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水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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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海

高天河怕再被二鬼子抓差,尽在偏僻的沟汊里转,走一路问一路,整整走了两天,才驶进通向大海的黑沙河。

泥团没忘记二胖子的话,往船舱里舀满了淡水,船有了重量,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天黑时才赶到出海口,恰巧遇到涨潮,汹涌澎湃的激流如万马奔腾,船被颠得蹦上跳下,不得不停下。河边是密密的芦苇,船无法靠岸,只能撑进芦苇棵里生火做饭吃。因为忙着赶路,他们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黑夜沉沉,涛声阵阵。泥团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亮着一点火光,闪闪灭灭的像萤火虫。高天河说那是航标灯,告诉行船那里是航道。

其实,那是泊在海口的一艘大船,看到芦丛中透出的火光,朝这边开了过来。

泥团听到隆隆的马达声,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高天河连忙舀起一瓢水,浇灭锅膛里的火。

几个像渔民又不是渔民的人,跳上舢板直闯芦丛,把高天河的船拖了出来。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船上的水,一滴不留地劫走了。

一艘海盗船!

泥团气得直骂,强盗,水都抢!

高天河说,海水咸得人不能吃,这里缺的就是水。

泥团问,没有水吃,还能下海?

高天河说,有钱,不愁买不到水。

泥团想到抓差的二鬼子,给过父亲两块大洋。

天亮后,船行驶在退潮的激流中,不用摇橹就像箭一样射去,出海后拐了个弯,很快就到达下拉河渔村。散落的破船板,形形色色的鱼骨头,布满了整个海滩,好像还有人的白骨。一只锈得不能用的铁锚,大得惊人的锚爪愤怒地指向天空。死鱼烂虾被海浪拥成一堆……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死亡的恐怖感,使人毛骨悚然。

泥团非常失望,大海原是这样子。

高天河把船摇进海港,好容易才找到停船的地方。

下拉河渔村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全都挤在狭小的高墩子上,屋檐搭着屋檐,几乎找不到站脚的地方。退潮后是一片陆地,涨潮时土墩四面全是水,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四周楔着一排排木桩,用来抵挡海浪的冲击。灰扑扑的土墙草屋,又矮又小,人从门里进出,都要弯腰曲背地低着头。但它确实是个渔村,每户人家门前都晾着渔网,有的刚用猪血染过,还滴着赤黑色的血水。绳子上挂着一串串咸鱼,柴箔上晒着虾干,空气中流淌着呛人的鱼腥味。港湾里,泊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船,拥挤不堪。那些本来是敞口临时加了船篷的船,都是从西乡过来的,当地的海船都很大,桅樯林立,像从水下冒出来的一片小树林。

高天河问过渔村的人,要走三十多里,临近深海的滩头才有泥螺。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透,高天河就带着泥团随赶海人一起下海了。拾泥螺的人大多来自西乡,当地人对泥螺不感兴趣,他们一般都是来挖文蛤的。赶海人全都肩扛扁担,扁担上挽着布袋和绳子,三个一群,五个一趟,很快就熟悉起来。

太阳仿佛从海底升起,又大又圆,显得特别的红,特别的鲜,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团红布,水淋淋的。泥团从未见过这样鲜红的太阳,禁不住叫了起来。海滩在朝阳的映照下,亮得像一块五光十色的玻璃,把赶海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迎着太阳一直往前走,渔村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泥团每向前走一步,就多一分胆怯,涨潮时怎么回得来呢?

没走多远,脚下出现一条条小水沟,是涨潮时海水咬下的牙痕,但不深,很容易趟过去。再往前,整个海滩平展得像一张纸,布满密密麻麻的泥丸,像是用手搓出来的,大的有汤圆大,小的似一粒粒黑豆,泥团不知是何物,捡起一看却是一团泥沙。当地人说这是鱼屎,涨潮时鱼群到海滩来觅食,退潮时又回到深海。泥团望着数不尽的泥丸,不知大海里到底有多少鱼。

海滩光滑而又湿润,绵软得像棉絮,泥团走得很吃力,不如西乡的黏土路,硬得像石板,走起来爽脚。泥团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捡泥螺的地方,抬头远望时,不由惊叫起来,树,一棵大树!

前面,海滩上确实出现一棵参天大树,大得让人无法接受。因为空旷的海滩上什么也没有,突然看到了树,很多人也跟着惊呼起来。当地人说那不是树,也许是一棵小草,因为没有别的东西衬托,所以显得特别的大。

泥团不信,明明是一棵大树,咋会是小草呢?

半小时后,泥团走近一看。真的不是树,而是被海水冲到这里的一棵苦蒿。泥团觉得大海太神了,竟能把一棵不起眼的小草,变成一棵惊人的大树!

没过一会儿,当地人说到了,赶海人全部停了下来,可是看不到一只泥螺。当地人像踩藕那样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踩下去,整个身子跟着晃动起来,先是晃出一摊水,接着便有泥螺从泥沙中露了出来。

西乡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捡,一片混乱。

当地人很恼火,抢什么抢,等会儿泥螺从泥沙中出来,有你们捡的。

泥团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屁股一扭一扭地晃动,果然晃出了几只泥螺。

太阳渐渐升高,泥螺果然从泥沙中钻出来了。如同破土而出的菜苗,它们驮着闪亮的软壳,扁平的肉体伸出壳外拖得很长,一伸一缩地向前蠕动,寻觅海水留下的极其微小的浮游物。

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散散落落。到后来,东一团,西一堆,如同倾巢而出的蚂蚁,一脚下去能听得见软壳被踩碎的响声,有的甚至爬到人的脚面上、腿上……西乡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泥螺,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使他们联想到水田里吸血的蚂蟥,吓得直往后退。

浩浩荡荡的泥螺,遍地皆是,布满了整个海滩,惊恐的人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当地人笑道,泥螺不咬人,放心地拾吧。

于是,西乡人变得兴奋起来,先是捡豆粒似的一颗颗地拾,后来用脚把泥螺团成一堆,尽兴地往布袋里装。

这边喊,快过来,这里的泥螺太多了!

那边叫,麻袋都快装满了!

欢声笑语,此起彼落。

大海在不远处闪亮着,白浪滔天,呼啸声像滚滚惊雷。扬着帆的大海船,往来穿梭。鸟儿在空中盘旋、滑翔、俯冲,叼起一条条鲜活的鱼。

午后,海涛声愈来愈响,一群鸟从海上飞来,一声声鸣叫在提醒人们,快涨潮了!当地挖文蛤的人决不恋滩,挑起筐担就走,西乡人也跟着往回赶。泥团实在舍不得满滩的泥螺,脱下长裤扎起裤管,往裤袋里装。可是密密的泥螺,嗅到涨潮的气息,又钻进泥沙里,消失得不见踪影。神秘莫测的大海,一会儿一个样子,使泥团惊奇不已。

往回飞的鸟,遮天盖日。

高天河挑着两麻袋泥螺,压弯了肩上的桑树扁担,如果走在西乡的田埂上,他会快步如飞,可软绵绵的海滩却使他力不从心,想快也快不起来。泥团把裤袋骑在脖子上,跟在父亲身后。十多里路下来,高天河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泥团的两条腿像被绳子缚住,不得不停下,可是潮湿的海滩上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只能站着歇一会儿,像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愈来愈近的涛声,催赶着赶海人的脚步。有人怕海水撵上来,卸掉了一些泥螺。

下拉河渔村遥遥在望。

泥团看到不远处有个水洼,好像有鱼在蹦跳,跑过去一看是条大海鳗,有两支扁担长,身子比胳膊还粗,头细如锥,尖牙利齿,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大概是退潮时恋滩搁浅在这里,现在感觉到涨潮了,欢快地蹦跳着。

高天河叫,快回来,潮水就要撵上来了!

泥团喊,爹,你过来一下。

泥团想捉住这条大得惊人的海鳗,可是没等他下手,海鳗就向他发起进攻,像蛇一样抬起半载身子,尾巴用力一扫,就把他撞倒在地。泥团一个翻身骑到它的背上,想把它掐死。可是海鳗一身黏液,猛一蹿就从他的身下滑了出去。

天空的飞鸟,发出凄厉的鸣叫。

海水涌起的浪花,如受惊的羊群飞奔而来,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高天河叫过泥团,挑起担子向渔村跑去。

海水愈涨愈高,海滩一片汪洋,最后的三里多路,父子俩涉过齐腰深的潮水,硬是把装着泥螺的麻袋拖了回来。

泥团望着汹涌而来的潮水,吓出一头的汗。

高天河说,迟走一步就回不来了。

泥团说,大海的脾气真大,海水说来就来。

高天河仿照当地人的做法,在地上挖了个四角见方的坑,把鲜泥螺倒进去用盐腌起来。他没想到一次就捡回这么多泥螺,大海真能养活人,如果来个十趟八趟,就能还清欠下的债,那五亩地就能保住了。

泥团也暗暗高兴,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他就可以继续上学读书。

然而,父子俩美丽的期望,很快就被大海撕得粉碎,成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两天后的早晨,天空飘来几朵怪诞的云,像从危重病人口中吐出来的一摊血,有经验的当地人都没有下海,说是要起风暴。高天河看到退潮后的海滩,和昨天相比并没有两样,还是带着泥团下海了。可是没走多远,天空阴云密布,并刮起睁不开眼的大风,轰轰隆隆的浪涛声,就像石磙一样砸过来,父子俩赶紧往回跑。海涛呼啸着,翻滚着,像无数只猛虎跟在身后穷追不舍,刚回到渔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人多高的浪峰就排山倒海地扑来。

泥团吓得面如土色,没想到大海能养人,也能吃人。

厄运正一步步逼近,强大的风带着摧毁一切的架势,肆无忌惮地扫荡着一切,泊在港湾里的船在惊涛骇浪中翻滚、蹦跳、打转,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高天河只能舍船保命,到渔村一户人家避风。

天仿佛被捅破了,瓢泼大雨随风而来,瀑布似的往下倾泻,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海,白茫茫一片。风雨越大,海浪越高,泊在海港里的船,缆绳被海浪拧断,拥到一起挤成一团,开始互相残杀。泥团要跳入水中,把船从风浪中抢回来,高天河抓住他不放。

大海在发怒!大海在爆炸!

一条船被大浪抛向空中,砸在泥团家的船上,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两条船立刻都成了碎片。

泥团失声大叫,船,我们家的船……

高天河两眼漆黑。

风仍在呼啸,雨仍在宣泄,海水借着风威像煮开锅似的暴涨,房屋的倒塌声接连不断。渔村的土墙草屋再不是避难所,人们惊恐地喊叫着,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高天河带着泥团随渔村人登上一艘大海船。这船像一座小岛,船头和船尾被巨大的铁锚固定住,海浪掀它不动。船老大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脸被海风吹成了紫黑色,额头上的皱纹像蒙着一张渔网,但人很随和,对上船避难的人很客气,特别是从西乡来的外地人,又多几分热情。也许是为了消磨可怕的时间,船老大和高天河拉起家常,哪个村的,家里几口人,闺女多大了,什么都问什么都谈,总有说不完的话。

泥团从人们的闲谈中,知道以大海为生的渔民,日子过得也不轻松,风暴和海浪常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称这种生活为“狠心下大海,人船一起掼”,清晨提心吊胆地出海,晚上能不能归来,谁的心里都没有底。渔村三十多户人家,二十多个女人年轻轻的就成了寡妇,她们的男人都死在海上。

泥团缩在船舱的一角,身旁是个青年男子,一张七拱八撬的柿饼脸,鼻子特别的小,嘴和眼睛好像都错了位,一条长长的辫子盘在头上,像戴着一顶黑帽子。这人沉默不语,泥团以为他是哑巴,直到船老大叫他,才知道他叫楞头,是船上的一个伙计。

楞头像只刺猬,每当船受到风浪的颠簸,泥团触碰到他,他就狠狠地在泥团的腿上拧一把。楞头的手指像鹰爪子,泥团的腿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两天后,风停雨住,海潮又退回深海。

高天河不但丢了捡到的泥螺,而且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船。

泥团家没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