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这是李有干先生最下功夫的一部小说,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小说。
我跟李有干先生学写小说多年,他言传身教,不惊不乍之中,给了我许多写小说的经验。这些经验,使我终身受用不尽。它们是小说的真话,是我所不能丢失的。我为我拥有这些经验而深感满足。如果有一个我和他共同熟悉的且又是懂行的人去猜摸我和他创作之间的关系,就会看到我从他那里所得到的艺术恩泽。我后来的文字无论走得有多么的远,无论看上去与他的作品有多大的差异,却都还在文字的底部饱含着他的写作风气、情调。那些风气、情调已沉淀在我的血液之中,我将终生不渝。
其中之一,就是将你的小说写得能够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也可以说,能够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以后再写。
李有干先生写小说不像有人写小说,脑子里“八”字还没有一撇,就煞有介事地坐到案前铺开稿纸,结果是抓耳挠腮,写几行觉得不合适,就撕稿纸,往往是还没有写出半张纸,那脚下的纸篓却早已塞满了。他是先打腹稿——他的绝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打腹稿之上。腹稿打得很痛苦,很漫长。这种时候,他要么就跷着腿坐在椅子上一杯一杯地喝茶,要么就用一只小夹子一根一根地拔胡子,直将下巴拔得光溜溜的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而更多的时候是走动,在城里的街上走,在乡村道路上走,没完没了地走,没有一个结果,这走动就不会有一个停息,仿佛要一直走到天涯海角。他喜欢往乡下跑,那个时候,那地方上的人,就会看到一个风景: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高个的人,在他们的河边、田埂上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走,像一个乡村巡视员,像一个土地测量员。那些农民会在心里嘀咕:这人是谁?他怎么老在路上转悠?他没有意识到这些农民的疑问,只顾想他的小说,继续转悠。等腹稿打得有个基本模样,他就会给我们讲他的小说,从头到尾地仔细道来。在他看来,一篇小说若是讲出来时让人、让他自己感到索然无味,就算不得一篇好小说。他一定要等感受到他所讲的小说,已经让人喜欢了,才会考虑动笔。他讲的时候,我有一种直觉:他是非常投入的,也是非常用神的。那些故事与人物似乎还没有完全在他的心中十分成熟,他要通过他的讲,使所有一切变得完美。故事的夹生、人物的模糊,通过讲而达到小说的要求。在他看来,一篇小说若不能讲、不能讲得顺顺当当、天衣无缝,是不能动手写下的。讲着讲着,漏洞给补上了,讲着讲着,一个必须的却还空缺的环节就忽地出现了。讲完了,他会很高兴,那天,他的饭量与酒量就都很大。接下来,他才写,写起来不抬头,一写千里。由于这小说是早在腹中就已酝酿成熟了的,下笔时,有点字流滚滚的样子,那字像一篓刚刚出水的鱼,都要往外蹦,一个跟着一个,很急促,因此,他总是将稿纸反过来写,这样就不会受稿纸上的那些框框的限制,字会一个挨一个地往前游走。竣稿后,他会稍作休息,之后,他会再度给我们讲他的小说,而这时,他就比较轻松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写在纸上。他能够一字不落地将一篇小说从头到尾地讲出来。这时,他再看看听者的反应,然后决定这篇小说是否拿出去发表。
这部作品,他也是对我讲了的。我想,在对我讲的前前后后,他肯定还对别人讲过。
他的这个先讲后写,写后再讲的写作方式,我至今还在沿用,并成为习惯。
依我的标准,一篇不能讲、别人看后也不能复述的小说,算不得是一篇好小说。现代小说闹革命,直闹得小说不能讲,不能复述,看完了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笔糊涂账。对此,我一直不大以为然。查一查小说的身世,就可知道,小说就是从讲开始的。讲是小说的一个基本性能。能讲,说明它里头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虚不空。能讲的标准一撤销,小说界就有很多杂人混了进来,他们在那里耍花腔,说这是现代派,浑水摸鱼,你很生气,可没有办法。我就在想,这样的人是在借现代派压人,他们是在用现代派为幌子来掩盖他们在经验上的不足。他们没有故事,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生经验,没有活在一个具体的生动的可以向人娓娓道来的过程之中。他们对生活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他们没有深刻地感受到生活,他们只是看到了生活的粼粼波光,而未能看到这片虚幻之下的触手可摸的东西。一个人如果占有大量的这些有形状的有质量的东西,然后写出小说来,自然就是可讲的。
李有干先生是用人生在写作,是用一辈子的经验在写作。
李有干先生是悲悯的。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的文字总在表现人类的苦难,对苦难中的人给予无限同情。他对文学之功能的理解是朴素而又透彻的:文学是对人的抚慰。他注意到了困境中的肉体与受伤的灵魂。他永远站在弱者一边,为他们担忧,为他们焦愁。他以他干净而厚重的文字来助他们一臂之力。他看到了丑与恶,看到人性的卑劣。但更看到了善与美,看到了人性中可被讴歌的地方。他相信善与美的力量最终会战胜一切。由于他的仁慈,他即使在写人间丑恶之处时,也是留有余地的。他往往下不了狠心去将一个坏人写得恶贯满盈。他更倾向于以善与美唤起这个人的良知。他在他的小说中拒绝暴力,拒绝一切恶心的物象。也许这个世界并非如他所写的那样,但他不想摆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来。他相信这个世界,相信人,从不放弃希望。
他一直在写作。当许多人写了一阵子文学作品就改弦易辙另干他行时,当许多人写了几十年的文学作品而刚进老年就弃笔享受晚年的特有生活时,他却一如既往地仍然在写着,从未有过停顿,从未有过懈怠。文学成了他存在的理由,成了他生活的依托与动力。他真诚地亲近文字,用他的一生。文学也给了他丰厚的回报,使他的生活变得充实,使他在繁杂的世界里获得了一方安宁,在他寂寞时给了他慰藉,文学,甚至给了他年轻。
我愿意永远做他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