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神爷好好的病了,患的是那种谁碰上谁倒霉的绝症,动过一次大手术,肚子里少了样东西,人又瘦又黄,羊仔就想叉条鱼给他补补身子,当然最好是只鳖。
午后,白晃晃的阳光在大草荡上空闲逛,羊仔光头赤脚裸着半截黑油油的身子,腰里插着那把短柄刀,手指五齿鱼叉,沿着一条流得没有声响的小河走去,黑得发亮的眼睛扫视着河面,目光敏锐得像把凿子,直看到水下三尺多深。
远处,一座三十多米高的木塔,高高地耸立在草荡中间,它叫瞭望塔。荡神爷守着这座塔,陪伴寂寞而又荒凉的大草荡过了大半辈子,村里人都尊敬地叫他荡神。登上塔顶,整个草荡尽收眼底。有人偷砍芦苇或是哪里起火了,总也逃不过塔上荡神爷那双明亮的眼睛。
羊仔今天运气不好,走遍村里所有的水道,也没发现一条可以下叉的鱼,一走就走到荒无人烟的草滩里来了。捕鱼的人都说这河里没有鱼,可是羊仔想到了这条河,而且觉得有鱼,顺着河岸一直往前走,村庄被缩小成一颗模糊的黑点抛在地平线的尽头,高高的瞭望塔变得又矮又小,但羊仔能感觉到那塔上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
七月的阳光太炽热了,晒在身上像背着一盆暖烘烘的炭火。脚下的河岸突然岔了开去。岔开的是条死沟,被密密层层的芦苇围住,看不到里边的风景。羊仔三蹬两蹴攀上一棵歪脖子柳树,居高临下地俯视,突然嘴巴张得很大,愣在树上下不来。
一只大得怕人的鳖!
鳖如同倒扣着的面盆,匍匐在一团水草上,坚硬的甲壳像打磨过的铁片闪闪发亮,两只小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熟了。
眼下,鳖被有识之士和钱多得没处花的富豪们奉若神明,鲜嫩的鳖肉,牛奶似的鳖汤,不仅对人大滋大补,且有防癌抗癌的特殊功能,于是身价百倍,每斤从几十元上扬到几百元。荡神爷花不起大价钱,羊仔就想给他叉一只,现在真的碰上了。
小风乍起,挤挤擦擦的芦苇一阵晃动,沙沙作响。鳖警觉地昂起头,鬼火般的小眼睛朝四处张望,当它弄清楚响声来自风摇芦苇,于是紧张的戒备解除了。
鳖,太神了。羊仔无论如何要把它捉住,让荡神爷美美地吃上几顿。但站在树上放叉距离太远,穿越芦苇站到河坡下方好瞄准。他滑下树,尽量把身子缩小,小心翼翼地从芦苇中挤开一条窄缝,趁着风摇芦苇的沙沙声向前移动,终于到达一个有利的位置,闪亮的铁叉迅捷、快速、准确地瞄准那庞然大物。
鳖仿佛感觉到什么了,脖子突然从甲壳中探了出来。羊仔把全身的力量压向叉杆,“嗖”地一下鱼叉飞了出去,锋利的叉齿像是捣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钝重的响声。
太沉了。羊仔脸涨得通红,才把鳖连拖带拉地挑出水面。放叉时使的力气够大的,却没有戳穿它的甲壳,不见有血流出来。据传,血是鳖的精髓,患有癌症的人喝下去效果特别的好。羊仔信,绝对地信。
羊仔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只鳖。
鳖因为没伤着内脏,气焰十分嚣张,张牙舞爪,脖子像蛇一样紧紧地箍住叉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当它意识到这样做并不能解除背上的重创时,便倚仗甲壳的保护,把头和四肢缩了进去,像个没有生命的铁团。
这会儿,羊仔太兴奋了,别说他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鳖,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也会吓一跳。它那坚硬如铁的甲壳,比勺柄还粗的颈脖,有力的尾巴,黑褐色的四肢,都说明它已经生长了几十年或更长时间。
一只十分珍贵的鳖。
羊仔没敢在河边停留,把鳖弄到一片荒地里,看着它那傻乎乎的样子,觉得非常好奇,就有了逗弄它的想法。
羊仔竖起叉杆,双脚站到鳖背上,整个身子悬至半空,踩藕似的下压,测试它的载重量。鳖毫不在乎,张开四爪朝前蠕动。虽然爬行的速度非常缓慢,羊仔却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辆战车上,直到鳖再也爬不动,他才跳了下来,坐在地上大眼瞪小跟地望着,越看越觉得有趣。鳖很傲慢,似乎就没把羊仔放在眼里,偶尔探出半个脑袋,狡黠地瞥羊仔一眼,立刻又缩了回去。
过分的得意使羊仔完全放松了对鳖的警惕,他用芦柴捅鳖的颈脖。冷不防,鳖像从暗堡里射出来的一支毒箭,一口咬住他的中指,死不松口。
羊仔仿佛被宰了一刀,一阵疼痛,一阵眩晕,痉挛似的抖索,如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船突然触礁,发出了求救的呼叫。
荡神爷……荡神爷快来啊!
无奈,距离瞭望塔太远了,荡神爷听不到他的呼叫。羊仔后悔莫及,朝四周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荒野里没有人,喊破嗓子也无法得救。再看那鳖,唇边有几处豁口,记载着它几次被捉,几次死里逃生的历史,同时也告诉羊仔,这是一只十分刁钻狡猾的鳖!
羊仔孤立无援,一切都得依靠自己,手指插进鳖壳拼命往里抠,想迫使它松开咬住手指的嘴巴。可是,他越抠得凶,鳖越是把他往死里整,手指咬破了,殷红的血止不住地滴落,干渴的荒原上立刻出现了一摊黑。
其实,羊仔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取出那锋利的短刀,不费多大力气,把鳖的颈脖切断,他就可以得救。羊仔疼痛难忍,那刀真的架到鳖的脖子上了。但想到这样做,不仅得不到鳖血,而且鳖就会死去。
荡神爷太需要这只鳖了。羊仔不想送给荡神爷一只死鳖。
好多年过去了,但好多年前那可怕的一幕始终留在羊仔心里。那高高的塔,对于荡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荡神爷却板下脸来就是不让攀登,总是说,危险……太危险了。羊仔早想登上塔顶,饱览一下广阔而又神奇的大草荡。下着蒙蒙细雨的一天中午,他藏在草丛中,趁着荡神爷走进小屋做饭的机会,一溜烟地向塔顶攀登。哪知,塔太陡了,攀到半腰就觉得力不从心,头晕目眩,脚下又潮又滑,一下子跌倒了,顺着木梯骨碌碌滚落。荡神爷听到响声,从小屋里跑出来,飞奔而上。他朝下滚落的冲击力把荡神爷撞倒,荡神爷死抓住栏杆横过身子把他挡住。他安然无恙,荡神爷却摔得鼻青脸肿,伤得不轻。荡神爷气坏了,取过捆草用的绳索重重地抽他,说,小子,算你运气捡回一条小命,不抽你几绳索,下次还要来冒险。他的背上立刻出现几条蚯蚓似的血痕。就从这天开始,通向塔顶的门围起一道栅栏,还加了把古怪的锁。即使现在,村里人谈起这事,都说他的命是荡神爷捡来的!
鳖没一点松动的意思,颈脖疯狂地扭动,似要把他的手指拧断。
羊仔被迫做出了让步。不,应该说是一种策略,解除鳖背的重创也许会使它松口,荒滩没有水,鳖无路可逃,羊仔一脚踩住鳖壳,猛一拔,五齿叉就脱了下来。然而羊仔失算了,鳖鬼精鬼精,依然咬住他的手指。
中午的日头撒下一片火网,一切都萎缩在灰蒙蒙黄扑扑热腾腾的大气里。一只野兔忍受不住酷日的煎熬,从草丛中溜了出来,举起两只前腿直立着,用惊奇的目光朝这边张望。它能告诉羊仔什么呢?但在这寂静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荒原上,哪怕是一个极小生命的出现,都能使羊仔受到很大的鼓舞。他立刻意识到荒野不可久留,必须尽快地离开,体力耗尽就走不出去了。他丢掉鱼叉,一手托住沉重的鳖,感到手指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于是便追着野兔跑去。见有人追来,野兔撒开腿一阵猛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羊仔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鳖倒显得轻松,鬼火般的小眼睛充满仇恨,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有力的尾巴不时地摔打着羊仔的膀肘,似在向他发出最后通牒,再不把它放回水中,就要拧断他的手指。
羊仔没有让步,没有眼泪,也没有后悔,牙根咬出血来,和鳖较着劲儿。
鳖把全部力量集中到牙齿上,羊仔听到了“嘎巴巴”的断裂声,剧痛仿佛不是来自手指,而是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直至末梢神经。他无法忍受,再一次抽出腰间的短柄刀,架在鳖的脖子上,切下去……切下去啊!可是他的手瑟瑟地发抖,荡神爷洪亮的声音鼓动着他的耳膜……
背上蚯蚓似的血痕消失以后,他对塔的迷恋依然如故。当他再一次站在塔下,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塔顶时,荡神爷没有发火,没有呵斥,却把拳头攥得紧紧的说,拿出勇气来,上!他一步步向塔顶攀登,荡神爷紧贴在身后,一步一跟,一直把他护送到塔顶。他终于看到了辽阔的大草荡,如湛蓝色的大海,翻滚着波涛,那么博大,那么深远,美得像一幅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陡峭的木梯呈直线垂落,每下一级都有站立不住的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荡神爷和他倒换位置,走在前面,用坚实的身躯挡着他,一声声骂得辣火,小子,别装孬,眼睛盯住你的脚下……狗熊东西,你的勇气呢!
他是第一个登上塔顶的孩子。
鳖又在使劲,脖子拼命地扭动。
羊仔飞起一拳,想把它砸昏。
鳖的甲壳太坚硬了,岿然不动。
荒原的路坑坑洼洼,每跨一步都很艰难,踉踉跄跄就要栽倒。他不断告诫自己,倒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无论如何也得挺住……千万!
路一点点缩短,塔慢慢变得高大起来。
鳖猛一使劲,手指止不住地流血。
羊仔两眼一黑,像草把似的摔倒。他晕过去了。
愚蠢而又可笑的鳖,并没有趁此溜走,依然咬住羊仔的手指不放。
燃烧的日头被乌云遮住,整个天空像倒扣着的铁锅,荒野暗淡下来。
电闪。雷鸣。
羊仔被轰隆隆的雷声唤醒,暴风雨带着摧毁一切的架势扑来,雨雾像汽车开过扬起的尘土,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羊仔匍匐在地,任凭雨鞭子抽打,一动也不敢动。
每逢恶劣天气,塔上就亮起灯火,既给下荡干活的人引路,也警告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塔上有双火辣辣的眼睛。羊仔朝塔上瞥了一眼,出乎意外地不见灯光,莫非荡神爷……他不敢往下想。羊仔拖着疲惫的身子,像个醉汉那样磕磕绊绊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硬撑着往前挪。
塔上的灯火终于亮起来了,那样亲切,那样温暖,再一次给了羊仔勇气和力量。
暴雨如注,荒野被抚摸得丰富而辉煌起来。
鳖见到雨水变得十分活跃起来,羊仔心里忽地一闪,让它回到生活惯了的水下王国,也许会放开被它咬住的手指。有只水桶或面盆什么的就好了,但这只能是一种空想。羊仔以刀当铲掘着土,挖了脚盆大个坑。
雷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燃烧的火球又出现在水洗似的天空,土坑里的一点积水,转眼就被干裂的荒土吸干了。
羊仔已经十分虚弱,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忍受着鳖肆无忌惮的折磨。他蜗牛似的一步步朝前爬,芦根和苦蒿刺破了他的膝盖,鲜血淋淋,潮湿的荒原上出现一条深深的辙痕。
一身的泥。一路的血。
鳖也在使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豆粒大的小眼睛瞪得暴了出来。
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塔终于在望。最后的二百米,羊仔连蠕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一次次呼唤,却不见荡神爷的影子。
羊仔站起,跌倒,再站起,又跌倒,最后终于站了起来,爆发出全身的力量,一鼓作气地跑到塔下,一下子惊呆了。暴风雨摧垮几级木梯,荡神爷昏倒在塔下。
荡神爷!羊仔不顾一切地跑进小屋,取过碗倒些热水,又加了几滴香油,锋利的刀闪着寒光,愤怒地砍向鳖的脖颈,鲜艳无比的血喷了一碗。
滚落在地的鳖头,嘴里吐着一小截鲜活活的手指。
羊仔托住荡神爷的头,把新鲜的鳖血喂到他的嘴里,一颗钻石似的泪珠,却从眼角爬了出来。他正要伸手去擦,可是已经迟了,来不及了,滴落在荡神爷满是褶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