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夺走了泥团家的船,高天河陷入了困境。
每当鬼子来扫荡,村里人登上自家的船,撑进芦荡很快就藏起来。泥团家因为没有船,一家人只能靠两条腿涉水往荡里跑。泥团母亲的脚被芦根戳破,流了不少血。走在后边的高天河,差点被鬼子的枪弹射中,要不是村里人把船撑回来搭救,早就丢了性命。高天河看到衣服上几个焦煳的洞眼,想想也后怕,况且取肥运粮收庄稼,样样都离不开船,荡里人走的是一条水路,船是荡里人的手脚,没有船没法过日子。
高天河狠下心来,倾家荡产也要造一条船。
造条新船不是小数目,要六七立方米木材,还有请木匠的工钱和饭食,一切都得花钱,去哪儿弄钱呢?
高天河愁得夜里睡不着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就是找不到一条可走的路,只有向安四楼借那驴打滚的高利贷,明知是万丈深渊,也不得不往里跳。
泥团的母亲不答应,再借,那块地就是安家的了。
高天河被逼无奈,说,鬼子来扫荡,没船如何逃生?
泥团同情父亲,但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便说,向安家借钱,不如把我卖掉。
高天河猛一怔,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泥团的母亲说,家家都有船,要用时可以向人家借,村里人这点忙还是肯帮的。
高天河说,可以借一次两次,再借开不了口。再说鬼子来扫荡,迟一步上不了人家的船,就会落到鬼子手里。
泥团的母亲说,等等再动工,现在急也急不了。
泥团的母亲总是能省则省,把一个铜板看得比磨盘还重。实在省不了,就生出办法来应付,每次去镇上买东西,都是空手而回。小镇的店铺里卖的全是“洋货”,洋糖洋油洋火洋布洋袜洋胰子,好像都是从外国过来的,一问价钱头皮子都发麻,贵得吓人她买不起,点火用的不是洋火,而是火刀火石。点灯不用洋油,是她从铲头上省下来的香油,放进灯盏里做个纸捻浸在油里,就能把灯点亮,即使这样的灯也很少点,很多事情都是摸黑去做。买不起洋胰子,就把锅膛里的草灰掏出来,放在簸箕里淋一桶灰淌水,既滑润又去灰。洗头时摘一篮桑树叶子,揉出一盆绿汁,洗过的头发乌得发亮,且有清香味。白布衣服不耐脏,拿菱角壳子熬一锅黑汁,把布染成黑色。还买了只瓦罐,灌满水放进做饭后的灶膛里,用余火把水炖热,下顿做饭就能节省些柴火……她的一双手,能使穷困的生活增添许多色彩,现在却无法帮丈夫造一条船。
高天河也一样,不仅田务活做得漂亮,还会做各种手艺活。他有个小木箱,里边装着斧头锤子凿子手钻钳子。锅碗坏了,自己补;房子漏雨了,自己修理;锄头铁锹的柄,自己装;船有了裂缝,自己动手打理。泥团的头发长了,也是他剪。
泥团的父母,都有一双灵巧的手。
泥团问父亲,咋会做这么多活?
高天河笑笑说,没钱只能自己动手,是被逼出来的。
泥团问,我能学会么?
高天河说,不想读书了?
泥团说,船都造不起,哪儿有钱读书。
多少天,高天河日夜为弄不到造船的钱发愁,没想到在下拉河渔村躲避海浪时,曾见过一面的船老大会找上门来。
船老大走进屋里,浑身都是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
高天河取笑说,海上又起风暴,到西乡避风来了?
船老大说,常年生活在海上,风浪见得多,早就不当回事了。
高天河说,你的船大,经受得起。
船老大埋怨说,西乡的路真难走,问过多少人才摸上门。
高天河说,七沟八河的,确实不好走。
船老大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地告诉高天河,他是来给楞头说媒的,小伙子快三十岁了,至今还没成亲。楞头的家也住在西乡,离大湾不到三十里路。高天河问楞头是他什么人,船老大说无亲无故,在他船上当帮工,手头有些积蓄,愿意出十三块大洋的礼金,钱都带来了。
泥团吃惊地说,楞头算什么东西,想娶我姐?
船老大推开泥团,小孩子,别岔嘴岔舌的。
正说着,泥团的母亲和女儿红菱从地里回来了,船老大看到红菱,嘴巴张有拳头大,一时说不出话来。红菱天生晒不黑的肌肤,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剥了壳的鸡蛋,凝练过的猪油,浪尖上的白沫,晒在柴箔上的棉花。一身打了补丁的花布褂,却掩饰不住她的美丽,一条独辫子直垂到腰际,就像活活泼泼的大马尾。
船老大二话没说,拔腿就走。
高天河追出来说,你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船老大说,那边的人你也见过,这亲能不能做,你自己斟酌。
高天河急着要钱造船,咬了咬牙说,只求人老实,不图别的。
船老大如实说,人倒是老实,就是话不多,心眼也有点死。
泥团说,楞头是……话没说出来,就被高天河挡住了。
船老大说,看来你的日子过得很难,我再加你两块大洋,你给闺女收拾收拾,十天后来带人。
船老大走后,泥团大吵大闹,说父亲把姐卖了。泥团的母亲开始还以为给红菱找了个好婆家,听泥团说楞头如何如何,埋怨高天河,闺女是青菜萝卜,说卖就卖?
高天河埋着头,一声不吭。
泥团说,姐又不是嫁不出去,应该给她找个像样的人家。
泥团的母亲气不打一处出,说,闺女不是你养的?下这么大的狠心!
泥团跳起来喊,船老大还没走远,快让我去把钱退了!
高天河憋出一脸的汗,喝道,一个个的,逼我死啊?!
红菱却不说什么,躲在房里抽抽噎噎地哭。
泥团的母亲盯住丈夫吵个没完,高天河把没焐热的银元拿了出来,掷在地上说,没日子过了,退吧。
泥团踢得银元四处乱滚,边踢边骂,钱,钱,该死的钱……
红菱擦去腮边的泪水,从房内走了出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银元送到父亲的手里,说,这亲事我认了。
泥团泪流满面,姐!……
红菱说,没有船种不了地,也不能外出挣钱,你还能上学读书?
泥团哭道,我不读书,我宁愿饿肚子,也不让你嫁给楞头。
红菱说,听姐的话,别让爹生气。
泥团号啕大哭。
红菱走到母亲的身边说,妈,只要家里能过上好日子,我不嫌他人丑。
母亲抹不尽的泪水,说,丫头,这不是给你找婆家,这是卖你啊!
红菱说,我是你闺女,也是爹的闺女,爹不会把我往水里推。
高天河站起来说,这亲不做了,我现在就去退钱。
红菱拦住说,爹,不让我出嫁,哪来的钱造船,向安家借高利贷,那块地就没啦!
这话,触到了高天河的痛处,他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卖地,这地里的每一粒土,都浸透着高家的血汗,决不能毁在自己的手里。
十天后红菱出嫁了,没办喜酒,没坐花轿,没吹唢呐,也没放鞭炮,是被船老大领走的。泥团和母亲送了几里路,洒下一路的泪水。
船老大说,闺女迟早是人家的人,别哭哭啼啼的,回吧。
泥团的母亲哭道,这一走,哪天才能回来?
泥团抱住红菱,说,姐,再让我看看你。
红菱走了。红菱依依不舍地走了。红菱带着一家人的痛苦走了,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泥团的母亲想到闺女是被人买走的,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直喊心里疼。
回到家里,泥团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眼睛又红又肿。从不流泪的高天河,这次却在泪水中浸泡了一次。泥团看着母亲把一碗稀粥端到父亲手里,父亲说,不饿,你们吃吧。高天河三天没吃一口饭,泥团也陪着饿肚子。泥团的母亲急了,只好硬起头皮来安慰他们说,红菱讨人喜欢,男人对她不会差,也许能过上好日子。高天河端起粥碗喝了一口,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泥团也跟着唉声叹气。
高天河买回几根木料,请来两个木匠开始造船。先把很长的木头固定在三角架上,一人站在半空,一人站在地上,一拉一推,木屑就像雪花一样飘落,圆木便变成了板材。高天河跑了几趟小镇,买回铁钉、麻丝和桐油。铁钉有好多种,有两头尖拼船板用的枣核钉,有钉船头用的头大尾小的掺钉。麻丝也有粗有细,用石灰和桐油捶成泥膏,把缝口泥起来船才不会漏水。
泥团插不上手,只能扶手撮脚做些零碎活。
木匠师傅知道高天河造条船不容易,用料时精打细算,高天河感激不尽。船底和船舱的隔板做好之后,最难做的是船舷,要把很厚的木板扳成弧形,用勺柄粗的麻绳把船头和船艄捆起来,然后慢慢地收紧。木匠师傅说这道工序急不得,一天只能紧一次,急了船板会断裂。五天过后,船舷终于有了弧度,再用铁钉固定住,船就成形了。
泥团的母亲在锅上忙着,虽然没有好的饭菜,但做得很用心,木匠师傅说好吃,赞不绝口。
造船本来是件喜事,高天河却高兴不起来,一想到红菱是被他卖掉的,心里总不是滋味。
船下水这天,老枪买来几尺红布,给新船披红挂彩。
高天河说,让你破费了。
老枪喜气洋洋地说,兄弟俩咋说这话,见外了。
村里人都来帮忙,二三十个壮年汉子把船抬了起来,一边移动着脚步,一边喊着吉利话,发,发……
发,即发财的意思。
抬船人的脸上都有了汗水,当船向一边倾斜时,另一边人就喊,稳住!
泥团放了鞭炮。
泥团的母亲蒸了两笼馒头,给每个帮忙的人分了两个。老枪没要给了泥团,说,这阵子你也跟着忙,吃吧。
村里人刚刚散去,安四楼喜笑颜开地来了,双手抱拳,连声说,恭喜恭喜。
高天河说,我是脸打肿了充胖子,没钱也得造条船。
安四楼说,是啊,西乡人船就是路,没船无路可走。
泥团问,安老爷,你是来讨债的?
安四楼笑而不答。
高天河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是眼下手头紧,一时拿不出,到时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
安四楼说,我可不是来要债的,听说你造条新船,为你高兴过来看看。说着把手叠在身后,一步三摇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