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烽火金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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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丘主任想了想说,这马被孩子们揍得不轻,浑身是伤,等把伤养好了,就让马夫和你一起驯。

丘主任说这话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说,豆子,你说呢?他那温和的目光,没有一点责备我的意思,只是提醒我要善待东洋马。

爹叫过我说,闯下这么大的祸,还不向丘主任认个错。

丘主任说,孩子们没有错,揍的是东洋马,表现出来的却是对鬼子的刻骨仇恨,小小年纪就怀有爱国之心,应该为他们鼓掌。说罢,还真的拍了几下巴掌。接着是开怀大笑,笑得很开心。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爹一回到家里,就受到娘的责怪。娘说,队伍上的人都驯服不了的东洋马,你有多大本事,能让它改掉鬼脾气,若把马打死了,拿货郎船也赔不起。如被马踢上一脚,伤筋断骨,哼哼歪歪地躺在床上,没人问你。再说,队伍上的人说走就走,找谁去?爹胸有成竹地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自有办法,用不着娘犯愁。

应该说,爹既是个本分的庄稼汉子,又是会做买卖的生意人,卖的虽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和布匹一类的日用品,但赚的钱可不少。爹和买主讨价砍价,寸步不让,眼看做不成的生意,也能起死回生。爹有时也会耍点小聪明,短斤少两,明明是一斤盐,他只称给人家十五两。我目睹过他做手脚时,很巧妙,很隐蔽,三个指头撮起来拎着秤系,小指抵住秤杆往下压,秤自然就翘了起来。事后我跟爹说,你常说做人要诚实,不能赚昧心钱,称秤时咋做手脚?爹说他虽然做了手脚,但并没有使买主吃亏,他们称一斤盐,都要捞一把,如果不做手脚,赚不到钱还要赔本。我想想,也是的。庄稼人的每分钱都是血汗换来的,所以过秤之后,都要抢手夺脚地再抓一把。

我的胆子忽然大起来,说你答应过丘主任,对东洋马不用鞭子,往后别再往我身上抽。爹说,牛鞭是长了眼睛的,那得看你惹不惹祸。娘说,军中无戏言,驯服不了东洋马,看你如何向队伍上的人交待。爹说,丘主任同意让我驯马,这是看得起我。接着问我主任是多大的官。我说他跟普通人一样,不像当官的,但他是个大作家。爹问作家是多大的人物?我说听村长大耳朵说,作家见官大三级,能和军长平起平坐。我估计大耳朵也不清楚,是瞎猜的。爹说不得了,乾隆皇帝下江南经过奶奶荡,只逗留了一会儿,现在却来个和军长一样大的官,在村子里一住就是几天,看来金牛村的人要交好运了。

我说,要没有鬼子,那该多好啊。

爹感叹地说,种田人什么都不想,只求有口饭吃,再有就是平平安安地过太平日子,小鬼子从大海那边来欺侮中国人,把一切都搅乱了。

我问爹如何驯服东洋马,说过的话不能反口,丘主任拍过你的肩膀。

爹笑而不答!……

珍珠塘

每天早晨哨子一吹响,住在我家的几个女生,头不梳,脸不洗,眼皮也不揉一下,穿好军装还要相互检查一下,军帽有没有戴正,然后到祠堂前去出操。我起了几个冒早,就对出操失去了兴趣,又赖在床上睡懒觉。娘埋怨我就知道贪睡,叫都叫不醒。我不愁找不到理由,说静娴也是别人叫醒的,不也贪睡了。娘说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大孩子,离开父母到队伍里来当兵,容易吗?我说我比她小两岁,当然更要贪睡了。娘说,她会画画,可你呢?我说我能帮爹种地,会捞鱼摸虾,可她连山芋干子桥都不敢走。娘说,人家是在城里长大的,你是乡下孩子。静娴常以城里人自居,没想到娘也这么说,乡下的孩子咋的了,也不比她缺胳膊少腿,山芋干子桥一溜就过去了。

她们出操回来,把洗脸毛巾晾在肩上,端着搪瓷面盆,到珍珠塘去漱洗。名伶故意落在后边,又递给我一张纸条送给辛立,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我给她送第三张纸条。名伶体贴我,关心我,抽闲补空教我认字,教我吹口琴,我一时半刻学不会,急出一头的汗,可她不急不躁,显得很有耐心,给她递张纸条不费吹灰之力,我当然乐意。也许是我嘴巴稳,从不露半点口风,纸条也没装进信封,只是折成一个长条,叠成手枪的形状。我真不懂,分院的男生女生,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说他们想说的话,做他们想做的事?我们村里的男男女女在一块地里做活计,不堪入耳的也敢说。或许从纸条里能找到原因,打开一看却很失望,就两句半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珍珠塘。读私塾时我背过这首诗,懂得其中的含意,“月上柳梢头”指的是时间,“人约黄昏后”是两人相见。“珍珠塘”应该是约会的地点。

珍珠塘,是我们村里最大的水塘,不方不圆,有两亩多地大,远离村舍人家,嵌镶在秧田中间,一片碧绿衬托着一汪清水,如同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塘的四周长有柳树,柔软的枝条垂挂在塘面上,风挟裹着秧苗的清香从田野上吹来,荡起阵阵绿烟,枝头在水上拂动,泛起一个个涟漪,不时有鱼儿浮上水面,用扁阔的嘴嘬出嘟嘟的水泡。塘中间,有一大片荷叶覆盖着水面,荷花正开得旺盛,有红有白,也有粉红色,像一张张笑脸从翠绿的叶间探出,相互比试着美丽。村里没人说得清这塘是怎么形成的,老人们说,它是天上下来的那头金牛,留下的脚印儿。但也有人说,是观音菩萨撒下的一颗珍珠,砸出来的一个洼坑,不然咋叫珍珠塘。

说起金牛村的来历,有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相传,老早了,也不知早到哪一年,村里人每到深夜,就听到笃笃的牛蹄声,仿佛有头跑来跑去的牛,在村子里乱窜,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终于有一天,有个力大无比的壮年大汉,看到一头无大不大的牛,忽而在地上行走,忽而在天空奔跑。但不是耕田耙地的牛,而是一头光芒四射的金牛。有人说用女人的内衣能把金牛制服,大汉起了贪心,用自己女人穿的裤衩套住了金牛的一只角,同时抓住了牛绳。然而,金牛并没有停下,腾空而起,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天空嘚嘚地狂奔,光焰照亮了整个村子。大汉抓在手里的牛绳被拧断了,落到地上砸出了一条河。金牛化成了一团烈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没有看到那头金牛,但有了金牛村,于是便有了牛绳河。

村里人看惯了珍珠塘,谁也没拿它当回事,可是分院的师生都说珍珠塘太美了,是天下最美的水塘,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不仅把课堂搬到了水塘边,每天早晨都到这儿来漱洗,二百多号人把整个水塘围得满满的。他们把毛刷子插进嘴里,刷来刷去,刷了上牙刷下牙,刷出一嘴的白沫,就像吐沫的螃蟹。我不知道牙齿也能刷,怪不得他们的牙白得像糯米,说话时有淡淡的香味。他们刷过之后,用搪瓷缸到塘里舀一杯清水,喝一口潄上一阵子,然后再吐出来。不断地潄,不断地吐,直到把嘴里白沫潄干净了。大概是不忍心把塘水弄脏,潄口时都背对着珍珠塘,把潄过的水吐在地上。

刷过牙还要洗脸,用搪瓷面盆从塘里打一盆清水,蹲下来一遍遍地洗,也不怕把腿子蹲酸,洗得很认真,脖子耳朵根都要洗,不像我洗脸时拧个湿毛巾,只在脸心胡乱地擦几把。娘说我是猫洗脸,越洗越脏。女生也不带镜子,照着碧清的塘水,把头发梳整齐,或扎成短辫子。

她们刷过的牙齿变得更白了。我照着塘水张开嘴巴,看到自己的牙齿黄巴巴的,难看死了。耳朵根里黑乎乎的满是灰垢,难怪静娴说我是不爱干净的野豆子。

我跑回家打了一盆水,把头埋进去泡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地擦,洗出一盆又黑又脏的水。我怕洗得不够干净,再换一盆水汰了一遍,觉得头脸轻松了许多,又学着名伶刷牙的样子清理牙齿,但我没有刷牙的毛刷子,便抓了一把面粉含在嘴里,用手指在牙齿上不停地摩擦,可是没刷出白沫,反而刷出一嘴的糨糊,照着镜子一看牙齿还是黄黄的。我不甘心,他们能把牙刷白,我为啥不能,可能是手指太软,不得劲,换了根筷子在牙上不停地刷,刷着刷着,觉得有点疼,心想不疼牙齿白不了,越擦越起劲。

娘在门前烧菜水,见我在锅屋里好久没出来,问我干啥呢。我说没干啥。娘进来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问我是不是掉牙了。我早就换过乳牙,现在的牙齿又整齐又结实,咬得动生铁,咋会掉牙呢?娘说没掉牙,嘴里哪来的血。我吐了一口,果真是鲜红的血。嘴里的皮肤嫩,经不住筷子擦来擦去,出血了。娘问我到底咋的了,我说不出口,让静娴知道我为把牙齿刷白,刷出一嘴的血,又要笑我是乡下孩子。娘硬抱住我的脖子,扒开嘴一看,说嘴里的皮都破了。

这时名伶回来了,一看就知道我是刷牙戳破的,问我用的是什么样的牙刷。在她面前我不说假话,指了指灶台上的筷子。名伶说筷子不能当牙刷用,刷牙要用牙刷。

我这才知道那毛刷子叫牙刷。

细长的骨头柄上有几排白色的毛,摸在手里软软的,柔柔的。名伶包里拿出一把新的牙刷,还有一袋牙粉,告诉我刷牙时先把牙刷放在水里浸一下,然后沾上牙粉,放进嘴里在牙齿上下左右地刷,就能刷出一嘴的白沫,再黄的牙齿也会变白。我迫不及待地想试一下。名伶说嘴里的皮破了,现在就刷会疼的,但唾沫能杀菌,伤口好得快,明天和她一起去珍珠塘漱洗。塘里的水又清又甜,刷过的牙白得照见人。

这天晚上,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彩,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亮,斜挂在珍珠塘边的柳梢上,村野亮如白昼,秧田被风卷起绿色的波浪,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分院今晚没有安排活动,住在我家的几个女生,坐在地铺上闲聊,只有名伶吃过晚饭就出去了,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偏赶在这时候左惟来了,静娴问他是不是来查房的,同屋的人都在。左惟关了一眼说,少了一个,名伶呢?我连忙说去厕所了。左惟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名伶回来。静娴说她拉肚子,恐怕一时回不来。左惟站不住,边走边说去叫卫生员给她开点止泻的药。

天边涌起的乌云,把月亮和星星全都掩盖了。一眨眼天地间就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清水镇方向传来几声枪响,盐城那边的天空,被大火的光焰照亮着,邻近村子里传来狗叫声。静娴说名伶出去好久没回来,等会儿卫生员送药来,她人不大又要生出话来。胖姐虽然话不多,但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胖姐说各人有各人的活动,你别多管闲事。静娴说同住一个宿舍,应该相互照应。看样子她要出去找名伶,我担心他们的约会被她发现,抢先说我去把她找回来。静娴要和我同去。我知道她胆小,一个人不敢走夜路,吓唬她说芦苇荡里有狼,会把她吃了。她懂的确实比我多,说平原不是山区,不会有狼,吓唬谁啊。我说没有狼有狗,野狗比狼还厉害,你去我就不去了。静娴怕我说她是胆小鬼,硬着头拉开门正要向外走,栖息在门前树上的鸟听到响声,发出“哇”的一声怪叫,静娴立刻退回屋里,说她不去了。

我说,一声鸟叫就把你吓成这样子,遇上鬼子准是个逃兵。

静娴神气地说,打起仗来,我会冲在最前面。

我哈哈大笑,说,就凭你那几支画笔,能冲锋陷阵?

静娴说,靠我的嘴巴也能咬下鬼子身上的一块肉。她说得慷慨激昂,好像鬼子就在眼前,一条腿前弓,双拳紧握在胸前,嘴巴张开着,如同下山的猛虎向前猛扑。

胖姐被她逗笑了。

我从家里出来,摸着黑向村野走去。我怕静娴在身后跟着,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天黑得像倒扣着的铁锅,看不清,但没听到脚步声,心才放了下来。名伶很讨人喜欢,难怪左惟也讨好她。娘背后跟爹说,不知谁家的福气,娶回这丫头做媳妇,准有享福的日子。爹说,你没看出来,跟在货郎船上过夜的小伙子早就好上了。娘说,人家因为扣顺他爹睡觉打鼾,实在睡不着,到船上睡了一夜,你就闹成那样子。豆子打了队伍上的马,闯下那么大的祸,人家也没像你鸡肚猴肠的。爹说他已经和丘主任打过招呼,不叫辛立做检查了。

名伶不仅对我好,对娘好,跟村里的姑娘婶婶大妈也合得来,教她们唱歌识字,向她们宣传妇女要翻身求解放,就得团结起来打败日本鬼子。她还向扣顺他姐学绣花。扣顺姐说名伶有一双巧手,村里人绣的花都不如她,就像真的一样。脑袋瓜真灵,一点就通。

月亮挣不脱云层的包围,只撕开一条裂缝,洒下零零碎碎的月光,漆黑的田野多少有了点亮色。我看到名伶站在珍珠塘边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树干,踮起脚跟翘首以盼。等急了,就在塘边走几步,又局促不安地回到树下。辛立没有如约而至,名伶正准备离开,田埂上出现了一个黑影,辛立急匆匆地赶来了。

离水塘不近不远,有一丛正在盛开的葵花,在夜风中轻轻地拂动,我借着葵花的遮挡坐了下来。

他们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促膝而谈。

辛立说,过两天要在村里有一场演出,排戏来迟了。

名伶说,系主任也跟我说了,要我唱首歌。

听说有戏看,我嘴巴都笑歪了,差点笑出声。

是丘主任写的本子?

他熬了几个夜晚赶出来的,写得既深刻又中看,让我扮演鬼子的角色。

你没演过反面人物,能演好?

尽力吧。

我和他们相距不到五十步远,一切都听得到,也看得见。

名伶又说,你怎么跑到货郎船上睡觉?

辛立说,扣顺爹的鼾声,弄得我两夜没合眼,实在支撑不住,到船上睡了一觉,没想到豆子爹闹得满村风雨,我后悔死了。

那是条碰不得的货郎船。

货郎船咋的?

不清楚,我问过豆子,他也不说。

我的心像被拧了一下,我对爹发过誓,能说吗。

在金牛村还住多久?

恐怕时间不会太长,三天五日的就得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