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今夜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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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野火

星期天。

金瓜没有星期天。金瓜做好老师布置的作业,爸爸又让他吃小灶,脑瓜被塞得木木的几乎要胀裂,从院里溜了出来,沿着河堤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草滩里来了。

午后,太阳像没有火色的鸡蛋黄,很不真实地吊在天空,懒洋洋的阳光依附在青嫩的草尖上。金瓜仰面朝天地躺下,四肢岔开,整个身子舒展着,每个骨节都放松了,舒适的阳光和温柔的凉风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真想在这里美美地睡一觉。

金瓜真的睡着了,忽然鼻孔痒得难受,惊天动地一个喷嚏,睁眼一看原来是黑炭。

黑炭两腿岔开,手执鱼叉,很有几分勇士的样子,把叉到的一条黑鱼甩到金瓜面前,嬉皮笑脸地问,博士,想开荤吗?村里的孩子都这么称呼金瓜,黑炭也不例外。

鱼活着,在草丛中打着蹦蹦。

黑炭也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金瓜,似在研究一个非常有趣的怪物。

看啥呢?金瓜忍受不住黑炭穿透力很强的目光,侧过脸去问。

黑炭说,博士,你走错地方了。

大草荡是你家的?我不能来?

不,你没有这个闲空,早把大草荡忘了。

不是我不想来,因为……

因为你要啃书本,你要当博士,是不?唉,啃书本太累人了。

是啊,湖荡、草滩、芦苇……多美啊,何必把自己弄得太苦呢。

黑炭没那份耐心啃书本,整个暑假泡在村前小河里,把河水闹得稠稠的像锅黄汤,眼睛呛红了,肚子折腾空了,就溜进人家果园,摘几只香瓜什么的抛入水中,然后窜下水去,捞住就大嚼大啃,把肚皮填得鼓起来,一张皮晒得从炭堆里刨出来似的黑不溜秋。前些日子,老师说县里要开少年运动会,黑炭满怀希望地报了名,即使拿不到名次,也可走出大草荡去县城逛一圈。可是运动会一延再延,因为经费困难泡汤了。黑炭心灰意冷,小河对他失去了魅力,闲着没事就满湖满荡地叉鱼玩。黑炭眼尖手快,头脑灵活,只要沿着湖岸走一趟,总能叉到几条像样的鱼,吃腻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

那边草滩里,瘦猴在弯腰曲背地割草,堆起一个坟包似的草垛。这家伙疯了,镰刀在草丛中飞来掠去,身后立刻出现一条长长的草龙,手中的刀割钝了,取下插在腰间的另一把刀,又割。

瘦猴,你过来。黑炭双手圈成喇叭筒,把叫声传了过去。

瘦猴跑过来,问叫他做啥。

黑炭说,没事,坐下玩会儿。

瘦猴没玩的分儿。瘦猴要割草,家里养了几只羊,一个冬天的草料,全靠他现在割青草晒干。瘦猴瘪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弓着,眉毛和鼻子凑在一起像块干柿饼。他小小年纪就干大人的活计,劳累把他的身子掏空了。黑炭非常同情瘦猴,要他坐下歇会儿。可是瘦猴屁股没坐热,就站起来要走。

黑炭扯下裤子撒了泡尿,画了车篷大个圆圈,郑重宣布,谁走出这圆圈,谁就是丫头。

瘦猴虽瘦,但不愿意在别人眼里成为女孩子,只好坐下了。

他们都很累,却又都觉得歇不下来。现在……即使现在,坐在这广阔无垠的大草荡里,听不到爹妈的叫骂,不用看大人的眼色,没有弟妹的吵闹,没有鸡鸭牛羊的干扰,仍有一种说不清的原因使他们感到不安。

都闷着,怎不说话?黑炭快憋死了,冒出一句话来。

说啥呢。金瓜总是提不起神来,又躺下了。

唉……瘦猴跟着躺下了。

玩嘛,就得玩个痛快。黑炭像个大力士,一手一个把他们拎了起来。

摔跤,斗鸡,摸河蚌?

早腻了,今天做吃的。

黑炭说到吃,金瓜和瘦猴都觉得肚子有点饿,饶有兴趣地问,吃啥?

吃野火。黑炭叫道。

草荡属于荡但不是荡,确切地说叫荡滩。滩里没有水,干巴巴的芦苇又瘦又矮,跟茅草苦蒿一般高。有人家用锄头钉耙啃出一小块地,鸡零狗碎地长些山芋萝卜豆粮杂谷。荡滩很富有,不但牛羊鹅鸭随处可吃个肚滚腰圆,可供人吃的食物也不少。在田埂边掏个洞,用鲜树枝作炉条,做成简易炉灶,把刚摘下的豆荚和鲜玉米放在火上,边烤边吃,叫吃野火。

金瓜刚走出那道圆圈,瘦猴叫道,哎,别做丫头。

黑炭说,我们一起撒泡尿,把圆圈冲开,就不是丫头了。

于是,他们扯下裤子,从不同方向撒了出去,青青草尖上便有了闪亮的潮湿。三个人分头忙碌起来。黑炭在圩边砌好了炉子,金瓜摘来半枯不黄的野豇豆,瘦猴拾来一堆枯芦苇。熊熊的火燃起来了,蓝色的炊烟飘向天空,一舔一舔的火苗烤得鲜树枝直冒水珠,豆荚渐成金黄色,“啪”的一声,爆出赤色的豆粒,香气四溢。烤熟的豆荚从火中取出,再添些柴草,放上鲜玉米,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金瓜吃得文雅,一粒一粒往嘴里数。瘦猴噎得直伸脖子。黑炭的速度最快,扒开豆壳舌尖顺着一舔,豆粒就一颗不少地吃到嘴里。

城里人也吃野火?瘦猴边吃边问。

金瓜说,人家叫野餐。金瓜没进过城,但从书本上看到过。

野餐也吃豆荚?瘦猴什么都想问个明白

吃面包、火腿肠、罐头,还有……金瓜不无羡慕地说。

他们就是吃不到烤豆荚。黑炭不以为然地说。

就是的,我们吃到的,他们吃不到。瘦猴自得其乐。

大草荡像只闷罐子,一直把他们闷在里边,别说没去过城里,连二十里外的小镇也难得去一趟。相比而言,黑炭很幸运,去过一趟县城,时间虽然短暂,但算是见过世面的。几天前,黑炭叉到一只稀奇古怪的鳖,圆头圆脑,只有三只脚。有人说不是鳖。叫鼋。鼋比鳖贵重,好卖大价钱。荡里卖不出去,便去了县城,黑炭见到一家很大的农贸市场,全是做买卖的生意人,野鸡野鸭鳗鱼螃蟹蛇什么的都有。城里人说黑炭捉到的不是鼋,是鳖的变种,或说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有人看没人买,价钱一降再降,才被一个满脸毛胡子的鱼贩子买走。回到荡里,庄上人都说黑炭上了鱼贩子的当。黑炭毫不后悔,因为这难得的一次使他开了眼界。

他们吃出一嘴的黑,光洁的脸上有了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不住地碰撞、滚落,禁不住用沾满黑灰的手去擦,抹得没鼻子没眼的黑,三个人都逗乐了,抱成一团在草滩里滚来滚去。

大草荡是他们生活中的调味品。累了,烦了,就到草滩里来疯一阵子,野一阵子。一扑进大草荡的怀抱,把什么都忘了。

黑炭身下压着个肉滚滚的东西,不由想起叉到的那条黑鱼,高兴得跳了起来,哈,有好吃的了。

黑炭告诉他们,他在城里看到有个卖叫花鸡的,生意特别的好,其实做起来非常简单,宰过的鸡一毛不拔,裹一层烂泥放在火上烤,然后剥去泥巴鸡毛就自然脱落,那鸡肉又嫩又香。

怎叫叫花鸡呢?瘦猴半信半疑地问。

听说很久以前,有个叫花子偷了人家的鸡,没有地方烧了吃,用的就是这方法。因为好吃,后来流传开来成了叫花鸡。

瘦猴馋涎欲滴,很想尝一尝“叫花鱼”的味道,连忙弄来一团泥巴,把黑鱼包在泥里,往灶膛里添了柴火。于是火又燃烧起来,泥巴被烤得“吱吱”地叫,不时变换着颜色:深黑、灰、白、枯黄……一股鱼鲜味从泥团的裂缝中蒸发出来。

“嘣”一下泥团炸成两瓣,黑炭忙从火中取出,雪白的鱼肉蒸腾着热气,芦苇折成的筷子不约而同地举起,吃出无穷无尽的味道。

真鲜。黑炭咂了咂嘴巴。

挺嫩。瘦猴赞不绝口。

有鱼腥吗?金瓜夹起一块,却不敢往嘴里送。

阳光清丽,白云淡淡,几只燕子在草滩的上空拍翅俯冲,仿佛也想尝一尝“叫花鱼”的味道,不时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留下一道道剪影。

金瓜见黑炭和瘦猴吃得津津有味,禁不住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三双筷子轮番举起落下,一条肥嘟嘟的黑鱼,很快就成了一堆鱼骨头,从未吃过的一顿美餐,使他们得到极大的满足,同时一种不安在体内躁动,都想干点什么。

不远处,阳光下闪射着镜子似的亮光,一汪塘水使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个人飞快地跑去,脱得一丝不挂裸着身子,鸭子似的扑进水中,洗去脸上的黑灰,忽而像青蛙那样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忽而沉入水底,不知干什么。水被闹混了,鱼们浮出水面直打蹦蹦。摸鱼是荡里孩子的绝技,他们便摸起鱼来。

黑炭探到一个很深的窟,手慢慢地伸进去,直捅到膀子根,抓住一条又粗又长又黏滑的东西。他死死地捋住,一下子甩到草丛中,是条大得惊人的黄鳝,足有二斤多重。

瘦猴忽然叫道,我脚下踩住什么了。

金瓜问,是黑鱼?

瘦猴直摇头,说,不像,挺硬的。

黑炭说,别动,让我来。说着游过去潜入水底,顺着瘦猴的腿摸起一只龟,大得像面盆。

龟缩作一团,如同没有生命的铁块。

塘不大,水也不太深,谁也没有想到会藏着一塘的鱼,简直是个大得惊人的鱼篓子,三个人都被意外的收获惊呆了。

瘦猴说,都烧了吃,肚子再大也装不下。

金瓜也发愁地说,拿回家去知道我们出来玩,要挨骂的。

黑炭忽然有了主意,说,明早我送到城里去,准能卖大价钱。

金瓜问能卖多少钱。

黑炭说就这黄鳝和老龟,少说也值二三百元。

瘦猴直吐舌头,这么多钱我们怎花呢?

金瓜说,再有节假日,我们一起去城里玩一趟。

黑炭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拿这钱做本钱,把荡里的乌龟王八螃蟹鱼虾贩到城里去卖,可以挣大钱!

瘦猴被黑炭的想法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这……能行?

金瓜也不敢想,问,小小年纪做生意,谁瞧得起?

黑炭说,我在城里见过,也有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做买卖,那口气挺大,说他们是某某公司的!

瘦猴说,我们也成立个公司吧。

金瓜取笑地说,叫“大草荡水产公司”。

黑炭说,应该叫“大草荡水产股份有限公司”!

金瓜问,叫“股份”干吗?

黑炭说,是我们合伙开的啊。

瘦猴乐得直拍屁股,既然叫公司,就得有个头儿。

黑炭说,金瓜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瘦猴问,我呢?

黑炭说,你当供销科长。

金瓜说,我不会当董事长,只能管财务当会计。

黑炭说,你是博士,准能。

这会儿,他们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痛苦,那没完没了的作业,那让人烦恼的运动会,那羊群越冬的干草料,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忘乎所以地蹦跳着,嗷嗷地喊叫。

我是供销科长。

我是总经理。

我是董事长!

直到村庄那边隐隐传来呼唤声,他们热得发烫的脑瓜才冷静下来,心里又有了忧愁和烦恼。

呼唤声愈来愈近,他们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草丛中,侧耳静听,不像家里人叫他们。

看到我们了。瘦猴沉不住气想站起来。

别动!黑炭按住他。

发现鱼骨头就糟了。金瓜心绪如麻。

蚂蚱在他们的身上、头上、颈上,跳来蹦去。黑炭把它们捉住,用狗尾巴草穿在一起,像一挂鞭。

呼唤声渐渐远去,他们从草丛中冒了出来,一起朝村庄那边张望,不见有人,都觉得有点奇怪,谁呢?

怕是荡神。瘦猴很害怕地说。

什么荡神?黑炭问。

你没听说过,河有河神,桥有桥神,荡也有神。

荡神叫我们做啥?

我们都不想读书,小小年纪就想开公司,荡神怕是生气了。

黑炭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笑疼了,在松软的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忽又蹦起来说,我向荡神宣布,大草荡水产股份有限公司现在开张!

金瓜拍了几下巴掌,以示庆贺。

黑炭举起一串蚂蚱说,现在吃“蚂蚱宴”。

瘦猴又惊又喜地问,蚂蚱能吃?

黑炭说,城里有卖的,现炸现吃,两角钱一只。

他们回到圩堤边,蓝色的烟又升起来了,用树棍挑着蚂蚱,在火上慢慢烘烤,不一会儿就有了金黄色,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脆。黑炭吃了一只。

酥。瘦猴吃得极有滋味。

……金瓜含在嘴里难以下咽,忽又吐了出来。

黑炭说瘦猴你太瘦,多吃点补补身子。

瘦猴说你吃你吃,我吃得够多了。

此时,正是晚霞辉煌的时候,血一般泼着大草荡,芦苇和青草像是蹦跳的精灵,一片浅紫淡褐,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芳香,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唱起了小夜曲,如细细流水从草丛中穿过,一切都显得那样迷人。

大草荡太美了。

暮色蹑手蹑脚地袭来,村庄上空升起缕缕炊烟,如同几只怪鸟被风吹散在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