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的目光越过棋盘格子似的鱼塘,看到远远的老河口,于是萌的眼里就有了一团鲜红。红颜色在生活中并不少见,但萌从未见过现在看到的这种,红得艳丽,红得惊心动魄,简直让他受不了。萌舍不得多看一眼,却又被久久地摄住,眼睛望酸了,眨巴一下唤回注意力,又看,萌很激动了一阵子,周身也变得热起来。
虽然隔着老远一段路,隐隐的不太清楚,但萌的视力不错,感觉得出那是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女孩,在湖边走来走去不知忙些什么。
萌在镇上中学读书,现在放暑假了,有两个月的时间要在鱼塘边度过。萌的班上有好多女同学,但萌从未留心过她们穿的衣服,课后总阵线分明地和男同学在一起,甚至对接近他的女同学有着一种厌烦的情绪。
萌的爸爸正在塘边喂鱼食,梆梆的竹筒声,使鱼们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就像在学校里听到开饭的钟声,大家拥向食堂一样。萌把学校生活和鱼们联系起来,感到很有趣,不由得笑了。
萌看了一会儿喂鱼食,目光又移向老河口,那团鲜红在一片绿色的衬托下显得特别耀眼,萌足足看了十多分钟,越看越觉得那色彩很美,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好看的颜色了。萌想看得真切些,便向湖边跑去。
去哪儿?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
湖边有人,不会往塘里下网吧。萌没说看到一个女孩。
打簖的。爸爸似乎早就看在眼里了。
萌撒开两腿一阵小跑,距离一点点地缩短,一切都证实他没看错,那鲜红确是个身穿红T恤衫的女孩,看样子和他差不多大,黑瀑布似的长发梳向脑后,束着花手帕,水汪汪的眼睛大得能养鱼,皮肤本来很白,却被色彩很艳的衣服染红了。和她在一起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古铜色的脊背如同刚刚刷过的油锅,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子。他们在老河口下了簖箔。那簖箔像一条扭来扭去的曲线,弯弯折折地拦住整个河面,中间一段闷在水里,给来往的船留下一条通道。簖箔的褶皱里设了许多暗道机关,那是鱼的死亡之路。捕鱼人离不开船,但很小,一脚就能踩翻。河堤的斜坡被削平一块,搭起一座敞棚,放着简单的生活用具,守簖人就生活在这里。
女孩坐在敞棚里织补一片丝网。老人荡着小船在河上走来走去,仔细查看簖箔。
他们做得都很投入,如同他做作业一样无暇抬起头来,当然也就不会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
萌呆呆地望着女孩。
爷爷,这网太破了。女孩娇嗔地说。
补好了,还能用一阵子。老人声似铜钟。
女孩说话的声音很甜,唱歌一般好听,整个人像用几根简洁的线条画出来的,很美。萌第一次发觉美丽的女孩竟是那样诱人,真想到敞棚里坐一会儿。可是人生面不熟的,人家会说啥呢?少年的羞怯使他迈不开脚步,最好由她招呼一下,或者问他什么,他就好理直气壮地走过去。
萌一等再等,女孩头也没抬,牵着尼龙线的梭子在她手中灵巧地翻飞,仿佛把整个心思都织进网里了。
老人倒是看过他一眼,不知把他当成了什么人,目光中有着一种疑问。
萌下决心往回走,可脚步有些错乱,走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自家的鱼塘,为啥不能来查看塘里的鱼?这么想也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鱼塘边。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多看几眼那穿鲜红T恤衫的女孩。当然啦,最好让她知道他就住在附近,塘里的鱼是他家放养的。
网补好了,女孩又忙着生火做饭。她很能干,什么都会做。灶膛里的火使她身上红色的气息罩上了一层淡粉,越发迷人。柴火上冒出的黑色烟雾一阵一阵飘向鱼塘边,萌被呛得一阵咳嗽,女孩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又低下头去往灶膛里添柴火。
萌似乎得到一种满足,一路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离开了鱼塘边。
这是一个迷人而又让萌感到不安的黄昏。
清晨。
水波淼淼的湖面上,吹来阵阵凉风,熬过一天的酷热,谁都想趁此多睡一会儿,萌却一改往日贪睡的习惯,起得很早,不见那吸引人的鲜红,心里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想,也许她还没睡醒,也许夜里收获不小,去镇上卖鱼了。
夜里,萌翻来覆去没睡好,那鲜红的颜色总在眼前闪现,刚合上眼帘就被弄醒了,揪眼皮子也没用,几次站到窗前向老河口眺望,心想在月光下看那鲜红,会比白天更辉煌。可是看不见,只有豆粒大的灯火像熬红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扑闪。
萌想用水彩笔把女孩给画出来,几乎把所有的颜色都用上了,却不如见到的女孩那样动人。萌没了继续画下去的兴趣,担起两桶鱼食向鱼塘走去。
挺沉的,让我来吧。爸也起来了,边走向萌边说。
萌说,我担得动。萌两腿略微下蹲,双手抓住绳子,横在肩上的扁担摆得很平,根根骨头生劲,猛一使劲担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脚步也迈得很稳。萌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儿子变得勤快了。爸爸感到惊奇。
都十六岁了,你还当他是个孩子。妈倒想得透,笑着对爸说。
爸说,就喂靠近的鱼塘吧。爸怕他累坏了。
萌说,爸,你太偏心,离得远的鱼塘就喂食少。
萌硬撑着把鱼食担到老河口,看到女孩正优哉游哉地划着小船,把钻进簖箔的鱼取出来。她换了衣服,那鲜红的T恤衫刚洗过,晾在一簇芦苇上,水滴滴的。她要有两件这样的衫子,替换着穿就好了。萌想。
女孩把船划到岸边,看到了萌。
喂鱼食啊。显然是女孩在问他。
哎。萌回应着走了过来。
女孩又问,放养的鱼,很贪食?
萌答道,当然。早晚都得喂。
一开始,他和她都有些陌生,话题总离不开鱼塘、簖箔和鱼,后来渐渐熟悉了,才相互通报了姓名。她叫迪,在湖西乡中读书,暑假里闲着没事,帮爷爷捕鱼来了。
夜里捕到很多鱼?萌一时找不到话说,问得很生硬。
有十来斤,爷爷拿到镇上去卖了。迪很坦然,也很随便地答道。
萌又说,看簖要熬夜,早晨凉快怎没多睡会儿?
不累的,爷爷和我轮班。我管下半夜,爷爷忙上半夜。爷爷真坏,到时候也不叫醒我,还说我贪睡。迪笑着说。
那是爷爷喜欢你。
你家有很多鱼塘?
这一大片,都是。
到底多少?
有二十多个塘。
养的鱼能卖好多钱?
也许有三五万吧。
萌模棱两可的回答,使迪非常反感,她狠狠地挖了萌一眼,大概、也许……你不是家里人?
萌脸上火辣辣的,赶紧说,我在学校里住,一个月才回家一趟。萌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晾在芦苇上鲜红的T恤衫。
这一眼偏叫迪捉住了,问他,看啥,芦苇上不好晒衣服?
萌心里轰然一声巨响,脸上堆满不知所措的惊慌,幸亏迪没朝他看,要不就会发现他从心里漫溢出来的慌乱。
迪说,白的衣服放在芦苇上晒,经过阳光的蒸发,绿色被衣服吸收,不仅特别白,还有淡淡的清香味。
红的好。
好啥?
好……好看。
你喜欢红颜色?
说不上,可能……
迪又挖萌一眼,你这人哪来那么多大概、可能、也许……老师就这么教的?
萌很尴尬,直抓后脑勺,就差抓出血来。
看我尽说话,鱼快干死了。迪说着把刚捕到的鱼放进柳条编的篓子里,用丝网蒙住扎好抛进河里,牵住鱼篓的绳子拴在河边木桩上。
萌望着迪纤细的手,又嫩又白,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体内鼓突,就想帮她做事借故碰一下。那鱼篓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他从迪手里接过竹竿往水里捺,刚要触到迪的手,心就怦怦直跳,还没碰着,脸却红得像迪的T恤衫。
萌不想让迪看到他脸红,便回到塘边撒鱼食。萌学着爸爸的样子,尽量把动作做得潇洒些。萌相信迪在看他,而且看得很认真。他舀一勺鱼食,把手臂扬得高高的,然后朝半空泼出去,鱼食雨点般洒落在水面上。萌朝河边偷看了一眼,迪并没有看他。
萌觉得很悲哀。
萌回到家里,把妈替他洗过的白衬衫泡在水里。萌说妈洗得不干净,他又洗了一遍,没放在绳子上晒,晾在青郁郁的芦苇上。太阳很好,一会儿就干了,确实白了许多,且有淡淡的清香味。
做啥呢?爸弄不懂,问萌。
妈笑道,儿子大了,晓得讲究了。妈觉得萌不知不觉地变了,往常衣服黑乎乎的还说不脏,三遍五遍地催才脱下来洗,现在洗过还要洗。
萌全当没听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盯着面颊上那颗青春痘,像颗早熟的红葡萄!
这天,迪穿的是鲜红的T恤衫。
萌看到那鲜红在朝霞的辉映下,热闹得如火如荼,忙着往桶里舀鱼食。萌对喂鱼食有了兴趣,刚挑起木桶没来得及动步,班上的几个同学来玩,萌脱不了身,只好陪着海阔天空地侃,可是老走神。
萌的目光一次次被迪牵走,心想,因为我喜欢红颜色,她就穿上了?又骂,瞎想,真无聊。
萌的同学也看到那鲜红了,但他们的视力都不如萌,于是便有了这样那样的猜测。
像火在燃烧。一个戴眼镜的同学说。
不,是插在那儿的一面旗帜。另一个同学打着眼罩看了一会儿说。
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争论的结果就要跑去看。萌怕几个人一起去,迪会生气,他就不好再去了,便说,没啥好看的,别去了。但萌的同学都说那颜色红得温和,红得精彩,红得迷人。
午后,萌送走他的同学就去看迪。萌不想没来由地去,就划着船捞水草给鱼做饲料。萌干得很起劲,舱里的水草多了,才慢慢划向簖箔。
迪在敞棚里歇着,一直看着萌捞水草。
捞水草很简单,两根竹竿扎在一起,分开时像把剪刀,插入水中用力地一绞,就能捞起一团水草,不过做起来很费力。萌穿着自己洗过的白衬衫,衬衫很快被汗水湿透了。
迪见萌做得很吃劲,招呼他说,天太热,到敞棚里歇会儿吧。
萌当然愿意,一蹦上了岸。
萌特意坐在上风,想让迪闻到白衬衫上的清香味,问他是不是晾在芦苇上晒的。可是迪没有问,似乎早把这事忘了。萌却固执地想,她应该问。
萌看到一摞课本和作业簿,想不到住在这简陋的敞棚里,迪还想着学习。迪真刻苦。
迪问萌初中毕业了去哪儿。
萌没有回答,反问迪。
迪说,读书,一直读。
萌又问,读乡中?
不,进城读重点中学。
能考取?
能。你不想读重点?
想是想,就怕……
怕考不取,真没志气。
你想读大学?
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进科技大、北大或清华。
你想得太多了,到底哪一家?
北大,你呢?
我也是。
为啥?
萌被问住了。心想,真好笑,北大就为你办的,你能考,我就不能考,还问为什么。萌愣了一会儿,还是做了回答,我……我们现在不是同学,将来一起读北大,就是同学了。
迪脸有点红,眼睛看着河上的簖箔。
萌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仿佛因为迪他才想进北大的。萌怕迪对他有看法,就把话头往开岔,问迪你爷爷呢?
迪说鱼来势不猛,一天才捕十来斤,爷爷去看别的河口了。萌没想到迪刚来就要走,心里有些不是味道。萌说下一次簖箔不容易,过些日子天气转凉鱼就会多起来。
迪总闲不住,把一片丝网绷到扎好的竹竿上,做成一张可扳的罾,又从瓦罐里取些蚯蚓作诱饵,撒到网里。迪说湖里有虾,簖张不到,罾能扳虾。迪说虾比鱼贵,一斤能卖几十块。
萌很希望迪能扳到虾。萌说祝你好运。
大约过了十分钟,迪一脚踩住竹竿,两手扯着绳子,先是慢慢地起网,快要出水时突然加快了速度,猛一下把网扳出了水面。
一只虾也没有。
萌心里骂,绝虾,死哪儿去了。
罾又放入水中。
十分钟后,迪再一次把罾扳出水面。
依然是空的。
萌很扫兴,嘴上却说,湖里有虾,再扳。
迪也不气馁,说,会有的。
扳起放下,放下扳起,反复不下十次都是空的,连一条小鱼也没网着。萌虽然失去了信心,却没走开,一直坐在河边陪着迪,恨不能变成一只大虾钻进网里,让迪高兴一阵子。迪说捕鱼要有耐心,十网九网空,一网能成功。
萌不信,也信。
又起网了,一网的虾。
簖箔没有拆,迪也没有走。
萌知道那簖箔迟早要拆,但想到迪能捕到鱼,就会在老河口多留些日子。萌无法指挥湖里的鱼往簖箔里钻,但塘里放养的鱼随手可得。早晨鱼们浮出水面吃食,用网总能捉住几条四五斤重的红鲤鱼。棋盘格子似的一大片鱼塘,捕几条鱼不过牛身上拔根毛。
萌把捕到的鱼养在船舱里,然后划着船捞水草,趁迪不注意,悄悄地把鱼放进簖箔的暗道,那筒状的网,就像航天飞机降落时打开的减速伞,鱼进去了就出不来。萌当然不会在簖口待着,一放进去就把船划开,不让迪看出来。
快来看,捕到大鱼了。过不一会儿,就听到迪欣喜若狂的呼叫。
啊,红鲤鱼!萌为迪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今天运气真好。迪高兴得手舞足蹈,开心地说。
萌说,三条,有十来斤吧。
迪疑惑地说,怪,怎么都是红鲤鱼?
它们一起游,一起误入歧途,一起当俘虏了。
鱼通人心,你喜欢红颜色,就捕到红鲤鱼了。
这红……不好看。
你喜欢哪种红?
鲜红,那才叫红。
迪看萌一眼。
萌也看了迪一眼。
他们决不多看,总是短促地一瞥,立刻就把目光移开了。萌问,捕到鱼,就不换地方了?
迪说,不。
萌再问,你喜欢捕鱼?
迪说,吃鱼没有捕鱼乐,捕鱼真有意思。
萌说,既然如此,你应该读水产学院。
迪笑笑,未置可否。
接连数日,萌都到塘里捕几条鱼,借捞水草放进簖箔的暗道里。迪见捕到的老是红鲤鱼,心里有了怀疑,就问萌这是你家放养的鱼?萌掩掩藏藏地说,下雨天跑出来几条鱼那是常事,出了塘就是野生鱼了。迪说天没下雨,鱼没长翅膀,会飞?迪像遭到捉弄似的很生气,把萌冷在一旁,再不理他。
萌讨了个没趣,在敞棚里待不住,便回到鱼塘边,心里乱糟糟的,撒鱼食时总是撒不开。
鱼们吃饱了,哗哗啦啦沉入水底。两条个头大的青鱼没事找事做,在柔滑的水面上追逐了一阵子,就紧紧地拥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翻滚、摔打,接着死了似的躺着……迪不知什么时候也到塘边来了,离得远远的。
萌愣住,站着没动。
萌生怕迪走过来。
迪把刚捕到的红鲤鱼放进塘里,鱼尾巴扫出一个惊叹号,啪!
受惊的青鱼忽就不见了。
迪回到敞棚里,又像萌开始见到的那样,闷着头。
萌看见那鲜红的T恤衫晾在芦苇上,就想走过去抚摸。萌想到簖箔很快就会拆走,再不摸一下就没机会了。萌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么柔软,那么润滑,那么美丽,就像触到了迪的肌肤。萌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抬头,迪就站在身后,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他。
萌像做贼似的,拔腿就跑……
萌早晨起来,跑到老河口一看,簖箔不见了,敞棚不见了,迪不见了,河边空空荡荡,萌心里也空落落的。
萌东寻西找。萌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寻找什么。
萌大失所望,什么也没发现,只有拔除木桩后留下的几只洞眼,像张开的嘴巴,似乎想告诉他什么。
萌不知道迪去哪儿了,但那鲜红的T恤衫总在眼前闪耀,渐渐变成一团火在胸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