分明蚕豆花般的眼睛,目光越过了那道分界线,看着近在咫尺的辛立。
辛立双目紧闭仍在熟睡之中,嘴巴抿得很紧,嘴角一牵一牵的,好像在做一个甜蜜的梦。
名伶突然坐起身,一阵激烈的咳嗽,不知是行军时受了风寒,还是要把辛立咳醒。
我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全神贯注看着他俩。我知道爹说的见不得人的事,就是男女睡到一个被窝里,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叫还是不叫呢?若把爹叫醒,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闷声不响被爹知道了,定会受皮肉之苦。我家本来有条老水牛,两年前因为货郎船要大修,一时拿不出钱,爹丢牛保船,把牛给卖了,但那赶牛用的鞭子仍挂在墙上,当我不听话或者闯了祸,爹就用牛鞭子来收拾我。我不是软骨头,爹抽得越凶,我的头昂得越高,还说,我不是你儿子,是头不听话的牛犊,抽吧。每到这时候,娘就会护住我说,儿子是她养的,要打就抽她几鞭子。爹不会对娘动手,手里的鞭子再不往我身上抽,但狠话还是要说的,再惹祸,看不扒了你的皮!
名伶咳嗽过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躺下睡了,稻草铺在她的身下发出窸窸的响声。
天快亮的时候,名伶睡醒了,辛立也醒了。
名伶朝他笑了笑,掉过脸去。
辛立还给她一个甜甜的笑,也转过身去。
俩人都很自觉,严格地守着那条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灯里的油耗干了,把夜一点点地烧短,我苦苦地守到天亮,白熬一夜眼皮子,什么也没有看到。
清晨,哨声从祠堂那边吹过来,睡在地铺上的六个男女,像被火烫着似的啪地跳起,一忽拉就穿好衣服,打好绑腿,把被子折叠好,在地铺上整齐地排成一溜儿,然后跑步奔向祠堂前场头上。
祠堂是我们谷家祭祖的地方,清明节这天,供上祖宗的牌位,姓谷的人都来到这里,烧钱化纸,放鞭放炮,十分热闹,平时就几间空房子,无人问津,现在成了分院的院部,丘主任和几个头头就住在祠堂里,前面有个场头,容得下几百人。
爹问我,夜里看到什么没有?
我如实说,他们都很累,个个都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连句梦话也没说。
娘指责爹说,让豆子半夜未睡,眼睛熬得发红,你说不出口的话也敢说,疑心病也太重了。
爹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固执地说,男男女女的同睡一个地铺,迟早要闹出事情来,反正不能让他们再住下去。
我问,赶他们走?
爹把地铺上的被子摔到门外,又把一件件东西往外拾,连稻草摊的地铺也卷了起来,送回屋后的草垛上。
娘拦也拦不住。娘说,队伍上的人得罪不起,不要命了。
爹说,连支枪也没有,明明是个戏班子,唱戏的人就不规矩。
我说,人家男女各住一边,中间留有空当。
爹越说越火。那空当是墙,是篱笆,挡得住了?
娘说,人家难得来,借个宿都吹胡子瞪眼睛看你脸色,也太过分了。
恰好村长大耳朵来了,一看就惊呆了,嘴巴张有拳头大,却说不出半句话,连忙把拾到屋外的东西往屋里搬。可是刚搬进去,又被爹摔了出来。
一个搬,一个摔,两人较上了劲。
我站在一旁,不知帮谁好。
娘急得直跺脚。
村长大耳朵停下来,哭笑不得地说,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死脑筋,队伍上的人不信你说的那一套。爹说既然是百姓的队伍,就得按地方上的规矩做,男女不能同住。
娘也劝爹,说,人家住几天就走,你管那么多做啥,实在不放心,我在旁边再摊个地铺看住他们。爹固执地说,老虎也有睡着的时候,你看得了。我说,我和娘一起睡地铺。
爹一意孤行,扳头不拢。
村长大耳朵说服不了我爹,又气又急,只好去找分院的头头,一甩手向祠堂那边走去。
大耳朵当村长还不到一年,爹没把他放在眼里。原来的保长是个胆小鬼,听说鬼子要来早就溜到上海去了。几十户人家一个村子,总得有个领头的,有人叫我爹出山,但也有人说爹脚头子散,是头拴不住的牲口,当不了。爹说,要论能力非我莫属,不过被你们说中了,货郎船丢不开,请我当也不当。村里人放在指尖上掐来掐去,最后选中了大耳朵。
大耳朵叫朱兆桂,因为耳朵大得像兔子,又姓朱,朱和猪是同音,所以村里人就叫他大耳朵村长。大耳朵说,你们这样叫分明骂我是猪,让猪当村长,你们不也成了公猪母猪白猪黑猪大猪小猪。可是叫的时间长了,他也就习以为常。
大耳朵身材高大,壮实得像一头牛,读过几年私塾,识字不多,用字不白,种两亩薄地,娶过两个妻子都死了,现在孤身一人,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起生活,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大耳朵很会做人,心窝子也摆得正,从不和人红脸变色,总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爹和大耳朵不亲不热,不远不近,一般。
大耳朵走后没多久,分院就对学生的住地做了调整,住在我家的三个男生,住到了扣顺家,搬来的是三个女生。爹无话可说,只好让她们重新把地铺铺好,摔到门外的东西又搬了进来。名伶和辛立分开了,但她并没有什么不满,还欢喜笑口地说,这样挺合适,男女住一道确实不方便。
我走过扣顺家门口,扣顺叫住我问,你家住了几个人?我说,六个,你家呢?扣顺说,三个,原来是三个女的,现在换成了男的。我说,都搬到我家住了,六个全都是女的。扣顺说男的好。我说女的好。扣顺说女的看多了,会害眼睛。我问他,你和你姐一起生活十几年,咋没害眼?
扣顺被问住了。
货郎船
我早晨贪睡,都要娘拍着屁股喊,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我才心不愿意不愿地坐起,还要揉上一阵睁不开的眼皮,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坐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把脚伸进鞋里,仿佛仍在睡梦中,不是把鞋穿反了,就是扣错了纽扣,少不了被娘拧耳朵,要我长长记性,天亮就起床。爹说我不是没记性,是白天疯够了,早晨能不贪睡。
可是分院人进驻以后,再不用娘打我的屁股,一听到哨子声骨碌一个翻身就下了床,脸不洗,早饭也不吃,就赶往祠堂前的场头上,看分院的学生排着队出操。
这支不拿枪的队伍,都是精力充沛的青年,最大的二十出头,年龄小的也就十六七岁。他们出操就是跑步,握着拳,挺着胸,膀肘前后摆动,脚步随着哨音整齐地踏出刷刷的响声。一个个精神饱满,好像是练腿劲,绕着场头兜圈子,跑了一圈又一圈。跑累了就慢步走,歇上一会儿,又跑,直跑得汗流满面,气喘吁吁,仍不停地跑,越跑越起劲。
村里的孩子围在场头四周看热闹,低声细语地议论着。扣顺说他们不是兵,只穿军装没有枪,没有枪的兵不叫兵。我说你没长眼睛,膀肘上戴着写有“新四军”字样的臂章,你有吗?扣顺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指着在他家住过的辛立,说他跑得快,姿势也最好看。我不服气,问名伶差在哪儿了。说着说着,也排起队来在场外跟着跑,可是跑不几圈就乱套了,不是他撞倒你,就是你推倒他,瘫在地上起不来。
住在我家的女生很爱干净,出操回来就换衣服,在门前拉一根绳子,把洗过的衣服晾上去。绳子是用几个人的背包带结起来的。她们不像农村人下地做活,被汗水煮过的衣服,沾满星星点点的泥巴,晚上脱下来,早晨拿起来再穿,十天半月才洗一次。她们换洗时都穿自己的衣服,有长裙子,有裹在身上像包粽子似的旗袍,大多穿的是五颜六色的短袖衫。但出操上课或开会,都是穿清一色的灰布军装,完全是军人的打扮。
名伶有一件粉红色的旗袍,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天上下来的仙女。本就白晳的肌肤,被粉红色衬托得更加晃眼。她难得穿旗袍,换洗衣服一晒干,立刻就换上了军装,我问她是不是舍不得穿?她说喜欢穿旗袍,但更喜欢穿军装,因为她是军人,军人就得有个军人的样子。
静娴常穿的是红衬衫。红颜色在乡间并不罕见,到处都能看到,过年贴红对联,点红蜡烛,就连燃放的鞭炮也是红的,但我从未见过她穿的这种红色,红得鲜艳,红得惊心动魄,红得让人受不了。尽管她的长相不如名伶好看,但穿上这件红衬衫,把厚嘴唇塌鼻头都给掩盖了,忽然漂亮了许多,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美遮三丑”,或“人是衣服马是鞍”。我头一回看到,一种红色竟是这样诱人,她穿上这件红衬衫,我就目不转珠地盯住她看,有时目光被她捉住了,问我,傻里傻气的,看啥呢?我想,穿件好看的衣服,让别人看几眼都舍不得,也太小气了。
我家屋里乱糟糟的,自从她们住进来后,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都要帮着洗啊抹的,把板凳桌子擦得亮堂堂,一尘不染,睡的虽是地铺,却收拾得有棱有角。闲着时扫帚不离手,屋里屋外打扫得不见一点草屑,娘过意不去,说她们挺辛苦的,叫她们歇着。名伶说住在这儿,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帮助打扫打扫也不费多大力气,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