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诊所同事已下班。我写完论文,坐着静静地抽了一支烟,突然不想再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便信步走到诊所附近一个叫“玫瑰夜”的小酒吧。
酒吧里烟雾腾腾,空调开得很热。各色玫瑰绢花堆砌在每个角落。我脱下外套,找到常坐的那个位子,靠里、靠边,要了一瓶科罗娜。
我喜欢这个酒吧,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很棒的歌手,会唱很多老歌:我在青春期常听的那些歌,《月半弯》之类的。此时,他落寞的脸正在五色彩灯的辉映下唱着: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这歌词长久地打动我的心。分离焦虑,实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
侍应生弯下腰对我耳语:“那边有位先生想认识你。”
我举目望去,一张涨红了的酒脸正色眯眯地对我笑。他向我举杯,我则向他举瓶子致意,同时冷笑,眼睛里发出毫不留情的锐利之光。他有些怯了,不敢直视我。我知道我这一手杀伤力很强,眼神和弗洛伊德照片上抽着烟斗发散出的目光一模一样,男人一碰到我这眼神就会立刻落荒而逃。
我从包里拿出《心理咨询与治疗》期刊,开始看资料。一篇叫作《论孙悟空的四重人格》的文章中写道,孙悟空代表一个青春期男孩的自我,唐僧是他精神上的父亲,沙和尚代表他的社会责任,而猪八戒则表现他的生理欲望——他只知道吃和女人!
我嘿嘿笑起来,高兴地拿过啤酒。
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
我立刻甩开它,正准备翻脸,抬头一看——宋辉!他冲我笑,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抱着一瓶威士忌。
“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
我点头。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看到熟人还是高兴的。
“喝我的?”他扬了扬酒瓶。
我笑着摇头:“我不爱喝威士忌。”
“很有钱吗?喝这个?”在这样的场合,我便敢打趣他,自己又要了一瓶科罗娜。
“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是赚不了多少钱的。仅凭心理治疗赚钱,那是神话。只不过我无家无室,又不在女人身上花钱,喝点酒的钱总是有的。”
“常来这里?”
他点头:“说实话,我看到你不止一次了,不敢招呼你。”
我惊讶。
“我怕你有别的伴,或者打扰了你找伴。嘿嘿,”他坏笑,“谁知道你竟到这种地方来看书写作。”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这个人,简直阴险!
“我们上床吧!”他大大咧咧地说。
我眼睛瞪得老大,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面仰了一下。
他哈哈地笑起来:“看你那副样子,我冒犯你了吗?”
我轻笑,心里立刻筑了个围墙,平和地说:“这里这么多女人,何必非要是我?好歹我们还是同行。”
“就因为是同行啊,一下子解决两个心理医生的性需要,让他们可以更好地做治疗,不是好事情吗?”
我哼哼地笑。
“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笑起来:“不去。”
“告诉我,苏黎,”他正色说,“你没有性需要吗?”
“我自制力极强。”
“自制?”他哈哈大笑,“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何须自制?你就说你是性压抑吧!”
这个人,又设圈套让我钻!
我也笑:“压抑得住也是自我功能强大的表现啊!”
“不好,”他摇头,“不好,你会变老、变丑,变得失去了做治疗的灵感。”
“我就不信,随便和男人上床就能刺激什么灵感!我的灵感还不至于如此粗糙!”
“哦,你喜欢方正!”
我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收回笑脸:“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喜欢一个人不是件可耻的事。你不喜欢方正吗?”
“我只是欣赏他的才华而已。”
这次轮到他哼哼地笑:“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眼睛所看到的!”
“你知道你看着方正的样子吗?”他靠前一点,逼视我:“你两眼放光,脸色潮红。”
我心头一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放光,脸色潮红”,我真是那样?
“现在你告诉我,如果要用四句话形容方正,你会怎么说?”
我可以不回答,但我想回答。
“帅。”
“好,这是第一句。”
“强大。”
“有才华。”
“内在丰富且统合。”
“非常好。”宋辉说,“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形容吗?这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在描述她的父亲!”他慢慢品着他的酒:“这是你的幻想,苏黎,没有一个男人可以称得上真正强大,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丰富复杂又完全统合的。这是你对于父亲,也是对于方正的幻想。”
这次我没有笑,垂头说:“不错,人就是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苏黎,你觉得我强大吗?”
“很强大。”我老老实实地说。
“不,苏黎,我并不强大,我的内心不过是个小男孩罢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曾经在浅催眠状态下看过我自己的内心镜象,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一个十岁的男孩穿着西装,打着领结。那就是我!戴着成人的面具,里面却是个小孩子。男人,不过是永远都渴求着母爱的儿子罢了;女人,远比男人强大!”
“苏黎,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身上有母性,每一个男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当然,赵慧身上更具备母性,但那是纯粹的母性,灭绝了男人所有的性幻想。而你,是可以把母亲和情人两种角色集于一身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人间尤物啊!”
我哈哈地笑起来:“这是你的幻想吧!”
“这代表你,也代表全体男性对于女人的幻想!”我模仿他的口气说。
宋辉无奈地承认:“那是,就像歌里唱的,一人有一个梦想。”
我们不禁相视而笑,感觉一下子熟悉起来。
宋辉喝了一会儿酒,示意我往背后看。原来那里单坐着一个穿着露背装的香艳女郎,神情漠然,却也有几分从容的气度。
“她怎么不冷?”我还穿着毛衣。
“她心里有火。”宋辉凑近我低语道,“看我去灭火。”于是,他又抱起他的酒瓶,很绅士地向我颌首道别,向她走去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人蛮有意思,我对他生出些好感来。干我们这行的,太多人戴着面具做人,哪敢像宋辉这样肆无忌惮。我困惑的是,像他这样一个人,怎么混上协会副会长的位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