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砣爸病了!
石砣爸病得不轻,得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蹊跷病,前胸后背长了几个疙瘩,起先像一粒粒绿豆,也不觉得疼,后来越长越大,大得像熟透了的草莓,鲜红鲜红的,而且疼痛难忍,村里人见了没一个不摇头,都说恐怕不是好东西。
石砣陪着爸住进医院,把瘤子给摘了,哪知没过多久,它又长了出来,如同疯长的韭菜,割了一刀又一刀,已经动过两次手术,医生说只能用放疗来延长患者的生命。石砣问他爸能活多久,医生见他还是个孩子,难住一阵子,问他家里还有谁,石砣说妈和奶奶都不在了,只有他和爷爷。医生说回去叫你爷爷来。石砣听得出来,爸的病非常严重,活不了多久,但还是硬着头说,爷爷身体不好,走不了远路,有什么事尽管说,他扛得住。医生说最多也就三五个月吧。
无情的宣判,如同晴天霹雳!
石砣没想到爸会得这种病,即使老天也有神经错乱的时候,总不该把一连串的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不到一年时间,已经失去两个亲人,奶奶走了,坟上的土还没有晒干,妈跟着离开了人世,得的都是人见人怕的不治之症。爸再一走,就剩下他和爷爷,往后的日子咋过呢?爷爷七十多岁了,视力模糊不清,腿脚也不灵,走路离不开拐棍。石砣问医生他爸咋会得这种病?医生说原因很复杂,也许与环境和遗传有关。石砣说村里有家化工厂,他爸是厂里的员工,是被毒水害的?医生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用沉默做了回答。石砣回家问爷爷,祖上的人得过这种病?爷爷说他的父亲活到八十五岁,还能吃两碗饭,属于瓜熟蒂落的自然死亡。他父亲的父亲也就是石砣的高祖父,活到九十九岁。石砣问他们咋会长寿?爷爷说龙河水养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喝几口大河水就对付过去了。石砣说爸妈和奶奶,吃的也是龙河水,不该得这种蹊跷病。爷爷说现在的龙河,早就不是过去的龙河了。
龙河,像条巨龙横亘在苏北里下河平原上,河面有二百多米宽,是条很大的河,所以又叫大河,向上游五十里,是碧波荡漾的龙池湖,一个天然的水库;向下游五十余里,则是浩渺的大海。龙河如一支压不断的扁担,一头挑着海,一头担着湖,把海和湖连接在一起。古老而又年轻的舀城,形似一只偌大的水舀子,平放在龙河边,若不是龙池湖提供源源不断的水源,近百万人口的一座城市,真会把河水舀干。多少年过去了,石砣爷爷粗粝的记忆虽被岁月的流沙磨蚀得模糊起来,但仍记得早年的龙河,清亮得像一面镜子,太阳在天空盈盈地挂着,水里也会出现一个晃动的太阳。天上飘过一朵白云,大河里也会留下棉絮似的一团雪白。女人们早晨起来,都喜欢到河边来照着河水梳头。在地里劳作的人口渴了,到河边俯下身子喝几口,就能生津止渴。可现在,龙河成了城市通向四面八方的主航道,来来往往的行船络绎不绝,总是把河面塞得满满的,载着黄沙石子和各种物资的大铁驳,十几艘排成一条长龙,首尾相连地咬在一起,由一艘机船吃力地拖着,隆隆的机器声从早响到晚,即使风雨天,大河也没有喘息的时候。每当有机轮驶过,水面上就漂起一层油花子,船上抛下来的这样那样的杂物,随着水流的涌动冲到河滩上,堆起厚厚的一层,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味。还有,距大河不到三里,在一片废墟上办起来的青龙化工厂,经常往沟河里排放污水,空气中时不时地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
不堪重负的龙河,在痛苦中呻吟。
石砣家住在龙河边,属于城市的边缘地带,这里的土地不断被征用,地里长出来的再不是清一色的庄稼,而是一栋栋厂房和住宅楼,呵呵雷雷的牛号子被机器的轰鸣声取代了。失去土地的户下,有的成了厂里的工人,有的在河边找些零活做,仍以大河为生,年老体弱的人,则在厂房的空当里,见缝插针地种些蔬菜卖,过着半城半乡的日子。
石砣爸身强体壮,肩宽腰粗,站着像棵扳摇不动的大树,躺下如一块巨石。石砣爸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肩上挑着二百斤的重担,快步如飞地走上十里八里,脸不红腰不闪,腿肚子也不打颤。三条汉子抬不动的小木船,他能扛起来,村里人遇到重活都要请他帮忙。石砣爸和睦人,只要是花力气的事从不回口,夜里不睡觉也要帮一把,有时不要人家请,主动跑上门来说,力气算什么,睡一觉就有了。石砣爸很受村里人的敬重,视他为力量的象征。石砣爸没有读过几天书,只能干体力活,责任田被征用后,到码头上当装卸工,仍靠力气养家糊口。
石砣和他爸一样,身体结实得像铁砣,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个头,百十米宽的龙河,一扑腾就游了过去。石砣很聪明,头脑灵活,两只大眼睛一扑闪就是一个主意,在学校里是班长,在村里是孩子王。石砣很懂事,从不以强欺弱,所以村里的小伙伴都愿意和他在一起。哪家的父母管不住孩子,就来找他相助,只要他说上几句,不听话的孩子就会服服帖帖。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在码头上劳累了一天的石砣爸,刚回到家里,化工厂的大老板芦祥贵找上门来问,在码头上黑汗流流的苦一天,能挣几个钱?
石砣爸说,你也在码头上做过,还不清楚。
大老板说,当装卸工使的是牛力气,挣到的却是几个小钱,不如到厂里来做。
石砣爸说,我没读过几天书,吃不了化工这碗饭。
大老板说,我俩是相处多年的兄弟,不叫你做肩扛担挑的重活,技术活没有文化想干也干不了,只是管理污水池,这比当装卸工轻松得多。
石砣爸一口答应下来,对大老板感激不尽。
石砣听在心里,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村里有人想进化工厂,大老板总是说化工产品技术含量高,没有高中文化干不了,因此都被拒于门外,对爸怎会网开一面呢?石砣爸说大老板和他是多年的老乡邻,一起喝龙河水长大,后来到码头上当装卸工,又有过生死之交,能不关心他。石砣说有人说化工厂的污水有毒,不能拿命去伴。爸说厂里几百号人,没听说有谁中过毒。石砣还是不想让爸去。爸说他身体壮实,再大的毒性也抗得住。
就这样,石砣爸成了化工厂的一名员工。
2
青龙化工厂没有污水处理设备,只是挖了个又大又深的坑,四周筑起很高的围墙,把污水放进坑里让其自然蒸发,坑里容不下就往附近沟河里排放。石砣爸要做的活计确实不重,吃住在池边搭起来的板房里,看管污水,如果遇到通向车间的管道被堵塞,就穿着橡皮衣下到池子里进行疏通。石砣爸进厂时,大老板私下对他说,家有家法,厂有厂规,有关厂里的事不得外传。石砣爸说我俩虽不同姓同宗,但自小相互看着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再说你救过我的命,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对我还不放心。大老板对石砣爸不薄,除每月给两千五百元工资,年终还有奖金。石砣爸对大老板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叫干什么干什么,从不多半句嘴。每当村里有人问起厂里的事,石砣爸总是守口如瓶,即使石砣问什么,也不露一点口风。石砣有时出于好奇问多了,他爸就说小孩子,好好读书,把心用在学习上,别问大人的事情。
也就三年时间,石砣爸就患上了这种怪病,而且愈来愈重,就像一盏快要耗尽油的灯,一阵风就能吹灭。在石砣的心里,爸是家里的一根大梁,这根梁折断了,整个屋子就会坍下来,爷爷年老多病,自己还小,真不知往后的路怎么走。
村里的小伙伴听说石砣爸快要不行了,没一个不为石砣发愁,三天两日的来看他。这天最先来的是二丫,送来一只养了多年的老鸭,叫石砣把鸭宰了,给他爸补补身子。
石砣说,他家养了鹅,爸想吃早就把鹅宰了。二丫说鸭肉和鹅肉的味道不一样,也许他想吃。石砣苦着脸告诉二丫,他爸的喉咙像被卡住了,一粒米也吃不下,喝口水都很痛苦,更不用说吃鸭肉了。二丫不肯往回拿,叫石砣留着吃。石砣说爸见到他和爷爷端起饭碗,难过得直掉眼泪,所以吃饭时都背着他,闻到鸭肉的鲜味,爸心里不知有多难过,他能吃得下?
二丫和石砣是堂兄妹,亲得就像一家人。二丫说别犯愁,我和我妈说了,你爸有个长短,就到我家吃饭。
二丫爸早就不在了,十多年前惨死在龙河上,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石砣说多个人多张嘴,养不起他和爷爷。二丫说只要我家有口吃的,决不会让爷爷和你饿着。
石砣心里一热,眼泪流了下来。
二丫刚要离开,排骨和村里的几个同学也来了。他们都没有进屋,站在门前的楝树下,看到石砣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都不是滋味,稚嫩的脸上不由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沉重。他们同情石砣,却不知如何才能使他从痛苦中走出来,只能陪着他默默地流泪。排骨说应该问问医生,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咋会得这种病。另一个孩子说即使没法治,也得弄个明白。石砣叹了口气,说得这种病的原因很复杂,医生也说不清。
村里人陆陆续续地赶来,相处多年的乡邻,都想在石砣爸还活着的时候,再见上一面。人嘛,活的就是一口气,一旦直腿直脚地躺倒,就再也说不上话。乡邻们看着不久于人世的石砣爸,也和孩子们一样,心里有着解不开的疑问,一个力大如牛的汉子,拿得起放得下,竟然患上这种稀奇病,化工厂的污水真的有毒?
一辆豪华轿车开到门前,大腹便便的芦祥贵从车内拔了出来,直奔屋内,乡邻们都站起来让座。芦祥贵按了按手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弯下圆滚滚的腰,握住石砣爸瘦骨嶙峋的手,眼里闪着泪花。
芦祥贵五大三粗,肚大腰圆浑身都脂肪,一看就知道是个粗人,是青龙化工厂的老板。老板有大有小,也有不大不小的,芦祥贵拥有数千万的资产,村里人叫他大老板。
石砣爸无力说话,木愣愣地看着大老板。
石砣的爷爷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扶着墙从房内摸了出来。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像蒙着一张渔网,握住大老板的手,嘴巴张有拳头大,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像是问,塌天大祸,怎会降临到他儿子的头上?
乡邻们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大老板,但并不指望从他的嘴里得到回答,即使他知道其中的原因,也不会说出来。大老板对石砣爸说些不着边际的宽心话,留下三千元慰问金,把臃肿的身子塞进轿车,又一溜烟地开走了。
村里的孩子仍在树下簇拥着,都想多陪石砣一会儿,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他的痛苦。
排骨没头没尾地问石砣,还上学读书么?
二丫抢着替他回答,当然上。
石砣心里乱糟糟的,到了就剩下他和爷爷的那一天,真不知道还能不能上学读书。
排骨嘀咕道,你不上学,我们就没有班长了。
二丫瞪了他一眼,说,你想当班长?
排骨忙说,不不,我怕石砣和我们分开。
石砣说,我是喝龙河水长大的,不读书也不会离开龙河。
最后一个来的是大老板的儿子芦根,身穿名牌夹克衫,骑的是电动车,呼的一声就到了树下。村里的孩子都叫他小少爷。芦根听了不入耳,每当有人这样叫他,就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问,什么意思,我没有名字?所以大伙只是在背后叫他小少爷,当面仍称名道姓。
芦根一来就问,我爸来了?
没人理他。
过了一会儿,石砣才说,来过。
芦根朝屋里看了看,说,人呢?
二丫冲声冲气地说,来过就走了。
芦根很尴尬,不知大伙为何冷落他。
二丫问,咋不坐你爸的轿车一起来?
芦根说,我有腿有脚,干吗要坐轿车。
大伙和芦根说不到一起,在学校里是这样,回到家里也是如此,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3
青龙化工厂是纳税大户,被镇里视为明星企业,大老板自然成了大名鼎鼎的企业家,或者叫大款贵族什么的也不过分。
石砣听爷爷说,现在的化工厂原是一个富豪的宅邸,占地近百亩,日寇入侵那年,富豪逃往西乡避难,大院被鬼子占领,筑起乌龟壳似的碉堡,大院成了鬼子守城的据点。1943年秋天,新四军攻打舀城,首先要端掉这座炮楼。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蝗虫般的炮弹照亮了龙河,从傍晚直打到黎明,鬼子的碉堡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堆碎砖烂瓦。据点被拿下了,可是没捉到一个鬼子,也没见到一具尸体,谁也不知道鬼子是如何逃生的。
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仍是一个谜。
瓦砾堆上种不出庄稼,土地承包时也没人要这块地,直到龙河边出现村办厂,这地才有了主家,看中这片不毛之地的人,就是现在的大老板芦祥贵。
大老板本来和村里人一样,在地里刨食吃。土地被征用后,到码头上当装卸工。因为装卸货物是按件计酬,他的体力不如石砣爸,拿到的工钱要少得多,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久,芦祥贵离开了码头,承包了这片没人要的荒地,可是养鸡鸡死,养猪猪瘟,不但没赚到一分钱,还欠下一屁股债。而,一场猪瘟又使他变得两手空空,村里人都说他这回怕是站不起来了。然而,历史的机遇成全了芦祥贵,从银行拿到五十万货款,推倒猪舍另起炉灶,建起像模像样的厂房办起了服装厂,很快就成了村里首屈一指的暴发户。当做服装生意的人日渐多起来,工厂的效益开始滑坡,大老板得到在化工学校当老师的亲戚的指点,化工产品能挣大钱。芦祥贵说他没有文化,又不懂技术,想办也办不了。亲戚说苏南有些化工厂,在当地办不下去要转让,花不了多少钱就能把整套设备搬过来。人称死大胆的芦祥贵,常把“胆大赢钱”“胆大的吓死胆小的”话挂在嘴上,连忙去了一趟苏南,真的把事情谈成了。人一旦走运,门板也挡不住,大字不识几个,不知化学产品为何物的芦祥贵,真的办起了青龙化工厂,生产一种叫“苯”的化学品。这是一种有机化合物,为无色结晶,有强烈的气味,可做工业原料,但毒性很大。这种产品利润大,销路广,因此撑起了镇里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成了全镇民营企业的一面旗帜。
一开始,龙河村人对于办在眼皮底下的化工厂,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安,投向大老板的是敬佩的目光,本来都是平起平坐的庄稼汉子,现在人家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不得不承认他胆大,几次跌倒又站起来,竟在没人要的荒地上,竖起一栋栋颇具规模的厂房,把事业越做越大,真是“人比人,气煞人”。然而,当他们看到化工厂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徘徊在村子的上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或多或少有了怨言,但对只会种地不懂化学的庄稼人,并不知道它的厉害,直到村里出了几件怪事,人们的心里才有了疑问。先是厂区附近几块农田里的秧苗,突然被火烧过似的,一片片的枯死,活像鬼剃头。接着是一户人家的母猪,产下四只怪模怪样的猪崽,鼻子长得像象,却没有尾巴,还多了一条腿。患癌症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多起来,便有人怀疑这些奇怪现象,与化工厂排放的污水有关,但没人说得清楚,又和大老板在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红脸变色地伤了和气,日后没法相处。况且,大老板再不是扛锄头钉耙的庄稼汉子,而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神通广大,四处够得着,说了也没用,只能把疑问憋在心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再说大老板也没亏待村里人,何必呢。
芦祥贵识字不多,但这并不影响他做老板。当官要有学历,要有过硬的文凭,做老板需要的是胆量。芦祥贵的胆大,只要能赚到钱什么事都敢干。芦祥贵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十多年,很懂得做人,村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下雨天一脚踩下去,能粘起盆大一团烂泥。他慷慨解囊拿出十多万元,铺了一条光滑的水泥路。通向各家各户的田埂,用砖块一直铺到家门口,几座摇摇晃晃的木桥,也换成了坚固的水泥板。厂区附近失收的几块农田,给人家送去一些钱,但绝口不提是赔偿金,只是乡里乡亲的帮一把。村里有人家做红白喜事,他都不请自来凑个热闹,送上二三百元的红包。人家答谢请吃饭,他从不摆大老板的架子,都是有请必到,但只是喝杯酒打声招呼就走,说他事情太多不能久陪。主家感激不尽,说大老板能来就给面子了。
其实,这对拥有千万资产的大老板来说,不过是牛身上拔根毛,这样做不仅表明他富起来,并没有忘记村里人,既缓和了化工厂和村里人日益紧张的气氛,还落得个资助公共事业的美名。
花小钱赚大钱,这是大老板的生财之道。
芦根知道爸手里有钱,但不知有多少钱,生怕爸把钱用光,没钱给自己花,时常埋怨给村里人花的钱太多了。芦祥贵告诉尚不懂事的儿子,该花的钱一分不能省,看似微不足道的事,往往因为省几个小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大江大河淹不死人,小沟小河却能翻船要人命。拿钱铺路能四通八达,没有走不通的路。
芦根听不懂他爸的话,一头的雾水。
本来,芦根和石砣很要好,用形影不离形容两人的关系,一点也不过分。他们一起在龙河里游泳,一起在沟河里捕鱼捉虾,一起去上学。早先的芦根不仅胆大,也很勇敢,能抓住蛇的七寸子,一圈圈地绕到膀肘上,慢慢地把蛇捋死。石砣在秧田里捉到一条黄鳝,芦根像拎着一棵根绳,提住黄鳝的尾巴抖活一阵以后,摘下它的头把鲜红的血吸进嘴里。芦根敢爬到很高的树上掏鸟蛋,那树枝又细又软,风一吹直打晃,看一眼都让人害怕。石砣怕他摔伤叫他下来,太危险了。当树枝响起咯巴咯巴的断裂声,芦根敏捷得像猴儿似的,双脚一蹬飞到另一棵树上,顺手抓住倒下来的鸟窝,取下一窝绿皮子鸟蛋,给等在树下的伙伴每人分了一只。可现在的芦根已经不是几年前的他了,身穿名牌服装,书包里放着能通话能拍照的手机,上学时骑着闪亮的电动车。芦根家有别墅式的小楼,有五十二寸的大彩电。芦根变得越来越娇气,难得和村里的孩子在一起。芦根好神气噢!芦根抖起来了!上学时骑着电动车,遇到步行的石砣,便说你是短跑冠军,能追上我吗?说着飞也似的一阵猛骑,可是掉头一看,石砣却没有追他,把车又开了回来,拍了拍后座说,我带你,上车吧。石砣全当没听见,自顾往前走。芦根说有车不坐,犯傻啊。石砣瞧不起芦根,仗着有个有钱的爸,就显摆,但他没有直言,说他坐车头晕。芦根讨好地说,开慢些,和走路一样平稳。石砣说那就更不用坐你的车了。
芦根自讨没趣。
石砣爸患病后,大老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患上这种蹊跷病,很容易引起村里的人非议。两年前化工厂发生的那起事故,使村里人至今仍心有余悸。那是秋后的一天下午,秋风习习,白云淡淡,天气特别的晴朗,厂里的一个车间突然烟雾四起,随着惊天动地“咚”的一声巨响,整个车间的房顶被掀翻,器械的碎片飞落到附近农田里,一头吃草的牛被砸成了肉酱,惨不忍睹。靠近厂区的几户人家,门窗被震得支离破碎,东倒西歪,屋上的瓦片就像长了翅膀,乱飞到几百米之外,墙体开裂。张开了指头宽的缝。惊恐不已的龙河村人,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再也无法容忍,闹到镇里要化工厂搬迁。镇里查明发生爆炸的原因,是设备陈旧所致。大老板拿钱铺路,对遭受损失的户下加倍赔偿,并更新了所有设备。镇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使村民愤怒的情绪稳定下来,化工厂才没有搬迁。现在,大老板最担心的是,石砣爸如把厂里见不得人的事给传出去,化工厂将无法在龙河村办下去,这是他苦心经营的一块宝地,换个地方另起炉灶,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因此,他不惜花钱给石砣爸治病,医药费、住院费和做手术的费用,全都由厂里包了,还隔三差五的登门探望,送来高档的营养品。
石砣弄不明白,大老板对爸这样好,确实如他所说,因为有过生死之交,还是另有原因呢?
4
石砣爸带着无限的痛苦走了。
石砣爸临走前神志特别清醒,关起门来和爷爷说了好多话。石砣站在门外,耳朵贴着门板却没听到一句。石砣不用听也能猜得到,无非是自己年龄小,要爷爷把他领大成人。爸常说他脾气倔,得理不让人,遇到弄不明白的事,总要追根究底地问个没完,因此遇事总瞒着他,只是对爷爷说。石砣回到屋内,爸把他叫到床前,眼里闪着最后一点亮光,紧拉住他的手不放,别留在龙河村,长大要远走高飞……石砣刚想问为什么,爸的手渐渐松开,合上的眼帘再没有睁开。
石砣声嘶力竭地喊,爸,你醒醒!用力地推他,摇他,紧抱着他,可是爸再也醒不过来了。石砣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这是迟早的事,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悲痛欲绝,头往墙上撞,要不是爷爷紧抱住他,准得把头撞破。爸患病以后,石砣一直想哭,哭妈,哭奶奶,哭自己的命苦。然而,想到眼泪只能给患病的爸带来更深的痛苦,加重他的病情,只好咬着唇强忍着,尽量不让痛苦的泪水流出来,但不知疲倦的泪水,仍像潮水一般凶猛地冲击着他,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里吞。现在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了,再也遏制不住的泪水,山洪暴发般流溢不止,把爷爷的心都砸碎了。石砣哭得死去活来,他要问爸,这里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有他要好的伙伴,有他看不够的龙河,既有城市的喧哗,也有乡村的宁静,外地到城里来打工的人,谁不想在这里盖栋房子,在龙河边长久地住下,可是爸却要他离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可是再多的眼泪,更多的疑问,也无法使爸闭上的眼睛再睁开。
爷爷老泪纵横,把石砣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他一松手,石砣就会像鸟儿一样从他身边飞走。
石砣哭着问爷爷,爸为何叫他走?
爷爷摇摇头,又摇摇头。儿子临终时有过交待,石砣还是个孩子,对他什么都别说,他只能按照儿子的意思做。
石砣的哭声,向村里人送去了噩耗,乡邻们纷纷赶来,屋里屋外全是人,挤得脚都插不进,用悲伤的目光交流着,低声地说着什么。孩子们拥成一团,一个个紧绷着脸,带着和他们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看着石砣。所有的人都面色沉重,眼含泪水。一户人家的不幸,总会牵动全村人的心,现在他们能做的事,就是帮助把死者的后事料理好,对活着的爷孙俩也是一种安慰。
大老板带着厂里的几个人,送来一只鲜花做的花圈,放在门前最醒目的地方,然后站成一排对石砣爸三鞠躬。大老板不时用纸巾擦着潮湿的眼角,不无愧疚地说,多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接着对厂里的后勤人员说,石砣爸是厂里的员工,对他的后事不能马虎,然后给了石砣爷爷一个纸包,说是吊唁的钱,丧葬费和抚恤金等办完丧事到厂里结算。石砣的爷爷不肯接受,说石砣爸患病后,吃药打针做手术已经花了不少,不能再用厂里的钱。
大老板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并把石砣叫到一旁,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哭坏身子,日后由厂里供你读书。
石砣泣不成声,要说的话全都变成了泪水。
大老板说,不想读书,念完初中就安排你进厂。
石砣问,也像我爸一样,当污水处理工?
大老板说,工种随你挑,愿干什么干什么。
村里人听在心里,对大老板的话半信半疑。几个月前,厂里看门房的孤寡老头死了,一分钱也不肯花,说老头是临时工,生老病死与厂里无关,石砣爸下葬后恐怕又是一副脸。
大老板拍了拍石砣的头,听话,乖乖的。
厂里留下来料理丧事的人,在门前空旷的场地上,挖坑的挖坑,立柱的立柱,用木棍和油布搭起灵棚,从厂里扛来桌凳,在敞棚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接待前来吊唁的人。村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无不怀着悲痛的心情,向石砣爸作最后的告别。二丫妈给石砣穿上了洁白的孝服,见到有人来,石砣就双膝着地,俯身叩头,膝盖都跪肿了。
石砣的老姨得到消息,带着儿子小龙赶来。老姨一进门,就呼天喊地地哭,天哪,多壮的一条汉子,才三十九岁就走了。然后抱住石砣问,你的命咋的这样苦呢?石砣的泪水早就流干,只能用嘶哑的喉咙老姨老姨地叫。老姨说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姨妈也是妈。小龙说化工厂是埋在龙河边的一颗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爆炸,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不如搬到他家去。有人附和说,化工厂就是当年鬼子的炮楼,让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石砣说他离不开爷爷。老姨说盘龙庄虽然离城远一点,但也是个热闹的地方,要什么有什么,让你爷爷也跟着去。
石砣爸入土后,老姨要带石砣走。石砣想到爸临终前,叫他离开龙河村,况且老姨喜欢他心疼他,便想一走了之。又一想,爸叫他长大后远走高飞,没说立刻就走。爷爷年老多病,到了老姨家会带来很多不便,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老姨说不想搬过去,先去住几天再回来,闷在家里会憋出病来。石砣说爸刚走,他现在就离开,心里也不好受,过些日子再去。
石砣没有去老姨家,仍和爷爷住在老房子里,弄不明白爸的死因,他不想离开龙河村。日子又像以前那样,在红瓦房里循环往返,时间的狂风虽然刮去了他心里落寞的网纱,但痛苦仍在固执地延伸。
石砣问爷爷,爸临走前,为何叫我离开,是不是龙河会伤人。
爷爷说,大河不会伤人,只有人伤害河。
石砣说,你说过民国二十年发大水,河水冲破河堤,村里死了不少人。
爷爷说,那不是河的过错,因为天上下的雨太多,大河容不下,才冲垮了河堤。
石砣问,爸怕再发大水,叫我远走高飞?
爷爷说,现在河堤筑得高,不会被水淹。
石砣问,是化工厂像鬼子的炮楼?
爷爷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石砣很固执,不,你现在就说。
爷爷只字不吐,一脸的惆怅。
爷爷越是不说,石砣心里的疑问越多,却又撬不开爷爷的嘴,把他藏着的话掏出来。他相信总有一天,爷爷会向他吐露真情,但不知要等多长时间,只希望自己尽快地长大……
5
再多的悲伤也得有个结束,石砣终于振作起来,白天上学读书,放学回到家里忙着给爷爷做饭。两个人的家也是家,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洗衣种菜,屋里屋外打扫,不咸不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
这天午后,天空乌云密布,刺骨的寒风铺天盖地,在空旷的田野上肆无忌惮地呼啸,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人,气温骤然下降,沟河里结起一层薄冰。石砣和村里的十几个同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星星点点的雪糁子,砸在脸上像蚊子叮,落到地上似一把把碎米。他们缩起脖子猫着腰,迎着强大的风走三步退两步,每跨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不到二十分钟的路,却走了半个多小时,经过化工厂有了避风的地方,刚要停下来喘口气,忽见厂里冒出滚滚白烟,浓得像粥汤,翻滚着冲向天空,轰隆隆的响声就像石磙砸在铁板上,震得地皮直打颤。有女同学问化工厂是不是又要爆炸了?石砣想到半年前的那次爆炸,不由喊道,快走。几个胆小的同学吓得边跑边叫,化工厂要爆炸了!村里人听到孩子们的叫声,纷纷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化工厂被浓雾罩住,响声震耳欲聋,半年前发生爆炸的可怕场景,又重新展现在眼前,以为真的要出事,不顾一切地从家里跑了出来,慌不择路地在麦田里狂奔。一家跑,家家都跑,全村的人都被惊动起来了。
石砣回到家里,忙着给爷爷做晚饭,刚把米放进锅里,还没来得及生火,听到喊叫声从屋里跑出来,只见村里的人都在逃命,连忙回到屋内告诉爷爷,化工厂怕是又要爆炸了,叫爷爷快走。爷爷说他年纪大了,只能死在家里。
石砣不能留下爷爷,硬是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爷爷说,我跑不动,你快逃。
石砣喊道,爷爷,要我跪下求你吗!
爷爷还是不动身。
石砣从敞棚里找来小板车铺上垫被,硬是把爷爷从屋里扶出来,让他在车上躺下,再用厚被从头到脚地盖好,推起车就跑。
这时,通向村外的路上,已经挤满逃命的人,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孩子,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全都出动了,人和车混杂在一起,前堵后拥乱成了一锅粥。前边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边的人还在不停地催,快跑,使劲跑!仿佛迟走一步,不可预测的灾难就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风越刮越大,雪也下得更猛,再不是星星点点的雪糁子,一团团的像玉米花,忽忽悠悠地飘着,挟着笼罩一切的气势,布满了整个天空,地上很快就铺起一层厚雪,房屋树木河流也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路上的积雪被凌乱的脚步踏成了水,一步一滑,有人跌倒了,后边的人潮水般涌来,从跌倒的人身上踩过,骂着,惊叫着。有人把鞋跑掉了,也顾不上回头找,赤着脚走在雪地里。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看到龙河村的人在逃命,跟着往远处跑离,撤离的人滚雪球似的越集越多。半年前爆炸的阴影,始终在人们的心里挥之不去,仿佛那可怕的杀手,正如狼似虎地在身后追赶,他们什么也不顾,什么都不要,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跑得越快,逃得越远,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天渐渐黑下来,有人亮起手电,有人拎着马灯,有人把准备过年用的灯笼也点上了,遍地灯火,人影绰绰,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冒着漫天大雪,沿着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向远处撤离。有孩子被争先恐后的人群挤散,父母的呼唤声,拖拉机的鸣笛声,撕破了整个夜空,惊天动地。
前边村子的人,担心化工厂爆炸后的毒气向远处扩散,也不敢在家里待着,争先恐后地加入了撤离的队伍,黑压压的人群,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谁也不知道逃到何处才是安全地带,只是盲目地狂跑。
石砣推着小板车,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盖在爷爷身上的棉被堆起一层积雪。他怕爷爷挨冻,想把雪清理掉,可是车刚停下,就被后边蜂拥而来的人群撞翻,连人带车向路边水沟里翻滚。石砣紧抱住爷爷,两人同时摔倒在沟边,小板车落入沟中,幸好沟里结了冰,被子才没有弄湿。
石砣的手脚冻麻了,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无法把板车拖上来,没有车爷爷寸步难行。二丫和排骨从后边赶来,七手八脚地把小板车拉上岸。石砣问爷爷有没有摔伤,爷爷看到人们都在往前赶,直催快点走。石砣见路上人多,想快也快不了,便把车推进麦田,避开拥挤的人群。可是,麦田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没走几步车轮子就被卡住,动弹不得,二丫和排骨一起用力,也扳摇不动,在几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才把车从泥潭里拔出来。躺在车上的爷爷,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被冻出病来了,不停地打着哼哼。石砣心里有些后悔,如果听老姨的话离开龙河村,爷爷就不会跟着吃这份苦。
夜愈来愈深,人们走累了,再没有嘈杂声,默默地走着,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
天亮后,前边的人收住了冻得发硬的脚步,后边的人跟着停了下来,聚集在龙河边的大堤上。雪在这个多事的夜晚下疯了,到处都是一片雪白,坑坑洼洼的田野被填平,树上挂着毛茸茸的冰凌,人们找不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只能以手当铲,清理掉脚下的一片雪坐了下来。石砣望着躺在板车上的爷爷,冻得瑟瑟发抖,便想送他到老姨家去。他熟悉这里的路,距盘龙庄不到二里路,可是遍地都是撤离的人群,小板车难以通行,背着爷爷走,恐怕到不了老姨家,自己就会累倒。二丫说老人经不起来去,在冰天雪地里待着,肯定会冻出病来,要和石砣轮流背。石砣没想到求生的欲望,使爷爷变得强硬起来。爷爷说不要你们背,给他找根棍子拄着,他能走。石砣后悔只顾逃命,忘了带上爷爷的拐棍。排骨朝四周扫了一眼,看到河堤旁有棵树,从人缝里挤过去,登上树桠折下一根树枝。
爷爷拄着树棍,歪歪斜斜地走着。石砣和排骨怕他跌倒,在两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二丫走在前面向拥挤的人群招呼,对不起,请让一下。
石砣的爷爷过意不去地说,麻烦了。
很多人说,都是出来逃难的,应该相互照顾。
石砣没走多远,听到有人叫他,接着看到河上划来一条小船。风大浪高,大河没有结冰。
小船向岸边划来,是老姨家的小龙来接他们了。
石砣问,你咋会知道我和爷爷会出来。
小龙说,化工厂要爆炸,四村八舍的人都在撤离,你们肯定不会待在家里。
石砣把爷爷扶上小船,小龙叫二丫和排骨都到他家去。二丫和排骨说,和家里人分开,爸妈不放心,我们就不去了。
石砣和爷爷被小龙接回家,吃了一顿热饭,身上暖和多了。石砣不想在老姨家待着,要回到撤离的人群中去。老姨说刚来就要走,冰河冻水的蹲在野外,没病也会冻出病来。石砣说去打听一下,化工厂如果爆炸,家里的房子有没有被震塌。老姨说上次发生爆炸,盘龙庄都听到了响声,不用打听也能知道。小龙说你家和化工厂眼睛贴住鼻子,不能再住下去,这回来了就别走了。爷爷说,即使房子被震塌,搭个窝棚也能住人。
石砣没听老姨和小龙的劝,回到了撤离的人群中,排骨和二丫都感到奇怪,问他咋又回来了。正说着,河上开来一艘快艇,船头写有“公安”的字样,架在船头上的大喇叭告诉歇在河堤上的人们,化工厂不会发生爆炸,不要听信谣言,赶快回家。
排骨问,谣言……哪来的谣言?
石砣也不信,说,真的是谣言,会有这么多的人撤离?
尽管大喇叭在不停地喊,而且叫得很响,可是并没有给撤离的人群带来欣喜,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忍受着寒冷,忍受着饥饿,却没有一个人往回撤。
小不点的孩子闹着要回家,大人们都说,再等等。
一个看一个,都不走。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光芒四射,刺得人睁不开眼。县里和镇里的头头,一拨接一拨地赶来,再三向人们解释,化工厂要爆炸的消息,完全是无中生有,纯属谣言,嘴皮就差说出血来,就是没有人动身。
镇长急出一头汗,说,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应该相信政府。
有人说,我们相信政府,但信不过化工厂。
镇长向人们下了保证,更新过设备的化工厂,决不会再发生爆炸。人们犹豫不决,生怕刚回到家里,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丢了自己的性命,直到回村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化工厂没有爆炸,人们才胆胆惑惑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经查,化工厂的白雾是排放蒸汽,不是有毒气体。
一场虚惊。
撤离的人们虽在风雪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吃尽了苦头,但谁也没有埋怨误传消息的人。他们宁愿信其有,吃点苦受点累不要紧,真的大难临头后悔就迟了。
半年前发生的爆炸,使大老板一直抬不起头来,有一段时间,村里人看他的目光都是血红血红的,红得能冒出火来,烧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次无中生有的大撤离,反使他松了一口气,有了说话的机会,认定有人对化工厂恶意中伤,制造事端,往他脸上吐口水,非要镇里查个水落石出!……
6
上万人的大撤离把事情闹大了,引起了方方面面的重视,报纸电视和广播每天都在喊,要人们引以为戒,不要听信谣言,公安部门也在紧锣密鼓地追查谣言的来源。斧头认凿子,凿子认木头,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说看到龙河村的人撤离,他们才跟着跑的。龙河村和化工厂靠得最近,撤离确实从这里开始的,因此成了排查的重点。公安人员挨门逐户的走访,一家一家询问,化工厂要爆炸的消息,是谁第一个说的,撤离是谁带的头?张家说看到王家的人在跑,他们不能不走。王家的人说李家人逃命,他们也不敢在家里待着。越说越混乱,越调查越不明确。龙河村是个大村子,有百十户人家,公安的人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一件事,调查起来竟然遇到了麻烦,只好再从头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询问,经过几天的排查,追根究底,查来查去,最终放学回家的孩子成了重点。
镇派出所的人觉得事关重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来到学校向老师说明了情况,把石砣、排骨、二丫和十几个孩子带走了。一开始,石砣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接连几天,派出所和村里的每个人都有过接触,现在也该轮到他们了,直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才看出气氛有点不对,所长的脸绷得很紧,目光冷得怕人,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很快又平静下来,看到村里人都在逃命,自己才跟着跑的,即使天塌下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因此没等所长开口,就昂着头问,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
所长没给好脸色,手一抬指着他说,问你自己啊。
石砣觉得他没有错,手一挥招呼大伙说,回学校上课去,走。
十几个孩子前推后拥往外跑,被女民警拦了回来。所长很恼火,拍着桌子说,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
所有的孩子都坐了下来,石砣却直挺挺地站着。
女民警按了按他的肩膀,叫你坐,你就坐下。
所长开始发问,是谁头一个说化工厂要爆炸的?
排骨和二丫相互看了一眼,默不作声。他们既感到突然,又有些害怕。所长点着手指,你,你,还有你,一个个地说。
二丫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没了主意。排骨怕查到他头上,直往石砣的身后躲。
所长见二丫神色慌张,指着问,是你?
二丫直摇头。
所长来火了,啪地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不说,都别想回家。
女民警走过来,拉住一个小女孩的手,温和地说,别害怕,你们都是孩子,说出来就没事了,但不能撒谎,要说实话。
小女孩眼里噙着泪水,躲躲闪闪地说,我……我看到化工厂冒白烟,又听到……轰隆隆的响声,才问化工厂是不是又要爆炸。
所长问,为什么这么问。
小女孩说,我害怕。
所长接着问,叫快逃的也是你?
小女孩不响。
石砣站了出来,是我。
所长不信,真的是你?
石砣说,没错,喊快走的是我,不是逃。我们只是往家里跑,没叫村里人撤离。
所长问,化工厂爆炸了?
石砣答,没。
所长问,无中生有,是不是造谣?
石砣答,我没有造谣,化工厂上次爆炸了。
所长不相信几个孩子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怀疑幕后有人指使,追问仍在继续。
到了放学时间,家长们见上学的孩子没有回家吃饭,不知出了什么事,到学校一问,才知道被派出所叫到镇上去了,因为化工厂要爆炸的谣言,就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
排骨爸急得直跺脚,说,孩子咋会造谣?
二丫妈说,派出所是不是找错人了?
石砣的爷爷听到这消息,急得头往墙上撞。石砣爸在世时,就担心石砣会惹事,没想到儿子才走几天,孙子就闯下了大祸。
几个家长凑到一起,都说急也没用,只能去镇上派出所要人。可是没走多远,排骨爸就停下来说,公安的人不好说话,恐怕去了也是白跑。二丫妈问你说咋办?排骨爸想了一会儿,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事情是化工厂引起的,不如去找大老板,他的话管用。其余的家长都说大老板有通天的本领,四处够得着,他哼一声够我们跑上半天。因此,家长们没去镇上,来到化工厂找到了大老板。
大老板牙疼似的咧着嘴,说,哎哟,这可不是小事,叫我咋说呢。
有家长说,你是有头有脸的人,公安不会不给你面子。
大老板端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不急不慌地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跟化工厂过不去,岂不是自找麻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二丫妈说,孩子不懂事,你大仁大义,千万别往心里去。
大老板感叹地说,我真弄不懂,化工厂也没办在哪家灶台上,总有人想往我头上扣屎盆。
家长们说不尽的好话,这回把孩子放回来,一定好好管教。
大老板的手机响了,一个知情人向他透露,一家有权威的新闻媒体提出质疑,上万人的大撤离原因何在?化工厂附近的群众为什么诚惶诚恐?政府出面解释这是谣言,撤离的百姓仍不回家,这又是为什么?如果没有半年前的那次爆炸,这次会发生上万人的大撤离?媒体的态度非常清楚,事情虽出于误传,但根子通向化工厂。大老板知道追查下去,将会引火烧身,也就借梯子下楼,顺水推舟地说,看在多年老乡邻的情面上,他不能袖手旁观,不过往后别再跟化工厂过不去。
家长们异口同声,不会的,绝对不会。
大老板说,我只能去打声招呼,放不放人要看公安的态度。
排骨爸说,有你大老板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
二丫妈说,不管花多少钱,我们认。
大老板大度地说,如果要罚款由我掏,不要你们花一个角子。
此刻,派出所的所长经过仔细盘问,也没查出有人在幕后指使,便向市局做了汇报。市局的意见不必再查,赶快把孩子们放了。
大老板赶到镇上,一进派出所就要求所长放孩子们回家。所长跟他开了个玩笑,说这事的影响很大,你大老板一句话就能了事?大老板说几个孩子闹着玩的,不必过于认真。
孩子们不会作假,齐声说,我们不是闹着玩,是害怕。
大老板直使眼色,别多话。
所长给了大老板一个顺水人情,对孩子们说,大老板都说了,回家吧。
家长们看到孩子平安地回来,对大老板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石砣回到家里,心急如焚的爷爷,没给他好脸色,狠狠地打了他一拐棍。爷爷心疼他,从未对他动过手,这次却打得很重,把他的胳膊都打肿了。爷爷说不知道疼,往后还要惹事。石砣不服,把那天放学回来发生的事,从头至尾地对爷爷说了。爷爷说你关进大牢回不来,等于要了我的老命。石砣说他没有造谣,公安凭什么抓人。爷爷说是大老板出面,派出所才放人。
石砣有些想不通,大撤离是因为化工厂引起的,大老板怎会帮他们说话?
想的结果是更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