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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肉香

唱过三台大戏,安老太太依然头疼欲裂。这次和往常不同,说声疼起来就抓住安四楼不放,掐他的手背,仿佛这样做就能减轻她的疼痛。

安四楼的手背肿得就像刚出笼的馒头,实在弄不明白,老太太为何如此恨他。

老太太说,你不孝。

安四楼说,儿子哪样没尽孝道,你快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老太太说,你能呼风唤雨,怎么治不好我的病?

安四楼说,你叫唱大戏,儿子立刻就做了。

老太太问,还有呢?

安四楼说,烧肉香。

老太太问,你做了?光唱大戏驱鬼降妖,不祈求神灵保佑,我的病好得了?

烧肉香是儿孙在上人生病之后,用折磨自己肉体的方式,既显示晚辈的孝心,又感动神灵,给病者以宽容。

烧肉香极其残忍,难得一见。

这给安四楼出了一道难题,安家三代都是单传,他没有嫡亲兄弟,连个叔伯的也没有。大儿子客死他乡,小儿子远在国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虽是个孝子,但无法忍受肉体的摧残,只怕一场肉香烧下来,会死在老太太前头。然而母命难违,这肉香又不能不烧,他不想让老太太骂他不孝。

安四楼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办法,便向女儿白翠求援。

白翠说,我是女人,替代不了。

安四楼说,女婿如半子,罗团长呢?

白翠哈哈一笑,说,他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受这份罪。

安四楼说,这么说,非得让我去死。

白翠忽然想起来说,你和高天河结拜过弟兄,他也算是老太太的义子,找他啊。

安四楼一拍桌子,说,好,好主意。

可是盘算来盘算去,高天河的话难说,对于四十年前的那一幕,总是避而不谈,有时他对他称兄道弟,他却说那是年少无知闹着玩的,如今一穷一富,肩膀不是一般高,哪能平起平坐。老枪是义气之人,几句好话一说,准会替他一死。安四楼带着几盒糕点,来到老枪的门上,称兄道弟叫得分外亲热,给老太太唱大戏,你忙前忙后没累坏吧。

老枪说,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活算不得什么。

安四楼知疼贴热地说,你也五十多的人了,我哪能不担心。

老枪问,老太太的病好了?

安四楼说,好多了,老太太叫我送来两盒糕点,让你补补身子。

老枪受宠若惊地说,折死我了,我受不起。

安四楼说,要使老太太的病除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老枪忙问,什么心愿?

安四楼说,烧肉香。本想最近就做,可我这些日子操劳过度身体不好,正难着哪。

老枪有些不懂,问道,这烧肉香是不是非得亲生儿孙去做?

安四楼说,那倒不一定,心到为知,叔伯的结拜的都可以。

老枪说,既然如此,我可以替你,算起来我也是老太太的义子。

安四楼摇了摇头。

老枪问,你嫌我穷?

安四楼说,正因为是兄弟,不能让你为我受苦。

老枪有些急了,说,如果你真的拿我当兄弟,这事就这么定了。

安四楼在老枪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兄弟,拜托你啦。

老枪没要糕点,逼住安四楼带走。老枪说自家兄弟不作兴这样做,如果不拿走,说明你心里就没有我老枪。

这事在村里一传开,众说纷纭。有人称赞老枪讲义气,多少年过去了,仍没忘结拜之情;有人说安四楼眼里根本没有他,老枪想攀高枝也攀不上。也有人怀疑他得了安四楼的好处,不然咋会替他卖命。

老枪全当耳边风。

高天河立刻来找老枪,把他堵在转不开身的小屋里,问安四楼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使他鬼迷心窍。老枪说他不能忘了兄弟之情,安四楼遇到难事应该帮一把。

高天河问,他帮过你多少?

老枪说,我虽然穷,但不要他帮。

高天河气愤地说,你啊,安四楼把你卖了,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老枪也很生气,说,我不是三岁孩子,这事不要你管。

高天河火了,问,我俩不是弟兄?

老枪一时语塞。

高天河从墙上摘下猎枪,对着老枪说,为安四楼去死,还不如我把你崩了。

老枪没有退让,头昂得高高的,两眼喷火。

高天河又气又急,安四楼三声兄弟一喊,你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老枪胸脯抵着猎枪,说,能死在自家兄弟的手里,也是我的福气,打吧。

泥团赶来,被父亲的举动惊呆了,夺住猎枪说,爹,他是老枪叔啊!

高天河说,不,他是安家的孝子,你让开。

泥团没让。

高天河摔掉猎枪,重重地扇了老枪一记耳光,掉头就走。

泥团抚摸着老枪的脸,说,我爹下手太狠了,疼么?

老枪拉着泥团说,走。

泥团问,去哪儿?

老枪说,找你爹。

泥团说,老枪叔,我爹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你又要挨揍。

老枪说,他多扇我几巴掌,我心里舒坦,不然堵得慌。

老枪来到高天河家,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泥团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熟悉不过的老枪叔,长辈心里的疙瘩,他解不开。

还是老枪先开的口,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

高天河没让他说下去,故意激他说,你啊,好心当着驴肝肺,早就不把我这个穷兄弟放在眼里了。

老枪很委屈地说,我心里一直佩服你是条汉子,你怎这样看我呢。

高天河也动了感情,说,我冤枉你,让你受委屈了,听说你去为安四楼烧肉香,我这心里……兄弟,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老枪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不然被你扇了耳光会跑上门来找你?

高天河问,安四楼拿我俩当兄弟了?

老枪说,你要钱用,他哪次没借给你,人不能没良心。

高天河说,安四楼看中的是我那块地,你知道吗?

老枪有些不信地说,你不要把他说得太坏,背后他常说你有本事。

泥团说,老枪叔,安四楼做梦都想着我家那块地。

高天河说,你听听,孩子都看出来了,你却识不透安四楼的心。

老枪嘀咕说,他真的是这样,我拿猎枪跟他说话。

高天河说,恐怕等不到你下手,他就把你收拾了。

老枪说,我人口说的人话,已经答应烧肉香,不能让他说我不守信用,出尔反尔。

高天河无可奈何地说,你愿意受这份罪,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天早晨,安四楼带着老枪进了白龙镇的白龙庙,高天河和泥团也跟来了,被挡在庙门外。

庙里,一张方桌上摆放着几十包绣花针,几只碗口大的香炉。佛像前供奉着祭品。香烛点燃,灯火辉煌,烟雾缭绕,一个身穿黄袍的老道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词。安四楼跪拜之后,老枪也磕了头。接下来,老道剥去老枪上身的衣服,光着半截身子,被绳子缚在椅子上,就像一个即将押赴刑场的囚犯。

烧肉香时,对人体摧残的程度越深,痛苦越大,越能显示其孝心,方能感动神灵。老道要在老枪的前胸后背,扎上密密麻麻的绣花针,再用木棒把双臂撑开,从手到臂也要扎上针,还要吊着点起香火的香炉,穿街过巷绕小镇走一圈,然后再回到庙里。

老道拍了拍老枪的肩胛说,要挺住,不得喊叫。

老枪动弹不得。

老道把绣花针一包包放开,全都放在一只盘子里,闪闪发亮,看一眼都会让人浑身发麻。老道取过一根针用指尖捏住,另一只手揪起老枪身上的一块皮肉,猛一下扎了进去。老道每扎一根针,老枪就像受了惊吓似的一颤。就这样,不停地扎,不停地抖,胸前有了亮闪闪的一片,接着又往后背扎。老枪渐渐支撑不住,老道端来一碗红糖茶,让他喝下去稳一稳心慌。

高天河和泥团等在门外,急得直打转。

几十包绣花针一根根地扎完,老枪已经支撑不住,被人架着才站了起来。

老道气喘吁吁,直叫累坏了。

老枪像穿了一件用针做的衣服,针眼里冒出一颗颗鱼卵似的血珠,落在地上一片鲜红。

老枪从庙里出来,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十字架,脸色苍白,浑身不停地颤抖,泥团已认不出他就是老枪叔。

安四楼像送葬似的迈着碎步,沿着狭窄的小街走来,浑身是针的老枪跟在他的身后,走几步,跪一下。抬着斗香的人紧随其后,再后是吹吹打打的吹鼓手,鼓乐齐鸣。

看热闹的小镇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本就狭窄的街巷挤得水泄不通;保安团的人端着枪,凶神恶煞地把围观的人群往后推。

高天河和泥团走在老枪的两侧,生怕他晕倒。

围观的人目不忍睹,当老枪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全都闭上了眼睛,抱在手里的孩子吓哭了。

秧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用手捂住了双眼。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有人问,烧肉香的是安家什么人?

不知底细的人说,当然是儿子,不然谁愿受这份罪。

有人怀疑,安四楼是独子,不对吧。

有人说,恐怕是拿钱雇来的。

有人摇头,活找死,这钱好拿么。

老枪几次晕倒,最后一段路是高天河架着他走的。

泥团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身穿对襟褂,头戴没了边的草帽,遮住半截脸,对于人们这样那样的议论,听得很入神。泥团觉得他似乎有些面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正想告诉父亲,那人挤进人群,一闪就不见了。

时间慢得像灵车,从街头到街尾不足一里路,老枪走了一个多小时,一回到庙里,人就晕死过去。老道每从他身上拔下一根针,血就从针眼里冒出来。遍体鳞伤的老枪再也走不动一步,是高天河把他背回来的。泥团怕他昏死过去,一路不停地叫,老枪叔!……

老枪用微弱的哼声,告诉泥团他还活着。

老枪虽然挺过来了,但浑身疼得发麻,仿佛一切都不是他的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高天河来看过几次,并让泥团留下照应他。老枪手臂像是断了,连筷子都拿不动,泥团给他端汤送水,一口一口地喂他吃。村里人都气老枪心眼太死,但见他被折腾成这样子,又舍不得他,给他送些吃的。

半个多月,老枪仍然躺着起不来,吃不想吃,睡不想睡,望着挂在墙上的猎枪,心乱如麻。高天河的阻拦,村邻的议论,烧肉香时围观人的谩骂,无不使他拷问自己,忍受如此大的苦到底为的什么,是尽兄弟之情?安四楼真的拿自己当兄弟了?两年前的一天下午,他拎着几只打到的野鸭到镇上去卖,看到安四楼站在街头,正和一个富豪有说有笑,他走过去称兄道弟。安四楼先是一怔,接着皱起眉头挥了挥手,就像赶一只苍蝇一样叫他走开。富豪问,这人是你兄弟?安四楼说,一个打猎的,认错人了。当时他并没往深处想,他想安四楼不会看不起他,毕竟他们有过生死之交。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像塞了一块冰。

老枪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吃力地问,是泥团吧?

不见有人。

老枪以为是安四楼,心想自己替他受尽皮肉之苦,几乎把命都搭上了,他不会不来看他。

不是泥团,也不是安四楼,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秧子。

老枪问,你咋来了?

秧子说,老枪爷爷,还疼么?

疼,骨头眼里都疼。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你哪来的钱?

妈给的,我没舍得花。

用你妈的钱,我难受。

我妈咋啦?

你不知道你妈是什么人?

知道……全知道。

秧子默默地低下了头,手里的几张碎票子,被她撕成了米粒大的碎屑。

老枪想坐起来,可是挪了几次也动弹不了。

老枪又问,你外公呢?

秧子说,在大院里陪人喝酒。

泥团也来了,一见秧子就说,你看看,安家把老枪叔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秧子说,外公说他自己愿意的。

老枪一肚子的苦,没法对两个孩子说。

泥团说,老枪叔,老是躺着可不行,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许能好得快一些。

老枪说,我走不动。

泥团和秧子同时说,我们扶着你走。

老枪在两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显得很吃力,走到安家大院门前,再也走不动歇了下来。

院内,安四楼正在喝酒,碰杯的叮当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老枪不由打了个冷战。

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喝闷酒真没意思,唱一曲嘛。

安四楼问,唱啥?

女人说,游龙戏凤。

安四楼操起京胡,自拉自唱。拉得摇头晃脑,唱得得意忘形。

老枪气得嘴唇发乌,脸色发紫,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