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看到很多人围着它,显得十分暴躁,又蹦又跳,似乎要把拴住它的缰绳挣断,撕心裂肺的嘶鸣几里路外都能听见。马夫老头手里的皮鞭对它完全失去了作用,不论怎么抽打,都无法使它平静下来。围观的孩子吓坏了,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胆小鬼扣顺拔腿就溜,被树根绊倒摔了个仰巴叉,以为被马追上了,两手抱着头缩成一团,活像孵蛋的老母鸡,一个劲地叫,救救我……快救我啊。
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说,睁开眼睛看看,马没伤着你,是你自己把自己吓倒了。
扣顺像听到枪声的兔子,撒开两腿就跑。
马夫老头摘下头上鬼子戴的那种帽子,送到马的鼻子底下。枣红马闻了闻,不知嗅出了什么气味,立刻安静下来,摇头晃脑地甩着尾巴,还吐出泛白的舌头,舔了舔马夫老头的手背。
马夫老头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拍拍它的脑袋,用鬼子的话说,大大的乖,别犯犟。
马夫老头一身鬼子打扮,说的又是鬼话,一顶帽子竟使暴烈的枣红马变得服服帖帖,我怀疑他不是真鬼子,起码在鬼子的炮楼里待过。很不客气地问,你是二鬼子?
马夫老头赌气似的,不理不睬。
我招呼小伙伴说,这老头是个汉奸,叫他二鬼子。
十几个孩子跳起来喊,二鬼子,汉奸……
马夫老头很恼火。别叫了,我不是鬼子,也不是汉奸,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中国人。
我不信。不是鬼子二鬼子,为何穿鬼子的军装?
马夫老头气出一脸的汗,直到我们喊够了,停下来喘息时,他才走到我们身旁坐了下来,往烟锅里装满烟末,点起火来猛抽几口,然后道出了枣红马的来历:它来自大海那边的小日本,地地道道的外国种,据俘虏过来的鬼子说,它原是一匹平平常常的家养马,一点也不凶悍,被带到中国之后,用烟火熏它的鼻子,让它忍受战场上浓烈的硝烟味,还让中国人站成一排,让马练习冲人墙,或从头顶上飞越而过,或横冲直撞地践踏,不知多少人被踩得血肉模糊,死在它的铁蹄之下。如果它不听话,就用刀割它臀部的肉,再撒上一把盐,伤愈后又继续驯,硬是把它调教成一匹暴烈而又凶残的马。下乡扫荡小头目就骑着它。这马跑起来就像一阵风,子弹很难射中它。黄桥战役这一仗打得很激烈,鬼子伤亡惨重,最后被围困在一个村子里,无路可逃。鬼子的头目骑着它越过了炮弹织成的火网,眼看就要突围出去,经过一座小桥时,一愣神停了下来,被一颗炮弹掀入水中,鬼子的头目被炸死,马成了新四军的俘虏。但它性情刚烈,无人能制服它,一见到穿灰色制服的新四军战士,暴跳如雷,用绳索套住它的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放倒。可是一站起来,又踢又咬。有战士说它是匹东洋马,本性难改,把它宰了。部队的头头说既然鬼子能把它驯成一匹战马,我们也能把它改造过来为抗日服务,这就叫拿敌人的枪,戳敌人的兵。马夫老头本来在伙房烧火,是个炊事兵,有了这匹马才当了马夫。
原来它是鬼子的马,怪不得如此凶残,当了俘虏还气焰嚣张。我想到要不是鬼子在清水镇筑了炮楼,我爹无法去镇上贩货,货郎船也不会拴在码头上。鬼子下乡扫荡时杀人放火,让人提心吊胆,过不上一天太平日子,憋在心里的气愤,就像着了火的柴火浇上了一桶油,在胸中熊熊的燃烧。我一声大喊,打,打,打死小鬼子的东洋马!随手捡起拳头大的泥块,使足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去。
东洋马遭到攻击,举起两只前蹄,发出毛骨悚然的一声嘶鸣。
小伙伴见它一副凶相,不敢动手。
我喊破了喉咙。它被拴着,凶不了,打啊。
立刻,泥块碎石子都成了子弹,雨点般射去,砸在东洋马的头上身上和腿上。
马夫老头直叫,打不得,新四军优待俘虏,打它违反军纪。
我们继续砸,树下堆起厚厚一层泥块和石子。东洋马一边用吼声进行反抗,一边绕着树转圈子,躲避飞向它的泥弹。我让站在一边的小伙伴,分开围成一圈,使它无处藏身。
马夫老头从背后死抱住我,小伙伴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把我解救出来,泥块石子解不了心头之恨,我从树上折下一根枯枝,使劲地抽,两个胆大的小伙伴,冲上去拽住了它的尾巴,想把它拧断。
东洋马掉过头来,想把拽它尾巴的人踢倒。可是几个机灵鬼,左躲右让,和它玩起捉迷藏。他们把对鬼子的一腔愤怒,全都发泄到了东洋马的身上。现在在我的眼里,它再不是一匹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
马夫老头拦住这个,跑了那个,无法对付很多孩子,瘫在地上像老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不能打,打不得,打死它要犯错误。
我抽断一根树枝,又换一根,每抽一下,东洋马的身上就留下一道白杠。
马夫老头央求我说,你们把马打死,我也没命。
我说,它死不了,你看马都变胖了。
马夫老头说,不是胖,是被你们打肿的。
东洋马再也忍受不住了,蹬开四蹄,整个身子向后退缩,想挣断拴住它的缰绳。我用树枝拼命抽它的屁股。这时,所有的小伙伴手里都有了一根树枝,如一根根鞭子,不停地抽,用力地打。东洋马突然向前一个猛冲,绷得很紧的缰绳,“嘣”的一声拧断了。
我大喊一声,快跑!
小伙伴们四处逃散。
也许是我抽打得最狠,东洋马追住我不放。我的两条腿没有它跑得快,一溜爬上了树桠。其余的小伙伴慌了手脚,不知道往哪儿藏。我居高临下,看到树林边的水沟,叫他们快往水里跳。于是,他们就像一只只青蛙,“扑通扑通”跳入水中。
东洋马追到沟边,望水莫及,忽又回到树下,用它受伤的身子想把我从树上撞下来。但这是棵大树,扳摇不动。东洋马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向村子里狂奔而去。马夫老头吓坏了,跟在后边追,边跑边叫,马受惊了,马受惊了!
村里人听到叫声,慌忙躲进屋里关上了门,在地里劳作的人站在秧田中间,望着狂奔而来的马,并没有感到紧张,因为稻田里淤泥很深,马寸步难行。
分院的学生从屋里跑出来,谁也不敢靠近发了疯的东洋马。左惟掏出驳壳枪正要开枪,被丘主任制止了。
东洋马仍在村子里撒野,就像下乡扫荡的鬼子,杀气腾腾,见什么踢什么,闹得鸡跳鸭飞,牛喊狗叫。
乱了,全乱了。
马夫老头从另一条田埂绕过去,从前面拦住了东洋马,说了几句别人听不懂的日本话。
东洋马飞驰而来,冲向马夫老头。
马夫老头没有退缩,挥舞着那顶鬼子戴过的军帽。
东洋马冲到马夫老头的面前,大概是嗅到了鬼子留在军帽上的气味,突然收住了四蹄,“嗤”的一声打了个响鼻。
马夫老头牵住缰绳再没有松手!……
风波
领头揍东洋马的是我,而且揍得最狠,闹得满村风雨闯了大祸,肯定过不了爹这一关,想到挂在墙上的牛鞭,我就不想回家,当着静娴的面挨打,不笑掉她的牙。
我就像没头苍蝇在村子里闲逛,看到左惟站在牛绳河边,怕他查问谁领头打了东洋马,掉头就走。
左惟叫道,豆子,你过来。他到我家来看名伶,认识我。
我无法回避,只好走了过去。
左惟没提东洋马,却给了我一粒水果糖,说这糖很甜,叫我尝尝。
我剥开包着的花纸头,放在嘴边舔了舔,确实很甜。再看那花纸头,上面有只大白兔,两只耳朵高高地竖起,我舍不得扔掉,放在衣袋里。
娘在叫我回家吃饭。
左惟什么也没说,叫我快回家。
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总得回去,身子一闪溜进房内,爹从锅屋里进来,不见我人影子,冲声冲气地问娘,人呢?
娘知道爹要收拾我,说打马的不是豆子一个人,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动手了,个个下手都挺狠的。
爹很气,说,我管不了别人,就管他。
我屏住气不敢出声,身子一抖碰翻了竹箩。
爹听到响声,知道我躲在房内,吼道,出来!
我只好低头垂眼从房里走出来,偷偷地瞥了一眼,爹一脸的杀气,我嘀咕了一声,鬼子的东洋马,还护着它。
爹没听明白,竖眉立眼地问,你嘀咕啥?
我头一歪,大声地说,它是鬼子的东洋马。
爹更加来火,问我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日本的马会跑到中国来,咋会落到新四军的手里?
我说,是被俘虏过来的。
爹不信。爹认为我怕挨打编出话来说,取过令我望而生畏的牛鞭,正要对我动手,名伶到食堂打饭回来,夺住鞭子拦着爹。可爹一点面子也不给,说不让我吃点苦头,不知天高地厚。直到名伶说了东洋马的来龙去脉,紧张的气氛才有了缓和。
爹问,真是东洋马?
名伶说,豆子没有说谎,确实是从鬼子手里俘获来的日本马,几个月过去了,它还是野性十足,踢伤过好几个人,可以说作恶多端,劣迹斑斑,分院的师生都不敢接近它,这次豆子和村里的孩子揍了它,可以说大快人心,都说揍得好,不给点颜色看,恶性难改。
爹操起扁担说,揍死它个狗日的。
这回该我娘出面了,拦在门口不让爹走。爹来了犟脾气,牛也拉不回,把娘推至一旁,夺门而出,边走边叫打东洋马。村里的男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一听说是打东洋马,操起钉耙锄头铁铲,前呼后拥地跟在爹的身后,一路喊叫着向马棚涌去。爹下手不会轻,一扁担砸下去,东洋马会皮开肉绽。果真要了它的命,恐怕分院的不会放过爹。
村长大耳朵听到叫声赶了过来,把愤怒的人群拦在路上,说不论这马是从哪来的,它现在是分院的马,地方上的人不好管也管不了。我爹责问大耳朵是三岁孩子不懂事,帮鬼子说话,不想当村长了?大耳朵说马是马,人是人,马不是鬼子。爹说它为非作歹就是鬼子,就得揍死它,就得剥它的皮,吃它的肉。爹之所以恨死鬼子,因为一次去清水镇贩货,鬼子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当时娘不让他去,说鬼子杀人放火,宁愿少挣几个钱,不能拿命去换。爹说鬼子不是狗娘养的,鬼子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人,总得讲个理,不会拿做生意的人怎么样。可是,船没靠到码头,炮楼上的机枪就扫了过来。爹一吓,掉转船头赶紧往回摇。鬼子开着汽艇跟在后边追,爹经常到小镇贩货,对附近的湖荡很熟悉,凭着他多年用船的本领,货郎船就像插上了翅膀,在水面上飞了起来,一头钻进了芦苇丛中,鬼子的汽艇进不来,用机枪一阵猛扫。爹伏在船舱里,一动也不敢动,一颗子弹打在船头上,炸开拳头大个洞。过了许久,鬼子的汽艇仍泊在湖面上,一直不见爹出来,才向据点里开去。
爹回到家里破口大骂,狗日的小鬼子,有一天落到老子手里,非把他剁成肉酱。但牛鞭收拾不了鬼子,爹只能说说狠话出口气。现在,东洋马将成为他的出气筒,村长大耳朵的话全当耳边风,一句也听不进。
我不敢再起横,只能跟着看。
村长大耳朵说,你们闹出事来,最后倒霉的是我,算我求你们了。
爹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无头。
村长大耳朵说,我是一村之长,马被打死,队伍上的人不找地方上算账,我两手空空拿什么赔人家?
爹讥讽地说,看你这副窝囊相,连鬼子的马都不敢碰一下,是不是想给鬼子当村长?
村长大耳朵说,我成了鬼子的村长,你们不都是鬼子了。
村里的人都说,你既然是我们的村长,就得替老百姓讲话,让我们去抽东洋马几鞭子,也好出出心里的气。
大耳朵阻拦不住,便去找丘主任。
爹和村里人一窝蜂地来到马棚,把东洋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可把马夫老头吓了,不顾一切地护着马,就像爹打我时娘护着我一样,说,你们要打,就抽我几鞭子吧。爹问他是不是东洋马?马夫老头没说假话,点了点头。爹问他,你是东洋人?马夫老头说他不是鬼子,是新四军的马夫。爹说既然是中国人,为何穿鬼子的军服?
村长大耳朵把丘主任叫来了。丘主任身着灰布军装,和普通战士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学生叫他主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分院的头头。丘主任清瘦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笑得坦然,笑得真诚,没有一点大作家的架子,分院的学生对他非常敬重。丘主任面对怒不可遏的百姓,没说东洋马,却指着马夫老头说,我们都穿灰布军装,他为什么穿鬼子的军服?
大伙都被问住了,面面相觑。
丘主任告诉村里人,这匹马被鬼子驯了多年,又长期生活在炮楼里,成为俘虏后不听使,但一嗅到鬼子的气味就变得很服帖,为尽快地驯服它,所以让马夫穿上缴获来的鬼子的军服。
马夫老头说,开始他不肯穿,穿上这身狼皮,百姓会把他当成鬼子。丘主任说委屈他一下,当几天假鬼子。
爹说,这狗日的是日本种,何必为它费那么大的心,一刀捅进去放了它的血。
有人附和说,队伍上的人和我们百姓一样,过的也是苦日子,吃顿马肉也能解解馋。
丘主任走到爹的身边,握住爹的手说,老乡,新四军不虐待俘虏,对马更要宽大为怀,改变它的烈性,把它驯服成一匹为我所用的战马,为抗日效力,有啥不好呢?
爹说,庄稼人对待不听使唤的牛,都是用鞭子抽,让它吃尽苦头,才知道人的厉害。
有人说,打得它死去活来,看它服不服用。
也有人摇头。东洋马的心通向鬼子,恐怕驯服不了。
爹对丘主任说,你们都是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写文章唱歌画画都是好手,对东洋马下不了辣手,你把它交给我,不出十天半月,就能使它服服帖帖,像龟孙子一样听话。
没等丘主任表态,马夫老头就霍地一个立正,把身子挺得笔直,对爹行了个军礼,说,全看你的了。
丘主任犹豫了一会儿,问爹是不是要把马往死里揍。
爹说,你丘主任说了,要优待俘虏,我虽不是队伍里的人,但马是你们的,也得遵守纪律,不会动它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