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白壳艇
10171500000003

第3章 女儿沟

1

女儿沟不是沟,应该是条河,河面有二十多米宽,尽头直通富豪的大院,也就是现在的青龙化工厂。因为是条死河,所以村里人称它叫沟。

女儿沟不长,年代却很久远。早在九十多年前,富豪的女儿要出嫁,陪嫁的东西很多,要运到龙河边才能装船,搬起来不方便,也不够气派。富豪雇佣了百十个劳力,用半年时间开挖了这条河,因此取名叫女儿沟。土地改革时,改名为翻身沟。随着时光的流逝,后来又几次易名,改为跃进沟新风沟丰收沟。改来改去,沟还是那条沟,不同的是经过多年雨水的冲刷,沟变得更宽了,现在的龙河人,仍叫它女儿沟。

女儿沟,是青龙化工厂唯一的出水口。

排骨家住在沟边,屋后是龙河,是村里和沟河贴得最近的一户人家。

冬去春来,暖风从西南高原吹来,排骨家门前的一棵木枣树,硬邦邦的枝条被风吹软了,泛着若有若无的绿意。风在树间这里抚一下那里摸一下,豆粒大的叶芽趁机冒出来,然后长成了一片片绿叶,形成一个很大的树冠,覆盖着整个屋面,过不了几天,枝头就缀满米黄色的花,香气袭人。一朵花就是一只果子,成熟时压弯了枝条,用棍棍棒棒的支撑着。每到这时候,村里的孩子就会聚集到这儿,也不怕脖子发酸,仰望着赘赘累累的果子。遇到刮大风,早熟的果子被吹落到地上,捡起来就能吃。果子少嘴巴多,一人咬一口尝个新鲜。

木枣树成了龙河边一道奇妙的风景,编织出一个生命的童话。六十多年前,排骨的爷爷支援前线到徐州参加淮海大战,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落在身旁的枣树林里,树木被炸得四分五裂,在熊熊大火中燃烧。其中,一棵不到两尺高的小树苗被连根拔起,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到排骨爷爷的脚下,捡起一看炮火却没伤着它,心想那么多的大树都被炸死,这棵不起眼的树苗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落到自己的身边,说明它跟自己有缘,便把树苗带回来栽活了,长成大树后却不挂果,一年夏天下大雨,“咔巴”一个炸雷,把盆口粗的树干劈成两半,但它没有死,不仅倔强地活了过来,结出的果子又大又甜。此后,木枣树久盛不衰,每年都能结上千斤的木枣,自家吃不了,还拿到集市上去卖,不仅解决了排骨读书的费用,逢到大年结的果子多,还能给他添几件新衣服。

排骨的爷爷在世时,告诉排骨这是棵摇钱树,也是救命树,如果没有它的遮挡,炸雷把屋顶击穿,全家人的性命难保,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排骨。

排骨很瘦,只吃饭不长肉,瘦得只剩下一身骨头,到医院做过检查,却没查出毛病,医生说他是贴骨膘。排骨瘦归瘦,瘦得精神,从未生过病。但因过于瘦弱,时常遭到同学的欺侮,他爸警告村里的孩子,谁敢对排骨动手,秋天休想吃到一颗枣子。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排骨就把村里的伙伴叫到树下,分吃被风吹落的木枣。有时风不大,没有果子落下,他不想让他们白等,就用竹竿打下几颗。在学校里,班上同学见他瘦,不想和他一起玩,怕他有个闪失摔伤了,会惹事。他上学时书包里总揣着一把木枣,谁和他做游戏就给几颗枣子吃,那些嘴馋的孩子,总是围着他转,直到把他书包里的木枣掏空。

排骨对木枣树很用心,当宝贝似的呵护着,十天半月不下雨,就到龙河里提几桶水,给树浇一次透水。吃鱼时把鱼鳞和鱼的内脏,埋到树根下作肥料。遇到下大雨,就在树下挖条沟把水排出去。一次,一个贪玩的孩子趁他没注意,用铅笔刀削下一小块树皮,流出浓稠的汁液,捻在手里黏糊糊的,说木枣树的汁能当胶水用,可以把破损的书本粘起来。排骨体单力薄,遇事总是往后躲,这回可气坏了,破天荒地踹了他一脚。贪玩的孩子问为何打他,排骨说削去你身上一块皮,看你疼不疼。贪玩的孩子说树不是人,不知道疼。排骨指着木枣树说,睁大眼睛看看,树都疼得流泪了。贪玩的孩子笑他傻,把树汁当成了眼泪。排骨不依不饶,揪住贪玩的孩子要他赔。两人正要交手,石砣赶来问明了原因,找来一块胶布贴上去,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木枣树有了病态,结的果子渐渐少了,而且越来越小,本来鸡蛋大的果子,现在只有麻雀蛋大。排骨不断给它浇水松土施肥,却不见一点起色,问过很多人,也没找到答案。

入夏后,天气旱得有点过分,四十多天滴雨未下,地里的禾苗蔫头耷脑,死了似的瘫了下来,热风扬起路上的浮尘,让人眼睛都睁不开。河里的水只落不涨,龙河突然变瘦了,河边的停船搁在浅滩上,使人担心它再也开不起来,成为一堆尸骨。木枣树更是萎靡不振,叶子像被虫子咬过似的卷起,排骨每天都要到大河里拎几桶水,浇到树根下。因为河潮愈来愈低,爬上爬下的很吃力,便用屋旁沟里的水进行浇灌。可是浇的沟水越多,木枣树越是旺盛不起来,发黄的树叶一片接一片地飘落,树下堆起厚厚的一层,耷下来的枝条也渐渐发枯,青嫩的果子像被盐腌过似的皱了起来。是天气干旱的缘故?不像。浇的水不算少,树根总是湿润润的。是浇水太多被淹死的?也不是。排骨记得一年下大雨,暴涨的河水爬上河堤,木枣树在水里泡了十多天,依然青枝绿叶。这不像,那不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镇上有给人看病的医院,也有给牲畜治病的兽医,就是没有给树治病的人。

木枣树就像一个危重的病人,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枯死,排骨比自己生了病还着急,一时没了主意。排骨喜欢和石砣在一起,石砣虽比他高得多,身子骨又壮实,但从不以强欺弱,见到有人对排骨动手动脚,总是护着他。石砣常说他太软弱,胆小得像老鼠。排骨说我如果长得像你一样结实,也会什么都不怕。石砣说瘦一点不要紧,但不能自卑。排骨想使自己变得坚强起来,一想到瘦弱的身子,腰杆怎么也挺不直,遇到难事就找石砣帮他。石砣说他不是医生,不会给树看病。排骨说你去看一下,也许能找到原因。

石砣来到排骨家,绕着木枣树转了几圈,从树梢看到树根,怀疑是虫害,可是打开卷起的树叶,连芝麻大的小虫也没发现,剥下一块起翘的树皮,树干是鲜活的,没有生病的迹象。

二丫也从沟那边过来了,仰起头看着树冠,问,木枣树会死吗?

石砣说,现在还没有完全枯死,也许能有救。

二丫说,一棵几十年的老树,又遇上干旱……一看排骨苦巴巴的脸,不想伤他的心,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排骨却追住问,老树咋的?

二丫说,人会老死,树也一样。

石砣说,这不是原因,有的树能活几百年。

排骨一副哭腔说,敌人的炮火都没把它炸死,如果毁在我的手里,对不起死去的爷爷。

石砣问,浇的是大河里的水?

排骨说,不,是沟水。

石砣走到沟边看了看,又舀起一捧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异味,但水的颜色发黄,几条半死不活的小鱼,有气无力地摆动着尾巴,怀疑是浇了不干净的水。

二丫骂道,该死的化工厂,又往沟里排放污水了。

石砣问,你咋知道的?

二丫说,这不明摆着,木枣树浇了沟里的水,被毒死了。

石砣有了大撤离的教训,变得谨慎起来,说,没根没据,先别乱怀疑。

排骨连忙说,是啊,传出去公安的人又要追查谣言,派出所再把我们叫去,就回不来了。

石砣让排骨拿来铁锹,在树的四周刨了个很深的坑,用橡皮管接通自来水,对树根进行冲洗,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水漫了出来,才填上土踩实。

半月后,木枣树的主干上长出几片新芽,虽然只有米粒大,却使排骨看到了希望,欣喜若狂地告诉石砣,木枣树活过来了。石砣刨开土一看,树根已经没有一点鲜活气,用手一捻成了一团黑灰。石砣说木枣树彻底的死了!

排骨不相信石砣的话,死去的树咋会长出新芽?石砣说树干很粗,里面含有养分,所以会长出新芽,但这是假活,他家的一棵梨树,就出现过这种假象。

一阵风吹过,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和干瘪的果子,带着无常的哀叹恋恋不舍地落下。它不是对绿的重新酝酿,而是宣告一棵树的死亡!排骨抱着木枣树,悲痛不已。

木枣树的死,是不是化工厂排放的污水造成的,石砣心里没底,一时又找不到其他原因,只能在脑海里画上一个很大的问号。

2

二丫家也住在沟边,和排骨家隔着一条沟。二丫家住沟西,排骨家住沟东,两家隔沟相邻。沟上有座桥,来往倒也方便。

二丫爸在龙河遇害后,母女俩的生活来源,先是靠种几亩责任田维持生计,后来土地被征用,二丫妈腾出一间房子,面向大河开个门办起了杂物店。因为离城远,船民需要吃的用的,到城里买要花费时间,有了二丫家的小店,上岸就能买到,价钱比城里便宜,而且没有假货,既实惠又方便。

小店,做的是船上人的生意。

二丫妈整天守着小店,家务事由二丫做。二丫很懂事,也很能干,杂七杂八的事情,不但不要妈费心,还养了一趟鸭子,不多,也就十多只。鸭下蛋卖的钱,用来贴补家用。鸭子看不住会四处乱窜,溜进别人家的菜地或秧田里,糟蹋了庄稼会招惹是非。二丫用柴箔子在沟边圈了一块地方,半边是水,半边是浅滩,上学时把鸭子关在里边,再放上些饲料,放学回来才打开栏门,把它们放进沟里觅食。二丫不敢把鸭子放进大河,来来往往的机动船,会使受惊的鸭子收不回来。二丫放鸭时从不远走,就坐在沟边陪着,边看书边放鸭,看到有鸭子走远,就唤几声把它们叫回来。

二丫养的鸭子很特别,是鸭不像鸭,像鹅不是鹅,叫鹅鸭。鹅鸭下蛋猛,只只都有拳头大,四只蛋就能称一斤。村里很多人家都想养这种鸭,二丫就把蛋留着,孵出一窝窝小鸭,这比卖蛋赚头大。

刚出壳的雏鸭,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潮湿的身子被吹干后,金黄色的绒毛柔柔地蓬松着,用黑亮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胆大的跳到二丫的手背上,用扁阔的小嘴啄她。它们睡觉时簇成一团,相互用体温暖着身子。二丫怕它们受凉,在竹匾里铺上厚厚的棉絮。喂食也很用心,把碎米煮得不硬不烂。硬了,雏鸭肠胃嫩消化不了。烂了,它们不爱吃,还要摘几片青菜叶,切得和米粒一般大,拌在煮熟的米饭里,再倒上几滴香油,有青有白,香喷喷的,小鸭吃起来就差把肚子撑破,走起来的样子很滑稽,一摇二摆的有点像企鹅。

二丫禁不住笑。妈也跟着笑。

妈说,丫头,看你把鸭子都当成宝贝了。

二丫说,本来嘛,不养鸭哪儿有钱读书。

妈说,养鸭要花时间,不要误了你的学习。

二丫说,不会的,我用心养鸭,也用心读书。

二丫把时间支配得很恰当,放学后的一段时间,边放鸭边看书,鸭子进栏后,吃过晚饭就坐到灯下写作业。二丫一旦拿起书本,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心思全都用在书本上了,老师批改过的作业,打的全是√,找不到一个×。一次,一只黄鼠狼溜进鸭栏,咬死了一只小鸭。妈怪二丫没长耳朵,连鸭子的惊叫也听不见。二丫说她用心做作业,没听到鸭叫。

二丫失去了一只鸭,心里难过了几天,气得饭都吃不下。石砣帮她在田埂边找到黄鼠狼的窟,在洞口蒙上网,然后用水往里灌,黄鼠狼被水淹得受不了,刚溜出洞口就被捉住,帮二丫出了一口气。

排骨要把黄鼠狼揍死,剥它的皮。排骨说黄鼠狼的皮很值钱,一张能卖几十元。石砣说黄鼠狼有时会伤害家禽,但它是老鼠的克星,没有它老鼠就会多起来,不能顾此失彼。

二丫心软,把黄鼠狼放了。

排骨说把它放了,还会来偷吃你家的鸭。

二丫想了个办法,用渔网把鸭栏围起来,黄鼠狼进不来。

每到傍晚,鸭们就拥向栏门,等二丫回来放它们到沟里觅食。二丫回来迟了,就大吵大闹,一个叫,个个叫,叫声一片。二丫听到鸭叫声,连奔带跑赶回家,书包也来不及放下,就把鸭栏门打开。鸭子迫不及待地从栏内冲出来,“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嘎嘎地叫个不休,于是寂静的女儿沟,就有了欢快的喧闹。

雏鸭脱去一身金黄色的绒毛,换上了滴水不沾的新装,粉红色的脚蹼,划起来就像两把桨,游动的速度非常快。二丫追不上,就吓唬它们不听话就关在栏里。鸭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回头向她游来。二丫说别淘气,快把肚子填饱,我还要回家做作业呢。直到鸭们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扇着翅膀,二丫才把它们唤上岸。

每天都是这样,二丫习惯了,鸭们也习惯了。二丫喜欢鸭,鸭也喜欢二丫。

二丫爱唱歌,嗓子亮,又甜,参加镇里的歌咏比赛拿过奖。她会唱民歌,会唱流行歌曲,还会唱地方戏。二丫放鸭时也会唱几句,唱得觅食的鸭子停在水面上,歪着脖子听她唱,听着听着,一起跟着叫。雄鸭的嗓门粗,发出来的声音像敲锣,把二丫的歌声衬得更加优美。二丫最喜欢唱的歌是“不能没有这条河”,村里的孩子爱听,只要她开了口,就会跟着一起唱。

油菜花开了,油菜花由四个鸡心似的花瓣组成一朵小花,很多小花簇拥成一团,形成一支拳头大的花朵,一根茎上能开出十几朵,把菜叶全都覆盖了,十分艳丽,花香四溢。油菜花给河岸镶上了金边,给水塘戴上了花环,给田野镀上了一层金色,到处皆是,遍地皆黄。往近看,一片一片的像调色板;向远望,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黄颜色,都泼到这儿来了。那不是一般的黄,黄中掺有淡淡的绿,黄得发翠,黄得耀眼,黄得赏心悦目,村舍,树木,河流都被染黄了,蔚蓝的天空也映成了金黄色,人从田野上走过,粘上一身的花粉,像穿上了富丽的金服。鸭们从菜棵里出来,也撒了一身金粉,蜜蜂在花丛中吟唱,蝴蝶欢快地跳起了舞。

一天午后,下了一场雨,一切都在莹莹的水光里漂浮,油菜花开得格外鲜艳,空气中流淌着油菜花醉人的清香。龙河的水面上,漂淌着被风吹落的花瓣,像是开了一河金黄色的花。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天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雨后,沟里的鱼虾和各种浮游物,会浮到水面上呼吸新鲜空气,这是鸭们觅食的最好时光。二丫把它们赶进沟里,鸭们如鱼得水,尽情地撒欢,不失时机地抢着吃。两只鸭子同时捉到一条蚯蚓,互不相让,拔河似的拽来拉去。二丫并不干涉,让它们自己去解决。经过一番争夺,蚯蚓被拽成两截,各得一半。

鸭们游来游去地在水里翻着筋斗,把一大片水域搅浑了。

没过一会儿,轰轰烈烈的场面突然不见了,鸭们全都静止在沟里,一动不动地愣着。有的跌跌撞撞地往岸上爬;有的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有的半张着翅膀,无力地扇扑着……总之,全都没了原来的样子。二丫怀疑水底藏有水獭,使鸭子受到了惊吓,搬起一块土抛入水中,水花四溅。水獭十分狡猾,胆子却很小,一听到响声就会溜走。但鸭们紧张的情绪并没有解除,势态的发展反而越发严重,有的鸭子举起脖子,一勾一勾地甩动,像没头苍蝇七歪八扭地挣扎,两腿一抽一抽地抖。

二丫吓坏了,想把它们唤上岸,可是鸭们再不听使唤,全都躺在水面上。

二丫大叫,鸭,鸭,我家的鸭!……

放学后,石砣和排骨留下打扫教室,耽搁了一些时间,回来时听到二丫的哭叫,连忙赶了过来。

排骨吃惊地问,鸭子咋啦?

二丫说,放进沟里时活蹦鲜跳,觅了一会儿食,忽然就躺下了。

石砣拎起一只奄奄一息的鸭子,看来看去,没有发现被咬的伤痕。卷起袖管站到水里,把鸭子全都捞上来,放在沟边的草地上,再一看,有几只已经死了,以为是得了瘟病,从沟边槐树上拔下一根刺针,让排骨和二丫抓住鸭的翅膀,在鸭腿上找到血管,猛一下扎进去,便有鱼卵似的血珠冒了出来。

鸭瘟的死亡率很高,传染的速度非常快,转眼之间就能使千百只鸭子像机枪扫过似的倒下。这里人对付这种瘟病的方法,就是给鸭子挑麻筋,用针在鸭腿上扎一下,因为受到强烈的刺激,半死不活的鸭子会醒过来。

石砣给没有死去的鸭子都挑了麻筋,可是一只也没有救活。

轻易不掉一滴眼泪的二丫,看到鸭子全都死了,浑身好像没了骨头,两腿一软躺倒了,翻来滚去地哭,把沟边的一片草地压得像石磙碾过似的。

石砣劝她,眼泪救不活鸭子,别哭了。

排骨也说,你喜欢鸭子,再买几只。

二丫哭道,找不到原因,鸭子还会死。

石砣看到沟里的水混浊不清,开始以为是岸边的油菜花倒映在沟里,使水变了颜色,可是舀起一看仍是黄颜色。雨后沟里的水应该是干净的,怎么会是这种颜色?

二丫没有别的,只有哭,哭得惊天动地。

二丫妈听到哭声,大三步小两步地跑来,看到一地的死鸭也傻了眼,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丫忽然明白过来,断定是化工厂往沟里排放污水,把鸭子毒死了,要找大老板赔她的鸭,拎起一只向化工厂跑去。

二丫妈喝道,丫头……你回来!

二丫来了犟脾气,跑得比兔子还快。

石砣一阵猛跑,追上了二丫。

二丫脱不了身,使狠劲推开了石砣。

石砣没想到二丫会这样,打了一个踉跄跌倒在沟边,差点落入水中。

二丫犟起来牛也拉不回,拔腿又跑,石砣再次把她拦了下来,说,凭几只死鸭,大老板不会认账,先忍着吧。

二丫跳起来喊,木枣树毒死了,鸭也毒死了,还要忍到哪一天?

石砣心里比二丫还着急。

二丫妈怕二丫惹出事来,瘫在地上起不来,急得脸色发紫,一头晕了过去。

排骨喊道,二丫,你看你妈……快回来。

二丫这才停了下来,抱住妈号啕大哭。

二丫妈醒过来说,丫头,你去化工厂,我就死在沟里。说着真的要往沟里跳。

二丫只能自认倒霉,在沟边挖了个坑把死鸭给埋了。

石砣怕二丫想不开,带着她和排骨来到龙河边,在河堤上坐了下来。从他们记事那天开始,爸妈就告诉他们,大河是龙河人的母亲河,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一河的乳汁,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他们长大以后,常到河里来洗澡,潺潺流淌的水,如同母亲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光滑的身子。俗说“儿不嫌母丑”,现在大河虽然受到了污染,但他们仍然喜欢这条河,每遇到烦心事,就到大河边来坐一会儿,一看到奔流不息的大河,心里就少了许多烦恼。

河对岸,一处建筑工地正在紧张施工,挖土机和重型卡车来来往往,弄得满天尘土飞扬,夜晚也歇不下来,灯火照亮了一片天空,像被大火烧着似的辉煌着光焰,大半年过去了,仍不见一栋楼房。石砣望着大河对岸,心想建的会不会是化工厂,一个青龙化工厂已经把人害苦了,还能再建一个?

二丫头也没抬,心里仍想着死去的鸭子,暗暗地流泪。

石砣早就把安慰的话说尽,不知还能对二丫说什么,但又不想闷声不响地坐着,捏了捏排骨的胳膊,说他瘦了。

二丫说,他是哭木枣树哭瘦的。

排骨说,你也哭鸭子了,咋不见瘦?

二丫说,过几天我也会变瘦。

三个人各有各的苦衷,都想哭,但都没有哭。石砣听爷爷说过,泪水太多也会淹死人,连忙擦去就要流出来的眼泪。二丫气不过地说我们去找芦根,问他化工厂有没有往沟里排放污水?石砣说化工厂是他爸办的,知道他也不会说。排骨说他和我们是同学,不说实话就让全班同学都叫他小少爷。石砣说他现在是大款的儿子,已经不是过去的芦根,你没看他神气的,几声小少爷吓不住他,别净出馊主意。排骨说你头脑灵活,就想个不馊的主意啊。

青龙化工厂排放的污水,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危害,这对十三岁的石砣来说,太严肃太深沉了,村里人都说不清楚,他到哪里去寻找答案。石砣觉得心里憋得慌,便对二丫说,唱支歌吧。

二丫摇摇头,说,不想唱。

排骨也想放松一下,说,唱吧。

二丫问,唱啥?

石砣望着乱七八糟的大河,说,不能没有这条河。

二丫放开嗓门唱起来,

亲不过这条河,

怕不过这条河,

生我养我折磨我,

揭不开的谜底谁能破。

浪里有我的血和泪,

水里有我的盼和歌。

祖祖辈辈恩恩怨怨直到我,

……

圆润甜美的嗓子,却唱出一副哭腔。苦闷的心情没有放松,反而格外沉闷!……

3

天说热就热起来了。

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仿佛要把一切都烤熟煮烂,坐在树荫下乘凉的人,不停地摇着扇子仍汗流浃背,用毛巾在脸上撸一把,能拧出一摊水。树上的蝉不再聒噪,像被烈日晒死了,河里的游鱼沉入了水底,地里的秧苗喝足了水,也无力站起来,树上的叶子像被火烧过似的,没精打采地垂挂在枝条上。

一切都在烈日的暴晒下,一点点萎缩。

夏天属于孩子们,每到热日难当的时候,龙河就成了他们的浴盆,整天与水相伴,把整个身子埋进水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凉。他们需要水,喜欢水,一天也离不开水。然而,大河边泊满了运输船,父母再不让他们去那里洗澡,稍有不慎钻到船底下出不来,就会丢了性命。但龙河村的孩子,始终把龙河看成是他们的骄傲,只有在大河里游泳,才能锻炼他们的胆量与勇气,喝龙河水的孩子没有好的水性,会被人耻笑,尽管父母下了禁令,再三告诫他们在船的夹当里游泳,十分危险,仍有孩子偷偷摸摸地扑进大河,无所顾忌地游上一阵子,直到有个水性不错的孩子,潜水时摸错了方向,钻到铁驳船下再没有出来,女儿沟便成了他们的沐场。

这天午后,热气腾腾,热浪滚滚,阳光洒在脸上像火星子一样灼人。石砣和村里的孩子不约而同地来到女儿沟,他们每次碰到一起,总能在水里玩出许多花样,先在沟边一字儿排开,两腿用力一蹬,箭也似的射入水中,比试谁跳得远,扎得深,接着各显神通,有仰泳,有侧泳,也有狗爬式,尽情地享受水的清凉。他们游够了,闭上眼睛仰躺在水面上,把温热的河水当着床,美美地睡上一会儿。

芦根身穿橘黄色T恤衫,头戴太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身背鼓鼓囊囊的挎包,来到沟边直叫快上来。

谁也没有理他,好像没听见。

芦根说,在沟里游泳多没意思,和我一起去城里游泳馆,那才叫气派。

二丫说,去游泳馆要花钱,我们享受不起。

芦根说,不要你们掏钱,我请客。

很多孩子说,不去不去,女儿沟才是我们的游泳池。

排骨从水底捞起一把烂泥,朝岸上的芦根砸去,想把他的衣服弄脏,到沟里和大伙一起游泳。

芦根身子一偏,躲开了。

芦根没想到自己花钱,大伙却不领情,他看得出来,石砣在疏远他,冷落他,无非是他家有钱,看不过。他本来就不想叫他们去游泳馆,硬是爸逼着来的。一气之下,掉头就走,独自搭上了去城里的车。

排骨感到奇怪,说,芦根为什么叫我们去城里?

二丫想也没想地说,显摆。

石砣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把大伙分成两组,玩起鱼鹰捉鱼的游戏。一伙人当鱼鹰,另一伙人扮演鱼的角色。鱼被鱼鹰捉住或鱼鹰捉不到鱼,都是失败者。这种水上游戏,可以比试游泳的速度和潜水能力。

石砣一声令下,“鱼”们四处逃散,用最快的速度游向远处,躲避“鱼鹰”的抓捕。“鱼鹰”也不示弱,穷追不舍。经过一番较量,游在水面上的几条“鱼”,很快就被“鱼鹰”捉住。二丫只能在水下待十几秒钟,没游多远就成了一个扮作鱼鹰女孩的“俘虏”。排骨人瘦,在水里阻力小,游起来速度非常快。他的呼吸量特别大,潜入水下两分多钟也不用换气,一到水里,就变得神气起来,除了石砣没人敢和他相比。浮出水面时得意扬扬,摇头晃脑地向“鱼鹰”发起挑衅。几只“鱼鹰”联合起来,从不同方向对他进行围剿,也没能逮住这条神出鬼没的“鱼”。

石砣不服输,飞快地游过去。

排骨憋足气潜入水下。

二丫直叫,向南,南边有水花。

一个男孩说,不对,向北逃了。

石砣没有向北,也没有向南,料定排骨就在原地深水里藏着,直线向下坠落。涌动的水流,使匍匐在河底的排骨知道石砣追过来了,正要游向别处,可是已经迟了,被石砣拎出了水面。

他们一直在水里泡着,直到夕阳西沉,村舍里传来家长们的呼唤,才像归栏的鸭子上了岸,浑身水淋淋的向家里跑去。

就在这天夜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凡在沟里洗澡的孩子,觉得浑身不舒服,皮肤又红又肿,又痒又痛,接着出现豆粒大的疙瘩,没头没脸的布满全身,抓破了流出黏稠的黄水。

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以为是鸭虱子咬的。

鸭虱子是鸭身上的寄生虫,放过鸭的水域会有鸭虱子,因为小得看不见,叮人时不容易被发觉,但很快就会消失。好容易挨到天亮,肿块反而越发严重,家长们这才警觉起来,把他们送进了镇医院。

十几个孩子同一个症状,医院十分重视,安排他们住在大病房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对石砣做了详细询问,从穿的衣服到吃的饮食,从去过的地方到接触过什么,都问了一遍。

石砣如实回答,天气太热,我们在沟里洗过澡。

在水里待了多长时间?

从下午到傍晚,有大半天。

哪条河?

女儿沟。

女医生又问其他孩子,得到的回答都一样。女医生刚要离开,孩子们把她团团围住,他言你语地问。

我们得的啥病?

都痒死了,快给治治吧。

我们会死吗?

女医生说现在还不好治疗,要查明原因才好对症下药,从目前状况来看,不会有生命危险。

大伙悬着的心虽然放了下来,但痒得实在受不了。

医院立刻派人去女儿沟取水。取水样的人回来说,沟里的水呈暗红色,有一股刺鼻的异味。化验结果令人震惊,水里含有苯的化学成分,属于严重污染!

女医生问,游泳时有没有人喝沟里的水?

个个摇头。

女医生说,要说真话。

个个点头。

女医生仍不放心,说在沟里泡了几个小时,就没呛过一口水?石砣说我们的水性好,不会被水呛。排骨问沟里的水咋啦?女医生怕引起孩子们的恐慌,没有透露真实情况,但女医生的提问,使石砣看出是沟水受到污染,游泳时中了毒。

女医生开了处方,两个护士忙着给他们输液。一个个躺在病床上,被塑料管牵着手背,动弹不得,但浑身痒得难受,就想往肉里抠,有的孩子把腿上的皮都抓破了,流出带有血丝的黄水。女医生说不能抓,抓破容易感染。石砣说痒得受不了,就想抓。女医生说不配合治疗,吃苦的是你们自己。排骨说疼痛能忍,痒实在受不了。女医生说一定要忍着,别乱动。

他们咬着牙,捋起拳头,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女医生叫护士看着,谁想动就抓住谁的手。可是十几个孩子,两个护士怎么也管不了。

护士来火了,说抓吧,挠吧,把浑身的皮肉抓破,看你们还能往骨头里抠。

排骨叫护士拿根绳子把他们的手捆起来。护士说随便捆人,是犯法行为。二丫说我们自己愿意的,不怪你。护士见他们很痛苦,便用纱布把他们的手包起来,想抓也抓不着,只能在床上翻滚。

经过一天的治疗,痒是止住了,猩红的疙瘩也瘪了下去,成了紫黑色的斑块。

排骨指着二丫的脸,吃惊地说,看你,都成麻子了。

二丫也指着他的脸说,你的脸像梅花鹿。

石砣说,谁也别笑谁,大家都一样。

一个女孩面对玻璃窗,看到自己斑斑点点的脸,担心会变成麻子,吓哭了。

几个女孩也跟着哭,哭声一片。

女医生告诉他们,过一段时间斑点就会消失,不会破相,病房里才恢复了平静。

沟里的污水,确实是化工厂夜里排放的,大老板看到村里的孩子在沟里游泳,不好对他们直说,便让儿子芦根出面,以去城里游泳馆为名想把他们叫上岸,可是没有孩子愿意去,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无一例外地中了毒。大老板担心环保部门追查下来,认定是一起严重事故,会带来很大麻烦。坛口好盖,人嘴难捂,事情已经传出去,瞒是瞒不过去的,只能花钱了事,急忙赶到医院,一脸愧疚地说,看管污水的员工不负责任,使水池里的水漫出来流进了沟里,不是有意所为,纯属偶然,他把管理污水的人头都骂臭了。同时告诉家长和孩子,住院费医药费吃用等等全由厂里承担,并指派厂里来的人,从医院小卖部抬来一箩糕点和饮料,分发给每个孩子和家长。

家长们不肯接受,说他们是来陪住的,又不是病人。大老板硬往手里塞,说拿着拿着,你们也受累了。

大老板走到石砣的病床前,十分感叹地说,你爸看管污水池时,滴水不漏,可他才走几天,就出了这种事,真使他寒心。石砣本想问他爸是不是被污水毒死的,可是想到这时的大老板不会承认,也就没有问。但一直伴随着他的满腹疑问,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化工厂的污水不仅有毒,而且毒性很强!……

4

一个星期后,住院的孩子接到通知,可以出院了。

大老板说话算数,承担了住院期间的一切费用,并给每人发了一箱牛奶,作为回家的营养品。家长们碍于情面无话可说,孩子们咕咕哝哝的不肯出院,要等身上的斑点退了才回家,全都躺在床上不起来。芦根知道他们多住一天,厂里要花很多钱,便说女儿沟属于全村人,他家也有一份,没人叫你们去沟里洗澡,怪谁呢。这一说,立刻激起了众怒,住院的孩子全都跳了起来,说化工厂往沟里排放毒水,倒有理了,身上的斑块一天不退,一天不出院。芦根说他爸已经尽到了责任,你们也太过分了。二丫指着芦根的鼻子,厂里不往沟里排放污水,我们会中毒,我们会受这份罪?说啊!

芦根被问住了,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来说,你们造谣被抓进派出所,不是我爸把你们保出来,早关进大牢了。

石砣本不想往深处说,既然芦根撕破了脸皮,也就不留情面地问,这回往女儿沟排放毒水,是不是谣言?那天你叫我们去城里游泳馆,知道沟里的水有毒,为什么不明说,存心想把我们毒死?

芦根急红了脸,连声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二丫说你和你爸合穿一条裤子,还装好人。

芦根浑身是嘴,也无法分辩,跑出了病房。

大老板以为事情出在孩子身上,花钱就能了事,没想到几个毛孩子比大人还难对付,吵吵嚷嚷的把事情闹大,重则工厂要搬迁,轻则罚款几万几十万,“大人要捧,孩子要哄”,一箱牛奶堵不住他们的嘴,不如把中毒孩子的家长叫到镇上吃顿饭,也许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连忙通知厂里派车,一个一个的登门去请,一个不能少。同时让芦根告诉住院的孩子,中午不在医院食堂吃饭,厂里另有安排。芦根说越把他们往天上捧,越是闹得凶。大老板说要想挣钱,就要不怕出血。花钱是啥,花钱是一种手段。

芦根让石砣他们去城里游泳馆,碰了一鼻子灰,估计这次请吃饭,他们也不会来,他不想再丢脸。大老板说这点事都干不了,你还能做啥!

中午,家长们被接到镇上进了一家酒楼,可是住院的孩子迟迟没有到场,任凭芦根怎么说就是不动身。大老板让家长出面,才把他们带了过来。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门楼上闪亮着几个镏金大字:大富豪国际大酒店。家长们说我们不是富豪,进不了这酒店。大老板开玩笑说,今天就让大家当一次富豪吧。

大富豪酒店除设有豪华的大厅,还有各具特色的包间。大老板选了摆得下两张圆桌的大间,室内金碧辉煌,高大的落地窗,被丝织窗帘封得严严实实,水晶吊灯桶灯槽灯全部打开,亮得人睁不开眼睛。地上铺着厚地毯,软松松的就像乡间的毛草地。桌上摆放着一套套杯盘碗碟,金光闪亮。打扮时尚的服务小姐如花似玉,很有礼貌地静候在一旁。

家长们全都站着,不知所措。

大老板连声招呼,坐,请入座。

排骨爸说,大老板,你太客气了。

二丫妈说,这样高档的饭店,我们实在受用不起。

大老板满面笑容地说,小意思,小意思。

石砣不想吃这顿饭,大老板不会在饭菜里下毒药,但吃了嘴巴就会变软,看到爷爷没有来,也就有了借口,从酒楼里跑了出来。

芦根追出来说,他爸诚心实意请吃饭,咋不领情。石砣说离家这几天,爷爷眼睛不好,怕他生出事来,要回家看一下。芦根没留住石砣,看着他飞奔而去。

餐厅内,家长们经过一番谦让,各自在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大老板陪家长们坐在一桌,酒是洋河系列海之蓝,服务小姐刚要斟酒,大老板接过酒瓶要亲自倒酒,家长们盛情难却,不能吃酒的也倒了一点。芦根和住院的孩子另坐一桌,喝的是酸奶和橙汁。大老板刚要举杯,忽然发现少了个人,问芦根石砣呢?排骨抢着说刚才还在,我去找他。芦根说看到他爷爷没来,回家了。大老板摇了摇头,这孩子!……排骨爸说你的心意到了,他爷孙俩不来,没人怪你。大老板端着酒杯,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诸位,我们是多年的乡邻,朝朝相见,日日相处,早就想和大家聚一聚,只是厂里的事情太多,实在忙得分不开身,今天如愿以偿,请大家开怀畅饮。

叮叮当当的碰杯声,清脆而又悦耳。

石砣一阵猛跑,心急火燎地赶回家里,离家几天爷爷苍老了许多,闭着眼睛坐在门前,腰躬得像虾米,嘴巴老牛吃草似的磨动,不知在念叨什么。石砣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爷爷,我回来了。

石砣住院后,爷爷愁得饭都吃不下。两年多家里死了三个人,石砣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希望,若有个长短既对不起死去的儿子,自己也无法活下去。他什么也不想,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把石砣领大成人。可是屋漏偏遭连天雨,石砣洗澡中毒住进了医院,哪能不犯愁。

石砣半蹲半跪地抱住爷爷。爷爷从头到脚地抚摸着他,一脸的泪水。

石砣说,我好好的,哭啥呢。

爷爷说,你回不来,爷爷就没有指望了。

我的身子骨结实,不会有事的。

你爸的身体多壮实,还不是……话到这里爷爷不再往下说。

石砣却问个没完,这么说,我爸是被化工厂的污水毒死的?

爷爷连连摇头。

石砣还想问。

爷爷闷在肚子里的话,沤烂了也不说,只是用缺了牙齿的嘴,在石砣身上一口口地啃,啃得他咯咯地笑。

此时,大富豪酒店的宴席正进行得热火朝天,酒能联络感情,酒能化解矛盾,酒能使人昏迷,大老板深知酒的作用,频频举杯。排骨爸说这么贵的酒,不能再喝了。大老板说吃酒不谈钱,吃的是感情,放量喝。

排骨爸酒量不小,半斤八两不会醉,二两五的高脚玻璃杯,已经喝了满满两杯。大老板又给他斟了一杯,三瓶酒已经见了底。

大老板又开一瓶,要给二丫妈斟酒。二丫妈捂着酒杯,说她只能喝两口,再吃就醉了。

大老板来到孩子这一桌,叫大家以奶当酒,干一杯。排骨爸赶过来拦着说,你是大老板,咋能请孩子,折死他们了。大老板说别小看孩子,他们是花朵,是未来,是早晨的太阳,这酒一定要吃。排骨爸说大老板来请,快站起来啊。

一桌的孩子齐刷刷地站起,干了一杯橙汁。

大老板边往他们碗里搛菜边说,不喝酒,多吃点菜。

排骨说,再也吃不下,肚皮都快撑破了。

二丫说,我也是。

又上一道菜,是一块烧红的铁板,有孩子问这也能吃?

芦根说,这道菜叫“热烈欢迎”。

服务小姐把一盘海鲜倒在烧红的铁板上,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大伙乐得直拍巴掌,叫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哄堂大笑。

酒足饭饱过后,家长们给孩子办了出院手续。

大老板如愿以偿。

午后,石砣来到女儿沟,看到水面漂着一层腐烂的死鱼,水草也枯死了,可见化工厂的污水毒性有多大,联想到死去的爸心就揪了起来,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爸已经走了,没法说得清,但洗澡中毒是明摆着的事,大老板无法抵赖,请吃饭就是要堵住大家的嘴,如果放过这一次,往后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会有更多的人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排骨和二丫从镇上回来,看到站在沟边的石砣,手舞足蹈地飞跑过来。排骨说这顿饭让他开了眼界,都是没吃过的菜,还喝了酸奶和橙汁。

石砣问,大老板说些啥?

二丫说,你没有参加,他好像有点不乐意。

石砣说,我又不是大人物,他为啥不高兴?

二丫摇摇头,不清楚。

排骨说,大老板说我吃了这顿饭,就会胖起来。

二丫说,真的胖了,我们不再叫你排骨。

石砣问,叫啥?

二丫说,当然叫胖子啰。

排骨说,真的变胖了,也不许这么叫,我的大名叫夏春。

石砣说,你们想过没有,大老板为何请吃饭?

排骨说,厂里排放的污水使我们中毒住院,请我们吃顿饭不为多。

二丫说,他怕我们不肯出院,把事情闹大,坏了化工厂的名声。

石砣说,这么说,大老板是哄人?

排骨和二丫被问住了,暗自吃了一惊!……

5

夜里下了一场雨,田野浸泡在湿漉漉的泥腥味中,落满灰尘的树叶,被雨水洗得十分干净,显得格外的绿。路面上留下很多积水,一汪一汪的,像一面面圆圆的小镜子。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也像被水洗过似的。鸟儿站在枝头,用喙洗濯着美丽的羽毛,雀雀的叫声含蓄而又婉转,十分好听。二丫和几个女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在上学路上,芦根骑着电动车,飞快地从后边赶来,车轮激起的泥浆,溅了她们一身,有个女同学新买的花裙子,脏得一塌糊涂。

芦根很得意,哈哈大笑。

身后,骂声一片。

芦根很快就遭到了报复,中午放学时,发现停在学校车棚里的电动车,不知是谁把车胎里的气放了,只好推着回家。电动车比自行车重得多,推着走很吃力,走不几步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排骨从后面赶来,讥讽地问,骑啊,怎么不骑呢?

芦根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出,把车架到路边拦住排骨说,车胎里的气是不是你放的?

排骨不认账。

芦根一口咬定,不是你干的,为啥说风凉话。逼住芦根帮他把车推回家。排骨体单力薄打不过芦根,正要帮他推车,石砣从后边赶上来,对芦根的举动很反感,瞪了排骨一眼说,胆小鬼,竟然给人当车夫。排骨有了帮手,再不怯乎芦根,把电动车推倒在路边的水洼里。

芦根捋起衣袖,要对排骨动手。

石砣很气愤,一把抓住他举起来的拳头。

芦根一甩手,不关你的事。

石砣说,我是班长,不能不管。

两人都红了脸,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芦根以为石砣不敢对他下手,旁若无人地去追排骨,石砣腿一伸把他撂倒了。芦根在地上打了个滚,浑身沾满了泥水,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爬起来向石砣猛扑过去。石砣巧妙地躲开了,芦根冲进路边水沟里成了落汤鸡。

第二天,芦根不再骑电动车上学,他爸问为什么,芦根怕挨骂,借口说路上车多,不小心撞伤人要惹事,不如步行安全。他爸气得骂,甩货,窝窝囊囊的,连电动车都不敢骑,将来能成气候?芦根不笨,但学习成绩一年不如一年,他爸对他不作要求,要的是和自己一样神气。他不识几个字,照样办起一座工厂,不也发了大财。芦根不肯骑电动车,便叫司机开车送他,没想到开到半路上,车轮子陷进坑里,加大油门也出不来。司机下车一看,坑上摆了细树枝,上面铺了一层浮土,乍看和平整的路面一样。司机气得骂娘。芦根说别骂了,越骂越糟。因为耽搁了时间,赶到学校已经迟到了。课后,很多同学围住他问,坐轿车来咋迟到呢?芦根气得骂,红眼病。他只能骂在心里,不敢骂出口。芦根对付不了石砣,向老师告了一状。老师说别人这样做不对,但你也要想一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呢?

这几天,石砣心里想得很多,走在放学的路上想,夜里躺在床上想,饭碗端在手里也想,从爸的蹊跷病,到排骨家的木枣树,从二丫家的鸭子,到洗澡中毒,还有村里发生的许多奇怪现象,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眼前突然一亮,化工厂排放的污水,会对人造成危害,所以爸叫他远走高飞。他想把化工厂的出水口堵起来,使污水流不出来。细一想,堵是堵不住的,过不几天就会被扒开,堵得了一时,堵不了长久。直接去厂里找大老板,他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人多势众,把村里的人发动起来,可自己还是个孩子,没有这个能力……咋办呢?

石砣把他想到的许许多多,全都对排骨和二丫说了,因为他们都是受害者。可是排骨忽然改变了态度,不但听不进他的话,反劝石砣不要自找麻烦,惹恼了大老板,公安的人再把他们叫去,恐怕就回不来了。石砣说你对化工厂早有怨言,咋的说变就变?二丫说那天在大富豪吃饭,他喝了人家一瓶酸奶,把嘴吃软了。排骨说一瓶酸奶就堵住嘴,你也太小看人了。石砣说不说别的,这次化工厂排放的污水,使我们中毒住院,大老板浑身是嘴也赖不了。排骨说是又怎么样,人家也没叫我们去沟里游泳,再说厂里承担了全部费用,够意思了。

石砣说,化工厂是埋在龙河边的一颗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所以村里人才称它炮楼。

二丫忙说,快别这么说,传出去公安又要说我们造谣。

石砣说,化工厂生产的化学品叫苯,排放的污水毒性很大,对人很有伤害!

排骨说,让化工厂挪个窝,恐怕比登天还难。

二丫说,既然对人有毒害,上边为什么让它在大河边办下去?

石砣说,村里人碍于情面,没人出头反映,上边不会过问。

排骨说,你爸的死,使你想得太多了。

石砣说,要想,不能不想,对村里发生的许多奇怪的事,要像做作业一样,多想想才能找到答案。

接连几天,石砣放学回家总是和排骨、二丫走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商量如何把洗澡中毒的事捅出去,一看到芦根从后边跟上来,就撒腿一阵猛跑,把他甩得远远的。芦根胖得像大白鹅,追不上他们,就跟在后边喊,捣鬼捣鬼,喜鹊啄嘴。

排骨终于被石砣说动了,说,我听你的,咋办?

二丫说,搬砖头砸天,我也去。

石砣思来想去,也没找到恰当的办法,直到有一天,在电视里看到市环保部门公布了举报电话,欢迎对污染环境的行为进行举报,打定主意向环保局反映。

二丫认为有了号码,就可以打个电话。石砣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最好是登门举报,才能引起上边的重视。排骨担心他们还是孩子,说出来的话没人相信。石砣却说正因为我们还未成年,也许上边会更加重视。排骨心里不着底,问石砣公安的人把我们抓起来,大老板还会出面?石砣说我们没犯法,公安不会随便抓人。二丫不想和排骨磨嘴皮子,没好气地说,怕这怕那的,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头,不敢去就哇啦一声,别净说没用的话。排骨离不开石砣,也得罪不起二丫,只好硬着头说,去就去,啥也不怕。

星期天早晨,石砣来到村头,二丫已经等在那里,排骨没有来,二丫气得骂,临阵脱逃,胆小鬼。石砣说别泄气,再等等。过了一会儿,排骨慢吞吞地来了,想到那天在大富豪酒楼吃了饭,现在去告化工厂的状,有点过意不去,仍想打退堂鼓。石砣不再理他,独自向城里跑去。二丫怕石砣进城惹出事来,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叫过排骨追了上去。

太阳出来了,人也出来了。通向城里的公路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三个人沿着路边埋头往前走,因为心里不踏实,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石砣不知环保局的人会不会接待他们,排骨埋怨石砣没事找事,就怕连环保局的门都进不了。二丫不想让石砣落单,和他一步一跟地走在一起。

火圆一轮,阳光明媚,一切都沐浴在金辉里。越往前走,公路变得越宽,车辆也越多,如同倾巢而出的小蚂蚁,滴滴答答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每当有车辆从身边驶过,就会扇起一阵呛人的热风。排骨没走多远,就磨磨蹭蹭地落在后边,二丫只好停下来等他。排骨跟了上来,二丫问他是不是洗澡中毒,腿子有了毛病。排骨顾虑重重地说,没有证据,跟环保局的人咋说呢?石砣说我们身上的斑斑点点,就是最好的证据。二丫说把枯死的木枣树带来,就更好说话了。排骨说那么大一棵树,你扛得动。二丫说带几根枯树枝,总比空着手好。

排骨忽然打起了歪主意,叫石砣和二丫先走,他要撒尿,一头钻进路边的小树林,好半天没有出来。石砣知道他耍滑,从小树林的另一头把他抓了回来,骂他是不怕丢脸的逃兵。

排骨脱不了身,只好跟着走。

进了城,他们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就像一棵棵参天大树,争着往上拔,一栋比一栋高,琳琅满目的商店,让人眼花缭乱。人多得像大河里的水,前推后拥地流淌。石砣站在街头,不知要找的单位在哪儿,看到路边的电话亭,一头钻进去拨通了举报电话,可是铃声响了许久,无人接听。穿过几条热闹的马路,见人就问,终于看到一栋大楼,门旁挂着一块木牌,清清楚楚地写着“环保局”的字样。然而,大门紧闭,怎么敲也敲不开,行人说今天是星期天,单位休假没人来上班。

三个人吃了闭门羹,扫兴而归。

二丫说,白跑了一趟。

石砣说,先来摸摸路,再来就熟悉了。

排骨问,还要来?

石砣坚定不移地说,来!

6

第二天,石砣向班主任请了假,排骨和二丫说家里有事,也要请假。班主任老师有些奇怪,问他们为何同时请假,石砣如实对老师说了。老师说大家都关心保护环境,才会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地球。不但准了假,并对他们的举动大加赞扬。因为受到老师的鼓励,石砣信心十足,排骨也鼓起了勇气,三人乘上了开往城里的公交车。

环保局单门独院,一前一后两栋楼,两边是铁栅栏,套搭成一个大院。大门的一边是门房,门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衣着很干净,头发都掉光了,只剩下前面的几根,很不愿意地耷在脑门上,样子有点滑稽。门卫老头坐在门房里,手里端着用罐头瓶改做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水,看到不熟悉的面孔,就出来问找谁。石砣刚走进大门,就被秃顶老头拦住,也不问是来干啥的,就挥着手叫他赶快走开,说这里是政府机关,不是玩的地方。

石砣再三解释,他们不是来玩,有事要举报。门卫老头非常固执,说你们找错了地方,读书的事归教育局管,穿过一条马路,向左拐个弯就到了。石砣哭笑不得,只能耐着性子告诉门卫,他们要说的事,就归这里管。

排骨藏在石砣的身后,不敢吭声。

二丫站在一边,找不到话说。

不论石砣怎么说,门卫老头吹胡子瞪眼地就是不让进。石砣想避开门卫老头的目光,找个偏门溜进去,绕着栅栏走了几圈,也没找到可进的门。二丫说老师知道我们是来举报的,可是连门也进不了,回去咋说呢。石砣看到栅栏不高,很容易翻进去,叫排骨和二丫在外边等,自己攀上栅栏,纵身一跳就到了院内,哪知脚没站稳,就成了门卫老头的“俘虏”。

排骨拉过二丫,快走,不然我们也会被抓走。

二丫说,我们没翻墙头,怕什么。

排骨说,老头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不会放过我们。

二丫说,不能留下石砣,快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排骨没了主意,怕得浑身发抖。

二丫想了想说,他不放人,我们就闹。

排骨问,咋闹?

二丫说,你放声大叫,我跟着哭。

门卫老头把石砣带进门房,当他是小偷要向派出所报警。石砣捺住话筒,说他不是贼。门卫老头说不是小偷,翻栅栏干什么。石砣说是来举报的,进不了大门只好翻栅栏,可是门卫老头一点也不信。

排骨和二丫冲了进来,要门卫老头放人。门卫老头把他们也抓进了门房,一口咬定他们是小偷。排骨放声大叫,仿佛要让全城人都知道似的,说我们不是偷儿,你抓错人了。二丫想到死去的鸭子,真的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喊叫声、哭声惊动了楼里的人,纷纷跑出来看。

一辆轿车开到门外,排骨趁门卫老头打开金属电子门的一霎,喊道,快跑。

石砣叫了声,别走!

车内,下来一个拎坤包的中年女子,没等门卫老头开口,石砣抢先对她说明了来意。中年女子“噢”了声,叫门卫老头把他们带到接待室。

门卫老头忽然改变了态度,递过毛巾叫二丫擦去脸上的泪水。排骨叫得口干舌燥,端起老头的玻璃瓶喝干了杯里的水。门卫老头告诉他们,那女子是环保局的局长。

接待室就在楼下,里边放着一张方桌,还有几张软绵绵的沙发椅。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年轻姑娘,给每人倒了一杯水,然后坐至一旁打开了记录本。

女局长笑呵呵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应该是龙河村的孩子。

石砣很奇怪,问,你咋知道的?

女局长说,几天前,你们在女儿沟游泳中了毒,对不对?

石砣说,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青龙化工厂排放的污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把村里人害苦了。

女局长问,有证据吗?

石砣说,医院化验过沟里的水,含有苯的化学成分,属严重污染,医生可以为我们作证。

二丫捋起衣袖说,我们身上的紫斑,就是中毒留下的,那污水很厉害,中了毒又疼又痒。

排骨胆子也大了起来,说,我家长了几十年的一棵木枣树,因为浇了沟里的水,被毒死了。

二丫抢着说,还有……我家的十几只鸭子,喝了沟里的水,死得一只不剩。

石砣把村里出现的许多奇怪现象原原本本地说了。女局长告诉他们,县里已经有了整治龙河的方案,大河两岸的工厂也要进行整顿,不用多长时间,就会还给他们一条美丽的龙河。

离开时,女局长把他们送出大门,给了二十元车费,并一一握手道别。

门卫老头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三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留下一路的笑声。

7

大老板因为石砣没有参加宴请,多了一块心病。当然,他不会在乎一个孩子,更不必去看他的脸色,担心的是石砣爸在世时,向石砣说过厂里不为人知的事。孩子的嘴巴没闸,三传两传弄得满村风雨,刚刚平息了的风波,如果再起波澜,会使他处于尴尬的境地。石砣爸进厂时,对他虽有过守口如瓶的承诺,但人到病危时容易犯糊涂,什么话都能说。石砣是个很有心计的孩子,一旦知道内情很容易生事。没有参加宴请回家看爷爷,恐怕是一种借口。他本想亲自出马,找石砣摸一摸底,可是想到石砣善于察言观色,被他看出破绽来,反而弄巧成拙。孩子和孩子容易沟通,不如让芦根出面,也许能从他的嘴里套出实话。

芦根知道自己和村里的同学越来越不合群,叫他小少爷的人渐渐多起来。他听不得这称呼,却又摆出一副小少爷的派头。想到自己和石砣红过脸,再去找他准没好话说,一口回说不去。大老板很生气,说他只知道吃好的穿好的,芝麻大个事也做不了。芦根问找石砣干啥?大老板说他没去“大富豪”吃饭,不知是咋想的。

他不是说了,回家看爷爷。

这是真话?

你要他咋说?

不是我要他说,看他怎么说。

就这点?

再问问他爸去世前说过什么,说出来厂里也好帮他一把。

你害怕石砣?

爸怕过谁,胡说。

我丢不起这个脸,你自己去。

你俩一起玩大,他会说实话。

芦根心不愿意不愿地来找石砣,两腿像被绳子缚住似的,怎么也迈不开,走走停停,走出一身的汗才到了石砣家。

石砣头戴草帽,手拿铁铲,正在屋后菜园里忙着。园子不大,长的蔬菜却不少。肥头大耳的青菜,叶子绿得发亮。牵在架子上的四季豆,青嫩欲滴。几只粉嘟嘟的冬瓜,大得像枕头。南瓜的蔓牵得很长,叶片下开出金黄色的花。整个菜园收拾得很干净,不见一棵杂草。石砣见到芦根感到很意外,爸去世后他就没来过,今天不请自来肯定有事,半真半假地问他是不是摸错门了。

芦根走进菜园,在石砣的身旁蹲下,说,在家闷得慌,出来走走。

石砣问,心里有事?

爸骂我了。

你爸对你疼都疼不过来,会骂你?

那天你没参加吃饭,怪我没留你。

我自己要走的。

我说了,他不信。

见到你爸,我可向他说清楚。

骂也骂过了,别再提这事。

石砣摘了朵公瓜花剥去花瓣,留下有粉的花蕊套在母花里,给南瓜进行授粉。芦根也帮着做,刚把手伸过去就被带刺的藤刺了一下,“啊”的一声又缩了回来。石砣握住他的手,把扎进肉里的细刺挤了出来。石砣说你这手细皮嫩肉,干不了这份活。芦根说小时候他常帮妈套瓜花,还把瓜叶子翻开仔细地寻找母花,因为漏掉一朵不给授粉,就会少结一只瓜。石砣说他已经不是过去,变得娇气了。芦根不承认,说他没有变,还是过去的芦根。

石砣看出芦根不是来串门,而是有事来找他,似乎想打听什么,他不想一语道破,故装不知地“嗯”了声,等芦根自己说出来。

芦根看着石砣,不知如何才能把爸想知道的事,从他嘴里套出来。

石砣自顾忙着给菜地浇水,把芦根冷在一旁。

芦根默住好一阵子,才拐弯抹角地问,你爸临走前,叫你自己种菜吃?

石砣觉得芦根问得有点荒唐,禁不住笑出声来。

芦根又问,你爸没说别的?

石砣得到证实,爷爷瞒着不肯说的话,正是大老板担心的事,便说,说了。

芦根忙问,说啥?

石砣眨了眨眼皮说,你爸待他好,让他看管污水池,活计不重,给的工资却不低,为他治病又花了不少钱。

芦根继续问,还有呢?

石砣的目光盯着芦根的脸,反问,你想知道啥?

芦根被石砣滚烫的目光灼得抬不起头,心虚地说,你……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石砣大声地说,是你爸让你来的吧!

芦根很尴尬,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