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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唱戏

安四楼请来的是唱淮剧的戏班子。

淮剧是流行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一个剧种,唱词通俗易懂,曲调优美,特别是表现苦难的大悲调,能把人的眼泪唱下来,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跟着抹泪花子。

大湾村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人们奔走相告,都说筱玉花像天上下来的仙女,她的戏不能不看。筱玉花是唱花旦的,大凡看过淮剧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她是个角儿。

戏班子来了,二十多人住在两条大船上。船头堆放着衣箱,还有唱戏用的大刀长矛和花花绿绿的棍棒,船破旧不堪,和叫花子船没有多大区别。看热闹的老人拄着拐棍,在河边挤成一团,伸长着脖子向船上张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附近几个村子的土匪、地痞和不三不四的人,一窝蜂地赶来,指指戳戳地问哪个是筱玉花。

泥团下海拾泥螺丢了船,没有心思看热闹,是秧子硬把他叫来的。

秧子问,几天看不到你,去哪儿了。

泥团垂头丧气地说,家里揭不开锅,下海拾了几天泥螺。

秧子问,捡到了?

泥团不想多说,摇了摇头。

秧子又问,咋不向我外公借,粮仓里的粮食多着呢。

泥团不轻不重地说,你外公的粮食,我们家借不起。

秧子无话可说。

流里流气的一伙人,朝船上喊道,筱玉花,出来!

筱玉花在船舱里没有露面,一伙人不停地叫,见她迟迟不出来,要往船上跳,班主只好把她从舱里叫了出来。

筱玉花名不虚传,确是一个如花似玉美丽动人的女子。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毛又细又弯,水灵灵的眼睛大得能养鱼,皮肤白嫩得像削了皮的梨。她从船舱里走出来,立刻就把所有人的目光牵了过去,张大嘴巴看着她,一片寂静。

流里流气的一伙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噢噢大叫。

筱玉花站在船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好像就没把那些吆喝的人放在眼里。

这伙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铜钱,疯狂地朝她砸去。

见钱眼开的班主喜出望外,捡起一枚枚铜钱。

雨点般的铜板落在筱玉花的身上、头上和脸上,越砸越猛。

她左躲右让,用手护着她那好看的脸。

流里流气的人不停地砸,班主不停地捡。

筱玉花钻进船舱,又被班主叫了出来。

一伙人把钱砸光了,就往船上投泥块。

筱玉花闭上眼睛,咬着唇强忍着。

秧子问,他们要干什么?

泥团说,她长得太好看了。

秧子不懂,好看不好么?

班主苦苦地哀求,也无法使一伙发狂的人停下。

围观的人看不下去,纷纷离去。

泥团不知这伙人这样做,是嫉妒、是发泄,还是仇视。

老枪赶来拦住说,你们不能这样做,把她砸伤,明天就看不成戏了。

没人听他的,继续砸,船头上堆起厚厚一层土。

泥团纵身一跳飞上船头,用身体挡住筱玉花。

不三不四的人狂叫不止,你才多大,也想吃天鹅肉?

还有的说,小东西,想死啊!

砸,砸死这个瘦鬼!

泥块和瓦片暴雨般飞来。泥团用手捂住头脸,把筱玉花挡在身后。

秧子叫道,泥团,回来!

泥团说,快去叫你外公,她会被砸死的!

瘫在船头上的筱玉花,浑身沾满了灰土,依然那样美丽。

直到安四楼出面打了招呼,混乱的局面才得到控制。

第二天下午唱开台戏,安老太太坐在那张离不开的红木椅上,被人从大院里抬了出来,坐在前排的正中间。安四楼和白翠分坐在两旁,三只眼一会儿台上,一会儿台下,不知忙些什么。

小镇上的摊贩也赶来了,炸油端子的,卖大饼油条的,吹糖人的,做梨膏糖的,应有尽有,在场子四周围了一圈,空气中飘散着呛人的油香味。人们就像赶集一样,三三两两地赶来。保安团的人背着枪摇来晃去,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到摊子上拿东西不给钱,想吃什么拿什么,见到大闺女小媳妇的还要动手动脚,吓得很多女人戏没看就离开了。

首先祭台。

几张方桌上,摆放着宰杀后的整猪整羊,两人多高的斗香点燃之后,燃放了鞭炮。

三只眼让保安团的人站成一排,对空放了三枪。

老太太不满地说,唱戏就唱戏,放枪干什么?

安四楼说,人怕枪,鬼也怕枪,枪声可以驱魔降妖。

老太太换了口气,说,那就多放几枪,放。

枪声阵阵,杀气腾腾。

三只眼拎来一只活鸡,揪住鸡脖子使劲一扭,把鸡头摘了下来,在台口洒了一圈鸡血。

老太太双目紧闭,两手捧住脑瓜,仿佛一松手头就会炸得四分五裂。

祭台后是跳加官。一个扮作天官的人,身穿戏服,头戴笑呵呵的假脸,在锣鼓和音乐声中,用各种舞蹈动作展示着条幅,正面是用金线绣成的四个大字“天官赐福”。反面是临时贴上去的“降妖驱魔”。

头一出戏是“钟馗打鬼”,没有唱完老太太就头疼得支撑不住,被人抬回了大院。

台前放着几排凳子,坐的都是安四楼请来的富豪,后面的人都站着,保安团和匪里匪气的人也混杂在其中。

泥团爬上一棵大树,骑在树杈上背倚着树干,居高临下,把台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秧子坐在白翠的身后,对树上的泥团招了招手,说,下来,这儿有凳子。

白翠掉过头问,叫谁?

秧子说,泥团。

泥团对秧子摇了摇手。

白翠问,在哪儿?

秧子手一指,看,树上。

白翠说,一个野小子,叫他干吗?

秧子说,他不是野小子,是我的同学。

一个保安团的人抢了人家的钱包,被抢的人大呼小叫,场子里引起一阵骚动,戏没法唱下去了,三只眼走到前台,用枪顶了一下大盖帽,叫道,他妈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保安团的人这才安静下来。

最后一出戏是“秦雪梅吊孝”,故事情节很简单:翰林秦国政的女儿秦雪梅和官宦之子商林自幼相爱,后因商家衰落,秦国政撕毁婚约。小商林抱恨身亡,雪梅痛不欲生,身穿重孝到商家奔丧……白翠说这出戏不吉利,要叫停。安四楼说这是罗团长点的,跟他打过招呼。白翠说他的花花肠子,你还看不出来,说着就要去后台。安四楼拦住说,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多没面子,能忍则忍,由他去吧。

扮演秦雪梅的自然是名角筱玉花,人没登场台下就起哄,响起一片热烈的喝彩声。三只眼脱去一身保安团的皮,换上穷书生的戏装,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被两个跑龙套的人抬到台上。

罗团长变成小商林,活人成了死人。

一伙流里流气的人捧腹大笑,吹起了口哨。

夫啊!——一声叫板,扮演秦雪梅的筱玉花登场了。她一身重孝,头扎白巾,身穿白衣白裤,脚蹬白鞋,白得耀人眼目,从后台飘逸而出,用碎步走了个圆场,长长的水袖如飘如飞,走至台前一个亮相,定格在那里。

化了妆的筱玉花,更加楚楚动人。

看戏的人全都睁大着眼睛,欣赏着她的一招一式。

保安团的人失魂落魄,禁不住涌向台前。

白翠喝道,滚开!

保安团的人又退了回去。

筱兰花突然一个转身,双膝着地,水袖索索地抖,悲痛万分地扑向死去的小商林,接着是一段大悲调,嗓音甜美,字正腔圆,娓娓唱来,如泣如诉,感人至深。

台下鸦雀无声,静得好像没有人。

三只眼伸出手来,在筱玉花的身上捏了一把。

泥团没想到心狠手辣的三只眼,对美丽的筱玉花也会动心。他担心那肮脏不堪的手,玷污了这朵鲜花,大声地叫,死人的手动了,死人活过来了!

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喊,小商林没有死!

三只眼把手缩了回去。

筱玉花完全进入了角色,悲悲戚戚,痛不欲生。

有孩子说,她真的哭了。

泥团说,她昨天被砸得满身是伤,咋能不哭呢?

三只眼又要动手,筱玉花大呼,死鬼啊……

三只眼想到自己是死去的人,只好躺着不动。

筱玉花越唱越动情,声泪俱下。

老人们联想到自己遭受过的苦难,也跟着抹泪花子。

唱的人哭,看的人也哭。

安四楼眼里也有些潮湿。

白翠不时掏出手帕拭一拭眼角,久违了的泪水,破天荒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怎能不流泪呢!

十多年前的一天,白翠去镇上买布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安四楼派人四处寻找,不见女儿的踪影。半月后,土匪三只眼派人传来消息,白翠在他手上,要娶她为妻。

土匪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无恶不作。他们时聚时散,白天散在民间,夜晚进行抢劫,手段极其残忍,如遇到不肯把钱财拿出来的户主,会置人于死地。他们手里都有刀枪,有时也会绑票,抱走人家的孩子叫拿钱来赎。土匪与土匪之间,常因争夺地盘或分赃不均发生内讧。

三只眼眉心有一颗黑痣,像是多了一只眼睛,人称三只眼,是流窜在湖荡里的江洋大盗,手上有十几条船和几十支枪。

安四楼的大儿子出世之后,屡遭土匪的暗算,现在女儿又被劫走,实在难以招架。堂堂一个富豪,怎能把女儿嫁给土匪,便派人传过话去,愿意拿钱赎回女儿。三只眼要人不要钱。安四楼又提出以枪换人,可是三只眼不要枪,并扬言三日内不答应下来,就强迫成亲。安四楼知道三只眼说得出做得出,提出要见女儿一面,才能做出回答。三只眼答应了。

安四楼登上停在湖荡里的匪船,看到女儿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白翠要安四楼救她出去。安四楼知道三只眼的人就埋伏在四周芦丛中,插翅难飞,如不同意,不仅女儿性命难保,自己也难以脱身,安家大院会付之一炬。为保住几代人置下的家业,只好答应下来。

白翠说大哥手下有十几万人马,让他带些人回来,何愁收拾不了土匪。安四楼这才告诉女儿,她的大哥已经不在人世,换防时出了车祸,连个尸首也没见着,三只眼所以才敢对她下手。

你对我都没说,土匪怎会知道。

这伙人的鼻子比狗还灵,准是嗅到气味了。

父女俩抱头痛哭。

爹,你咋这样狠心,让女儿嫁给土匪?

不这样做,难逃一劫。

我宁愿一死,也不嫁给土匪。

别无选择,只能如此。

白翠要跳湖。

安四楼说,好死不如赖活,你就认了吧。

白翠只有顺从。

安四楼向三只眼提出三个条件:一是要明媒正娶,不得躲躲藏藏;二是要五支枪作为彩礼,三长两短;三是不再流窜,要居有定所。三只眼全都答应下来,首先在白龙镇拉起保安团,自封为团长,暗地里仍干着土匪的勾当,接着吹吹打打抬来花轿,把白翠娶过了门,彩礼自然是三长两短五支枪。

安四楼和三只眼联手以后,越发兴旺起来。

白翠也破罐子破摔,很快就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女匪。

一年后,白翠有了身孕,三只眼不想生儿育女,要把白翠腹中的胎儿踹掉。三只眼自知罪孽深重,是个头拎在手里的人,今天神气活现地活着,不知明天会死在谁的手里,孩子会成为他的累赘。白翠则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两人大闹了一场,就差动家伙。安四楼左劝右说,才保住白翠腹中的小生命。半年后生下女儿,取名叫秧子……想到这前前后后许许多多,白翠不免有些心酸。

下台后,白翠扇了筱玉花一记耳光。

秧子用身体挡住筱玉花,也被白翠踢了一脚。

筱玉花用泪水卸去了一脸粉妆。

三台大戏,勉勉强强热闹了一天,因为保安团的人和土匪不断寻衅滋事,第二天来看戏的人寥寥无几,第三天刚开锣,前边村子里就传来消息,鬼子来扫荡了。唱戏的,看戏的,一哄而散。老太太却来了精神,从大院里走出来问,这戏咋的不唱了?

安四楼惊喜万分,老太太的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