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伶是学音乐的,不仅人长得好看,歌也唱得好,就连说话也很好听,柔柔的,甜甜的,发出来的声音就像在糖水里浸过,听了让人舒心。但她从不张扬自己,我叫她唱支歌,她都是说等到演出那天,再唱给我听。我问很快就演出么?她说快了,正在排练节目。她问我喜欢音乐?我不懂什么叫音乐,读私塾时先生只教我们背唐宋诗词。名伶拿出一拃长的铁盒子,一边有马蜂窝似的小孔,放在唇边一吹,能发出好听的声音。我认不识这东西,她说这是一种乐器,叫口琴。然后在纸上写下1234567七个字,问我认识吗?
我直摇头。
静娴吃惊地说,你读过书,连几个数字都认不识,真的假的?
我说,我读的是私塾,不是学堂。
名伶告诉我这几个数字,在音乐上是音符,应该读多来米弗索拉梯。接着手把手地教我吹。可我吹来吹去,把口水都吹出来了,却吹不成调子。名伶鼓励我说,不错不错,能吹出声音来很不容易,慢慢来。娘说我山东驴子学马叫,不要鸡孵鸭蛋白费心。
我喜欢上了口琴,没事就躲到芦苇棵里学着吹。扣顺不知底细,说芦荡里来了一种怪鸟,呜啦哇啦地穷叫。我吓唬他说,这鸟很厉害,被它啄一下,就会流血不止。
静娴人不大,却有好多支笔,不是我读私塾写字用的毛笔,笔尖上的毛是扁的,有点像刷子,笔杆又长又粗。她还有几支细棒棒,中间有条黑线,把笔头削尖就能写字。好奇心使我想弄个明白,里边隐藏着什么机关,可是刚伸过手去,她就怪声怪气叫我别动她的东西。我问,咋的了?她说看你那鸡爪子,又黑又脏,把我的笔弄脏了。
我气得骂,小气鬼。但没骂出声,只是骂在心里,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不干净,也就讨好地问她,你会画画?
静娴把头扬得高高的,摆出一副大画家的派头,然后指着凳子说,坐下,给你画张像,看看像不像。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让她画。
静娴拿出一块薄薄的木板搁在膝盖上,上面铺一张白纸,用削好的木棒棒在纸上涂来抹去,画几笔就停下来看我一眼。她看得十分认真,仿佛要看到我心里去,看得我很不好意思,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她叫我别动,动一下,会被画成歪鼻子斜眼。我怕她真的把我画成丑八怪,跑过去看了看。她两手捂着画板,说等画好才能看。我只好坐回凳子上,让她慢慢地画。她画几笔用橡皮擦掉,又重新画。不断地画,不断地擦,一会儿叫我伸长脖子,把头抬高些,一会儿要我睁大眼睛,看着门前的一棵树。我是猴子屁股,从未受过这样的规矩,坐不住,跳起来说不要你画了,你不会画。她也来了火,说动来动去的,叫我怎么画,野小伙一点不懂规矩,还能豆子呢,坐都坐不住,能个鬼!我说你能,不就是从城里来的吗,没啥大不了。
我和静娴吵了起来,名伶连忙走过来说,现在你是模特,要保持一个姿势才能画得像,硬把我拉回凳子上坐下。静娴看我坐不住,加快了画的速度,笔在纸上不停地涂抹,嚓嚓的响声就像蚕吃桑叶。我不能让她叫我野小子,憋着一股劲再不扭动。静娴走到我的身后注视了一会儿,又从侧面站远看了看,拿起笔又画了几笔,说画好了。
我横看竖看,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我是小耳朵,她却画得很大,鼻头也高了许多,既像,又不像,不像,又像,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把我画得神气了许多。
名伶说,像,一看就是能豆子。
我说,就画了一张脸,神不神气,哪能看得出来。
名伶说,静娴不光画了脸,把你心里想的都画出来了。
我问,我心里想什么,她能知道?
静娴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那机灵的眼神,就是你的心。
名伶说,别小看静娴,她是分院出了名的大画家。
我长到十四岁从未拍过小照,现在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画像,宝贝似的放在口袋里,见到村里的小伙伴就拿给他们看。扣顺羡慕死了,想叫我让静娴也给他画一张。我说,你们家也住着分院的人,让他们给你画。扣顺说住在他家的几个都是男生,不会画画,只会演戏。我和静娴说了,可她一点面子也不给,说没有时间。细想想,她能给我画张像,已给了很大的脸面,人家可是大画家,确实够忙的,整天背着画板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珍珠塘,山芋干子桥,奶奶荡,都成了她画画的内容。静娴说金牛村太美了,本身就是一幅画,她真想把所有的景物都画出来。
名伶告诉我扁的笔头是画笔,木棒棒叫铅笔,我算是长了见识。
胖姐是写书的,话不多,可眼睛一刻也不闲着,恨不能多生一双。她把看到的听来的事情,都往本子里记。有时和娘拉家常,也要记下来。那本子厚得像块砖,快要写满了,还在不断地记。
分班上课的时候,树荫下,水塘边,场头上,都成了他们的课堂,屁股底下垫一束稻草,席地而坐。下课后回到住地,各干各的事,画的画,写的写。名伶和别人不一样,站在珍珠塘边咿咿啊啊地喊。我以为她把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堵得难受想吐出来。我告诉她吃几口生韭菜,卡在喉咙里的鱼刺都能拔掉。她说不是被卡住了,是在练嗓子。怪不得人常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原来天生的金嗓子也要练。
名伶不再练嗓子,黑得发亮的眼睛盯着我看,这使我想起静娴给我画像时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心里藏着许多秘密,怕她看出来,闭起眼睛不让她看。
她问,闭着眼睛干吗?
我说,你不看,我就把眼睛睁开。
她笑着问,能不能帮她做件事。
我没想到她有事求我,当然很乐意,爽快地回答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帮她做。
她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条说,别让人看见,悄悄地送给辛立。
这事不难,一口答应下来。
我来到扣顺家,扣顺的姐姐正在门前埋头拣菜。扣顺的妈早就不在了,家里就他姐他爹三个人。他姐二十大几,还没有婆家。不是找不到,是想在家里多待几年,等扣顺长大些再出嫁。我看到同宿的两个男生都在,没把纸条递给辛立,想留给扣顺,又怕他嘴巴没闸给说出去,只能等明天再找机会。
可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却使辛立十分尴尬,我爹也气得猴子似的,就差往天上跳,并把名伶也卷了进去。
天还没有亮透,爹就起来给货郎船刷洗,上船一看,舱里躺着个人,用被子捂住头脸,爹吓了一跳。以为是个死人,他跟村里人无冤无仇,谁会跑到船上来作践自己呢?
爹喝道,谁!
听到爹的吆喝声,舱里躺着的人动了一下,是个大活人。
爹揭开被子一看,竟然是辛立,气不打一处出,把他从船舱里赶了出来,但没有让他走。
辛立明明住在扣顺家,好好的地铺不睡,怎会睡到货郎船上来,其中定有说不清的原因!
其实原因很简单,扣顺爹睡觉时会打鼾,不是一般的鼾声,吼声如雷,不,比雷声还要响,先是鼻孔像被堵塞住,呼噜呼噜的,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吼,惊天动地,房屋都被震得微微发抖。接着又是拉风箱般的呼噜呼噜声,然后又是石破天惊的大吼……就这样不断反复,直至一觉睡醒。辛立受到鼾声的打扰,实在难以合眼,只好用被子捂住头脸,可那鼾声无孔不入,仍往被子里钻,用纸团把耳朵塞起来,也抵挡不住忽起忽落的鼾声。他已经两天没有睡好,白天疲倦得提不起神来。
辛立抱着被子从屋里走出来,四处找不到可以睡觉的地方,看到河堤上有棵树,就想睡到树下,可是夏天的露水很重,树叶上直滴水,看到河边的货郎船搭有船篷,便到舱里躺了下来。因为两夜没有睡好,到了安静的地方就睡个不醒,被爹堵在船上。这还得了,货郎船是爹的命根子,除了家里的人,谁也不能在船上过夜。一气之下,踹了辛立一脚,问他到船上来干啥。
辛立哪里知道,我家的货郎船是条碰不得的船,有着一段非同平常的历史。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了,爹也说不清是驴年马月,反正有过那么回事。一天,祖上的先人划着船在荡里捕鱼,恰逢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奶奶荡,那天风大浪高,皇上的龙船失控,撞上了先人的捕鱼船,船头瘪了进去,拴缆绳的铁环也不翼而飞。先人吓得索索发抖,恳求皇上饶命。身穿龙袍的乾隆皇帝从舱里走了出来,叫先人查看一下,撞坏什么东西没有。先人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说,草民该死,让皇上受惊了。一个大臣提醒先人说,皇上问你话呢。先人久跪不起,说都是草民的罪过。乾隆皇帝说只有大船撞小船,哪儿有小船撞大船的道理,损坏东西可以赔偿你的损失。大臣催促说,皇上金口玉言,还不快说。先人看了看船头说,拴缆绳的铁环不见了。乾隆皇帝让船工拿来一只铜环,送给先人做了赔偿。
铜环呈龙头形状,嘴里衔着圆形的环,虎虎生威,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叮当有声。先人如获至宝,作为镇家的宝物,上代传下代,一代代传下来,传到爹的手里不知是第几代子孙,但龙形铜环仍完好无损。爹用油布做了个套子,不用时就把它套起来,过几天抹一次清油,防止它生锈。爹说,有了这龙形铜环船也就成了宝船,撑着它出去做生意,没一次不赚钱,用它到湖荡里张钩撒网,捕的鱼总比别人多,有几次还捕到十几二十斤重的鲤鱼。因为相隔的年代久远,村里没人知道货郎船和那龙形铜环的来历。我幼年时问爹,爹从不露半点口风,只是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直到我读了三年私塾,识了很多字,多少有点懂事了,才对我道出了实情,并告诫我千万不能说出去,让别人知道,龙形铜环早晚会被人偷走。在别人眼里,它是只拴船用的环,一旦知道它是乾隆皇帝所赠,就成了无价之宝!我说,我会守口如瓶,烂在肚子里也不说。每到逢年过节,爹都要让我陪着他在船头烧上几炷香,叩上几个头,祷告几句吉利的话。
货郎船,是爹生命的一部分,辛立在船上睡了一夜,犯了爹的大忌,怒不可遏地冲进祠堂,向院部的头头告了辛立一状。
左惟怀疑辛立睡到船上是和名伶约会,违反了队伍上的纪律,立刻把两人叫到院部。
辛立有口难辩。
名伶莫名其妙,一声不吭。
院部责令辛立写检查,并向爹赔礼道歉。
名伶问我纸条有没有递给辛立。我说,还没送。她把原来写的纸条撕碎,重新写了一张,让我送去。
扣顺家没有别人,只有扣顺和他姐,我把纸条塞给辛立,扣顺看在眼里,问我递的啥。我说是块糖。扣顺嘴馋,叫我给他一块。我说没有了,下次吧。扣顺说不是糖,是一张纸。我说,纸里包着糖!……
东洋马
一声长长的嘶鸣,在村子里久久地回荡,不像牛叫,也不是狗咬,更不像鸡啼鸭噪,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叫声,莫非水荡里真的出了怪物。
扣顺像疯了,边跑边喊,马,快去看马,一匹高头大马!我跟着跑到村东头,树林里果真拴着一匹马,一身枣红色的皮毛,像在油缸里蘸过,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颈上一排很长的鬃毛,仿佛用梳子梳理过,整齐地分向两边,坚挺的耳朵像在捕捉什么不停地转动,尾巴如同一束草帚,头上套着笼头,被拴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很不安分地绕着树不停地转圈子,地上被它的蹄子踏出许多洼坑,尘土飞扬。
我们湖荡里的孩子,见得最多的是牛,都是四腿如柱,肚大如鼓的老水牛,耕地时拉着古老的木犁,迈着轻快的脚步,犁起一行行瓦片状的黑土。牛虽力大无比,但性情温和,牧牛人骑在牛背上,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累了,就拿牛背当床美美地睡上一觉。牛角弯弯,锋利得如同两把尖刀,看起来非常怕人,可牛轻易不会伤人,即使抽它几鞭子也不犯犟,总是温顺地忍受着。细长的尾巴从不往人身上抽,只是用来驱赶叮咬它的蚊蝇。眼前的这匹枣红马,个头比牛小得多,头上没有角,目光却凶得怕人,不怀好意地怒视着一切,若靠近它一点点,就“呼”的一声打个响鼻,仿佛说滚开,离远点!
马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穿的却是鬼子的军服,因过于肥大,干瘦的身子撑不起来,腰间打了个褶,用一根很宽的皮带束着,活像一个鬼子!分院的马,咋会让鬼子来当马夫?我迷惑不解。马夫老头小鼻子小眼,却长了一脸的兜腮胡,浓密得就像乱稻草,手里捧着一拃尺的烟袋,守着马吞云吐雾,不时地向围观的孩子发出警告,不得靠近马,不然会被踢死。
村里的孩子围着马站了一圈,头一回看到马觉得非常新奇,都想摸一摸它那油光水亮的身子,我向前跨了几步,快要接近马时,马夫老头和这马一样凶,一声猛喝,走开!
我毫不胆怯地问,咋的啦?
马夫老头说,这是匹凶残的马,它会置你于死地。
我老练地说,我见的牛可多了,也没被踢死,吓唬谁啊。
马夫老头说,马是马,牛是牛,马比牛厉害,知道吗?
我哈哈大笑,吹牛。
小伙伴们跟着喊,吹牛,吹牛!……
我没听马夫老头的劝阻,摸了一下马的尾巴。枣红马立刻摆出一副冒犯不得的架势,转过身来两眼瞪得溜圆,凶相毕露地怒视着我。我不服邪,想抓住它的尾巴往后拽。我知道凶猛的动物,靠近它的头。会把人撞倒,拽住尾巴不会有危险。哪知我刚靠近,它那草帚似的尾巴猛一甩,一下子就把我扇倒,摔了个不轻不重的跟头。若不是马夫老头抽它一鞭子,扬起的蹄子踏在我的身上,准要伤筋断骨。
马夫老头吼声如雷。叫不要靠近,可就是不听,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