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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搭台

老枪起早睡晚,跑前忙后,敞衣露怀,为安老太太唱大戏搭戏台。

在平地搭台,要挖坑立柱搭架铺板,没有足够的材料搭不起来。老枪做得很不顺利,白龙镇的一家木行不肯借木料,老板说木头有破损卖不出去,要就拿钱来买。安四楼不想花这个钱,叫白翠让三只眼去借。三只眼带着保安团的人往木行里一站,什么话也不说。木行老板赔不尽的笑脸,叫他拣合适的挑,要多少拿多少。三只眼问不怕木材有损卖不出去?木行老板知道他是用枪说话的人,忙说罗团长看得起我,请都请不来。木行只有圆木没有板材,本打算向村里人借门板,可是没人肯借,都说白天亮头亮眼没什么,夜里敞着门睡觉心里不踏实。老枪嘴皮说出血来,借到的几块门板还不够搭一个台角。

安四楼常为自己在大湾可以呼风唤雨而沾沾自喜,没有想到这次却遭到冷落。他和村里人的关系,就一个字:怕!他不怕村里人,而是村里人怕他。让人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是湖荡地带的富豪,只要他哼一声,白龙河水也会掀起浪花。但大湾人忽然变了,连门板也不肯借,实在有失面子。老枪劝他别生气,他再到村里转一圈,不愁借不到门板。安四楼说不必了,几块门板难不住人,并叫老枪把借到的门板送回去,同时派人去镇上把女儿白翠叫了回来。

白翠埋怨说,客气当福气,你对大湾人也太手软了。

安四楼说,跟人相处就像唱戏一样,既要有红脸,也要有白脸,我的根生在大湾,只能唱白脸。

白翠说,让保安团来几个人,看他们借不借。

安四楼说,不妥。

白翠说,你怕,我不怕。

安四楼说,不是怕,给老太太唱大戏,本来就是冲喜,红脸变色的不吉利,再说伤了和气,日后我也不好做人。

弄几块门板对白翠来说,不过是区区小事,答应明天就送过来。

老枪比安四楼还要急,快一点把台搭起来,唱过大戏老太太的病就会好转,也算尽了他的一份情义。

老枪从小就是苦桃子,十二岁那年闹饥荒,先是父亲饿死在芦滩里,临死也未能吃上一顿饱饭,含着一嘴芦根;接着母亲又饿死在豆田里,被蚂蚁咬得只剩下一堆白骨。父母双亡,老枪成了一个孤儿。被一个远房叔叔收养,让他读了两个寒学的私塾。可是好景不长,叔父暴病而死,叔母远走他乡,老枪又一次沦为孤儿。村里人可怜他,在荡边塔下给他搭起一间扁担长的小屋,这才有了安身之地,同时成了守塔人。

木塔有三十多米高,直插云霄,屹立在芦滩边。人称瞭望塔。

如果说塔像个铮铮大汉,日夜守望着无边无际的芦荡,那么,老枪则是塔的眼睛,不管风里雨里,天一黑就把塔上的灯点亮,给过往船只和下荡做活的人指路,同时告诉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塔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每到割芦苇季节,老枪从塔上俯视堆起的大草垛,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但看到被剃得一毛不剩的荡滩时,心里又空落落的难受。其实,芦苇收割后的一段日子,他完全可以在小屋里歇着,可他依然塔上塔下地攀登,天一黑就把灯点亮,习惯了。

老枪是个闲不住的人,白天扛着从湖霸手里夺得的那支猎枪,到草滩里狩猎,猎取到飞禽走兽就拿到镇上去卖,这是他的主要生活来源。一到大忙季节,就帮村里人做些田务活计,在人家吃饭不讲究好丑,只求把肚子填饱,也不收一分工钱,有人给他一升半合的熟粮,他从不接受。老枪说乡里乡亲的,帮着出点力还给工钱,骂人哪。而且干起活来尽心尽力,很讨村里人的喜欢,有人想给他说个女人,结束那种孤独寂寞的日子。老枪说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让女人跟着受罪,他不忍心。

老枪外出打猎时,肩扛猎枪,身背牛角筒,里边装着铁砂和火药,打着白布裹腿,很有几分猎人的样子。老枪早晨出去,到傍晚才回来,一天下来要走三十多里。肚子饿了,就从怀里掏出麦面饼咬上几口。渴了,喝上几口碧澄的湖水。累得走不动了,从腰间抽出尺把长的旱烟袋,坐下来吞云吐雾抽几锅自种自做的烟末子。

村里人说他有两杆枪:一支猎枪,一支烟枪。

两支枪,是老枪的全部家当。

老枪的枪法很准,只要猎枪一张口,猎物很少有逃生的机会。泥团每次听到嘭的一声,就知道老枪叔又捕到猎物了,暗暗为他高兴。

老枪手里的那支猎枪,对泥团很有诱惑力,常想跟他一起下荡,看他如何狩猎。可是老枪总是摇头,总能找出不带他去的理由。

泥团说,怕我学会打猎,夺了你的饭碗。

老枪问,你真的想狩猎?

泥团说,我不当猎人,只想读书。

老枪说,打猎非常残忍,活生生的飞禽走兽,一眨眼就死在枪下,看到那血淋淋的场面,你会害怕的。

高天河说,这正好练练泥团的胆量,带他去吧。

终于有一天,老枪带着泥团外出打猎了。走进荡滩时,老枪告诉泥团不能有半点响声,惊动了猎物,只能空手而归。泥团踮起脚跟走在老枪的身后,发现前面草丛里有只野鸡。他不敢说话,牵了牵老枪的衣角。老枪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突然一声吆喝,喔嘘!……受惊的野鸡扑棱着翅膀从草丛中飞起,一声枪响,闪起一团火花,飞到半空中的野鸡忽上忽下地挣扎了一会儿,一头栽落下来。

泥团问,走路都不能发出响声,为何要大喝一声?

老枪说,这叫明人不做暗事,应该让猎物死个明白,它飞得不高也不快,说明它活该死在我的枪下。

泥团问,每次发现猎物,都要这样?

老枪说,那倒不一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不相同,一种猎物一个打法。

泥团没想到狩猎有很多讲究。

老枪的脚下没有路,只能在荒滩里行走。有一阵子,连一只麻雀也没发现,泥团很是失望。老枪说做什么事情都要有耐心,狩猎也一样,急性子当不了猎人,不会有那么多猎物往枪口上撞,有时跑上半天也打不到一只。泥团心想狩猎也不容易,难怪老枪叔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常常几天吃不上一顿饭,把肠子都饿细了,实在熬不过去,就到他家喝碗稀粥。

泥团听到前面草丛中有窸窣的响声,屏住气后退了几步,老枪也蹲了下来。一只觅食的野兔从草丛里溜了出来,仿佛嗅到了什么气味,举起两只前腿立起身子,两只耳朵高高地竖起,疑疑惑惑地朝四周张望。野兔的这种姿势,对狩猎人极为有利,只要一勾扳机就能射中。泥团两手捂着耳朵,等待那嘭的一声。可是出乎他的预料,等到的却是老枪叔的一声咳嗽,受惊的野兔望风而逃。

泥团十分惋惜地说,挺肥的一只兔子,咋不开枪?

老枪说,它的肚子里怀有兔宝宝,捕杀快做妈妈的猎物,天理不容,也断了猎人的后路。

村里人都说老枪是“刽子手”,捕杀的猎物成百上千,可是泥团看到的老枪叔,心地却是如此善良,每次举起猎枪,脸上总有一种莫名的痛苦。

泥团心中的老枪,有点像荡边的塔。

一天下来,老枪累得连路都走不动,泥团也累坏了,再不想和他一起去狩猎。

老枪把搭戏台的活揽下来,并不是想巴结安四楼,只是尽一份情义。他始终没有忘记跪在船头,面对一轮明月和安四楼结拜过兄弟。尽管他穷困潦倒,全靠一支猎枪为生,但不想让安四楼说他无情无义,也就是大湾人常说的“宁倒酱缸,不倒酱架子”。老枪即使揭不开锅,宁愿到滩里去找吃的,也不往安家大院跑。

老枪穷得硬气。

没过两天,白翠送来一船木板。老枪问,是拿钱买的?白翠直言不讳,抢来的。老枪说你别吓唬人,我随便问问。白翠说真的,你可以告诉大湾人,这门板来得很容易,不像借用那样难。

老枪以为她说的是气话。

戏台搭到一半,安四楼看了很不满意,说请的是大戏班子,唱的是大戏,名扬四方的筱玉花也要来,台子太小施展不开。老枪说花了几天工夫搭起来的,将就着用吧。安四楼说有身份的人,做事一定要有气派,戏台就是脸面,小手小脚会被人瞧不起。

老枪只能按照安四楼的吩咐,拆掉重搭。

在安四楼的眼里,老枪脾气虽然粗暴,但头脑简单,遇事不往深处想,三句兄弟一喊,就跟着团团转,是个很容易对付的人。高天河却完全不同,老爷子打赌输掉的那块宝地,使尽招数至今也未能回到他的手里。他恨死宁断不弯的高天河,却又不得不佩服他是条汉子。

戏台重新搭建,几个帮工心里不愿意,再不听老枪的使唤,全都成了算盘珠子,不拨不动。

老枪心急如火,喊道,叫你们来是做活的,不是做客!

有人气不过,说,你哪辈子欠安四楼的,死心塌地帮他做?

老枪说,谁也不欠谁的,我们结拜过兄弟,尽一份情义。

有人问,安老爷拿你当兄弟了?你饿得嗓子转筋,他接济过你多少?

老枪说,我向他开口,他会借的。

有人笑他,安四楼是耍猴的,你在他眼里不过是只猴。

老枪暴跳如雷,说,你骂人!

笑他的人说,我没骂你。

老枪说,骂安老爷,就是骂我!说着揍了那人一拳。

笑他的人也不好惹,还他一脚。

两人揪成一团,扭打起来。

安四楼从大院走出来把他们拉开,笑呵呵地说,都是大湾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和气。

老枪仍很生气地说,太不像话……

安四楼拍了拍他的肩胛说,老枪兄弟,我知道你的为人,搭戏台把你累坏了。

日夜不停地施工,戏台搭好以后,安四楼又让白翠弄来几十丈红布,从镇上叫来两个工匠,在台的两侧结成网眼,台前挂起两只红布球。老枪忙得头上直冒热气,用石磙把场地压了一遍,平坦如纸。安四楼说戏班子一到就开台,并叫老枪告诉村里人来看戏。老枪借门板时碰了一鼻子灰,知道村里人不好说话,问安四楼如果没人来咋办,安四楼蛮有把握地问,不花一分钱,看三台大戏咋会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