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币似的一轮圆月,刚把粉白的月光洒落在河面上,疙瘩就划着鸭溜子出发了。
鸭溜子再小也是船。
泼剌——泼剌——荡开的双桨翅膀一般扇扑,扇得河水一阵阵涌动,疙瘩的心里也跟着翻腾起来,真的碰上偷鱼的夜猫子,真的捞到丝网,当真像爸爸说的那样让人家拿钱来赎?
一条不怎么宽也不怎么窄的河,绕着整个村子曲曲折折划了一个很不规则的圆,清冽的河水亮得像面镜子,如今养了一河鱼。通向大河处被闸锁住,闸口蒙着可升可降的网,鱼们无路可逃,十分友好地生活在一圈水域之中。
疙瘩家放养的鱼。
鸭溜子优哉游哉地晃荡,忽然生了根似的荡它不动,分明是坠在水中的铁锚钩住什么了!疙瘩停下手中的桨,一点一点地收着锚缆,船后泛起巨大的水花,原来是一团水草,绷得很紧的心弦这才松弛下来。
从放暑假那天开始,爸爸给了疙瘩一只脚爪带钩子的铁锚,其形状和巨轮上的锚完全一样,但只有巴掌那么大,锚鼻上穿着一根长长的缆绳,要他把锚挂在船艄坠入水中,天一黑就划着鸭溜子在河上不停地转悠,如果偷鱼的夜猫子在水下撒了丝网,就会被铁锚钩上来。
桨声啪啪,水声哗哗……
荡开的双桨牵动着水的柔情河的梦,不时有鱼跃出水面,炫耀着赤裸裸的银白的身子,似跳如飞地划一道弧线,“噗”地跌入水中,惊起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鱼,稀里哗啦地蹦。一阵喧闹过后,河面上又恢复了夜的恬静,鸭溜子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他不得已掉头瞥了一眼,船后泛起一条很长的尾巴。
一张丝网!
疙瘩把网捞上船来。网绳是蓝色的,似乎有点眼熟,大概刚刚撒下,还没张到鱼。疙瘩正不知如何处置这片该死的网,忽见岸边有个黑影闪了一下。
谁?疙瘩问。
无人回答。
我看见你了,出来吧。疙瘩又说。
那黑影没再躲避,从芦苇中走出来。
是你!疙瘩怎么想也没想到会是扣顺,一下子呆住了。
也许是网被捞起,也许是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使扣顺无法忍受,怒不可遏地岔开两腿,拳头捏出水来。
为何拿我的网?他理直气壮地责问。
我家放养的鱼,你不能偷捕。疙瘩同样理直气壮地回答。
镜河是你家的?不羞。
河被我家承包了。
承包不是霸占!
反正你不能捕鱼。
还我的网。
我爸说了,得拿钱来赎。
给不?
不给,就是不给!
这会儿,他们完全忘了往日的友情,忘了曾是相当不错的伙伴,忽然变得那么疏远,那么陌生,互不相识似的对峙着。一个抓住网不放,一个使劲往回夺,一场稀里糊涂的战争终于在镜河边爆发了。
两人摔跤似的抱作一团,他上你下地翻滚、扭打,谁也不肯撒手,直到闸口那边传来隐隐的咳嗽声,才使他们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撒开。疙瘩不知从扣顺眼里看出什么来了,掷过网去,说,我爸来了,快走吧。
扣顺知道疙瘩爸的厉害,是个身强体壮的红脸汉子,眼里只有鱼,一旦网落到他手里,不撕成碎片,就真得拿钱来赎。扣顺拎起网就走,忽又回过头来,镜河属于全村人,不是你一家的!
疙瘩跳上鸭溜子,赶紧把船划开免得被爸爸看见。但扣顺的话如同又尖又硬的鱼刺卡在喉咙里,手中的桨也像受了伤的翅膀,每扇动一下都很痛苦。到后来拢起的桨再没张开,零零碎碎的“泼剌”声也消失了。
镜河,确为全村人所拥有,谁也改变不了它那悠远的历史。疙瘩常听老人们说,不知经过几代人的争吵斗打甚至付出过鲜血和生命,才肩挑锹挖地扒开这条九曲十八弯的河。多少年来,全村人同吃一河水,同在河里捕鱼张虾取螺螺摸河蚌,谁也没说是谁家的。可是,想不到的变化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村里决定以每年五千元上缴款把这片水面承包给个人,许多人被这个大得惊人的数字吓得发呆,疙瘩的爸爸眼皮也没眨,就在合同书上落下了红鲜鲜的手印……这世界变得太快了。
在学校里,疙瘩和扣顺是同班同学,两人合坐一张桌,没有红过脸,也没有争吵斗打过。每逢星期天,影子似的相伴相随,手执鱼叉绕着镜河兜圈子,总能叉到几条像样的鱼。一次疙瘩发现有条大得惊人的鱼,手中老掉牙的鱼叉无法对付那大家伙。扣顺立刻递过他的新叉,他一下子叉中了。叉杆在水中拼命地扭动,扣顺衣服也没脱,扑进水中连叉带鱼地揪上岸来,一片鱼鳞也没要……可现在,却因一张丝网闹翻了。
月亮渐渐升高,河面上泛着牛奶般的光亮,星星在水中明灭。风摇曳着河边的芦苇,吟唱着一支无法听懂的歌。
夜。一切归于寂静。
疙瘩好容易熬过一个折磨人的夜晚。
就从这天开始,村里所有和他要好的伙伴,见面没了往日那份亲热,走得远远的。疙瘩心里很清楚,全是那张丝网引起的!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过去了。疙瘩划着鸭溜子幽灵似的在河上转悠,单调,乏味,机械地重复直至天明。因为没逮到一个偷鱼的夜猫子,爸爸起了疑心,说他没划着鸭溜子在河上走,躲到河湾里睡觉了。
信不过,就别叫我去巡夜。疙瘩很恼火。
不过想想,一河的鱼太诱人了。爸爸反给他赔笑脸。
又是一个折磨人的夜晚。
夜幕柔和而清晰,河面上静息了白昼的喧哗,听得见鱼们在水底悠悠地游,扣顺的声音又在耳畔回荡,镜河属于全村人!没有说错,逐渐淤塞的镜河曾扒过一次,全村人都出动了,硬是用汗水把河道疏通,才使混浊的河水又变得清亮起来。扣顺抱着盆大的泥块在人群中来回奔跑,浑身的泥分不清眼睛鼻子就像个泥人。扣顺会是偷鱼的贼?他多么希望水中的铁锚再钩到扣顺的那张丝网,即使网到再多再大的鱼,眼皮也不眨就叫他拿走。
又是桨声,又是水声……
疙瘩手中的桨像沉重的翅膀用力地扇扑,一口气把鸭溜子划至闸口,掉转船头沿着原来的水道,再走一个圆划回去。扣顺没来下网,也许被他爸的病缠住了。
扣顺爸病得不轻,在床上躺了几年,四处求医掏空了钱包,还欠下一屁股债。因为交不起学费,不想让扣顺再读书,班上的同学帮他凑足学费才没有辍学……鸭溜子忽然停下不动了,铁锚不知咬住了什么。疙瘩又惊又喜,扣顺下的网!可是捞起一看却是烂树杈,散发着呛人的腐臭味。
扣顺不会来了。
月亮缓慢而又痛苦地移向中天,淡淡的雾又在河面上升腾,镜河披着轻柔的薄纱睡了,鱼们也沉入水底睡了,唯有疙瘩划着鸭溜子走在铺满冰冷月光的水道上,眼皮重得撑不开,正想把船划进河湾打个瞌睡,忽见爸爸等在岸边老杨树下。
爸爸上了船,接过疙瘩手中的桨,划着鸭溜子在河面上走出一个个S形,并告诉他这样就不会漏掉撒在岸边的网。鱼就是钱,夜猫子偷的不是鱼,是钱……钱,懂吗!疙瘩问一河的鱼值多少钱?爸爸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立刻又叫苦不迭,要缴承包费,还有各种各样的捐助,再除去鱼苗和饲料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爸爸总是这样,一会儿富得像《红楼梦》里的贾母,要盖三层小楼,要买进口大彩电双门冰箱和组合音响,过神仙般的日子;一会儿穷得像刘姥姥,一个子儿也没有。疙瘩对爸爸捉摸不透。
小风乍起,吹散了湿润的雾,吹皱了悠悠一河水。疙瘩等爸爸一走,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在河中间有气无力地荡着桨,索性把坠在船后的锚也捞了上来,四爪朝天地抛在船头上。没有锚的牵绊,鸭溜子轻松了许多,“泼剌泼剌”地在水面上飞驶。一下子戳到闸口,只见扣顺拎着丝网站在河堤上,望着大河发愣。大概上游刚下过一场暴雨,河水涨了几尺,汹涌的波涛急急地奔腾。看得出来,扣顺想往大河里下网,又怕网被激流卷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朝堤下走去。
扣顺!疙瘩飞跑过去,夺住他手中的网。
扣顺说,大河不是你家的,不要你管。
疙瘩说,水深流急,别说张不到鱼,还得白白赔上一张网。
我爸想喝鱼汤,家里又没钱买。
你爸的病……好点了?
没,快不行了。
疙瘩的心像被撕了一下。
扣顺接着说,爸啥都不能吃,只想喝几口鱼汤。我答应过他,每天弄鱼给他做汤吃。
疙瘩说,往镜河里下网吧。
我爸说那是你家放养的鱼,不好下网。
可那天……
你家放养的是青鱼和花鲢,我想捕几条野生鱼给爸做汤吃。没想到网刚下到河里就被抓上来了。
从今天开始,张到野生鱼你就拿走,取到放养的鱼就放回河里,这总可以吧。
你说过,河被你家承包了。
你也说过,承包不是霸占。
扣顺固执地朝大河走去,疙瘩又气又急,把他拦在堤脚下。
疙瘩忙说,就算那天我错了,原谅我一次吧。
扣顺慢慢地抬起头,一往情深地看着疙瘩,眼里闪着泪花。
大滴大滴的泪水也在疙瘩的眼里打转。
每到夜深人静,点点繁星缀在碧净如洗的夜空中,疙瘩划着鸭溜子从这儿走过,总能看到河边芦丛中蹲着一个黑影。疙瘩相信扣顺会按他说的去做,不会取走一条他家放养的鱼。一见那黑影,他就划着鸭溜子走得远远的,用悠扬的歌声告诉爸爸他在河上认真地巡夜呢。
一天深夜,浮云使月亮和星星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村野漆黑如墨。爸爸突然登上鸭溜子夺过疙瘩手中的桨,一巴掌把他扇到岸上。
疙瘩对爸说,爸,你把钱看得太重了。
爸生气地说,钱烫手,钱咬人……不为钱叫你来熬眼皮子,伴鬼?找魂?
不容疙瘩分辩,又一巴掌扇过来,死家去!爸炸雷般的吼声惊起一河的鱼,噼噼啪啪地跳。
疙瘩像鱼一样吓住了。
疙瘩无法告诉扣顺,也无法取走他撒在河里的网,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河边老杨树的树梢上,挂着一张令人心酸的网,被风吹得瑟瑟地抖,像招魂的幡。扣顺的网!
疙瘩不想跟爸爸说什么,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生活被爸爸概括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字:鱼和钱。再热的话暖不了爸的心,求也没用。疙瘩就想等他离开,哪怕一会儿,他就能把网取来还给扣顺。可是财迷心窍的爸爸一直守在树下,等下网人拿钱来赎。
扣顺拿不出钱来赎回他的网,也没来找疙瘩。
疙瘩很想见扣顺。但扣顺像躲着他似的,一直没露面。
整整一个上午,接着又是一个下午,疙瘩丢了魂一般惶惶不安,不断朝那树上看,恨不能变成一只鸟,衔走那张使他痛苦不堪的网。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衬着它的是柔和的暗蓝色,把水样的银辉洒向村野。几声狗吠,几许虫鸣,平添了几分夜的寂静。
挂着那张丝网的老杨树,在苍茫的夜色中显得那么肃穆,像位庄严的老人站在那里,似乎在谛听和期待着什么。
一个黑影出现在棉田边,沿着没有足迹的田埂朝前移动。谁能知道多事的镜河边又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