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钥匙开门,晓云看到我十分惊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回家了,我换上她为我递过来的拖鞋,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到异常疲累。这是我的家,我的蜗牛壳,我休憩身心的地方。如果说家象征着妈妈子宫的话,我跟晓云就像同在子宫里的两个婴儿,谁也不嫌弃谁。晓云从塑料袋里往外拿我买的水果:橘子、苹果、桂圆和猕猴桃。我打算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倒头大睡。
“苏姐姐,月考我得了第六名!”晓云向我汇报。
“嗯。”我点点头,一边拿起香烟。
“刚刚乐叔叔打电话来,问你回家没有,说回来了给他打个电话。”
阿乐找我?我真不想再跟任何人讲话,但阿乐的电话不得不回,这些日子为了晓云的事,他帮了我太多。
电话里是阿乐热情的声音。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接电话他都好像非常高兴,让你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刚刚给你家打电话,和晓云聊了一会儿,下周日开家长会,你去吗?”
这次我没有高兴起来:“你知道我周日下午的两个来访者都是中学生,他们一周里也只有那半天才有空,实在没办法调整时间啊!”我心里很难受,就是对晓云,我也没有尽到责任!
“那让我替你去吧,可以吗?”
“阿乐,你真是21世纪的活雷锋!”
“那你怎么谢我?刚刚晓云说你们这两天在喝番茄牛尾汤,今天晚上我可以来蹭一顿吗?”
“好好好!”我怎么能说不好?只是还要重新换衣服出去买菜。
“我知道你是只炖汤不做菜的,所以我会带些外卖来。你就不要麻烦了,做点米饭就行了。”
这个阿乐,善解人意到这种地步!挂上电话,心情便好了很多。单身女性,有个男人来陪着吃吃饭也是好的。阿乐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男人,他帮我们诊所所有的人做所有的杂事:买盒饭、复印、接送小孩,甚至帮我修过高跟鞋。他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的因简单而快乐的人。
这个晚上,阿乐带了河蚌和海瓜子,我们喝了啤酒。阿乐给我们讲了很多笑话,晓云一直笑。我也傻傻地笑,一边烟不离手。
其间,我收到赵慧的短信:“我们都是在错误中成长起来的!”
消息传得真快!我怀疑,阿乐今天的到来也不单纯,他似乎也知道了什么,此时正想尽办法让我高兴。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又回到了学校课堂,偌大的教室里,同学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说着什么,指指点点仿佛在议论我。“苏黎又闯祸了。”他们嘲笑地说。我心里很惶惑,突然看到赵慧坐在教室的一角,感觉她似乎是我的老师,我便对她说:“我又闯祸了!”她慈祥地向我微笑:“哦,那件事啊,我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担心。”我心一宽,便从梦中醒过来。
睁开眼,我知道我在做梦。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打开电脑记录。
学校课堂,代表昨天开会的场景,意味着某种制度的规范和必须接受的考验(考试)。同学当然代表其他与会的心理治疗师,我认为他们会嘲笑我、攻击我,或者说,我的无意识已经在会场上捕捉到了这种微妙的幸灾乐祸:“苏黎又闯祸了”!他们在我的错误中得到了优越感。当然,这可能也跟我在学生时代的某些相似的情感体验有关。老师是权威的象征,我希望是对我表示欣赏的赵慧来充当这个权威,她宽慰了我,我内心为了汇报个案而感到的焦虑得到了缓解。这是一个典型达成了无意识愿望的梦:“我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担心。”
记下这个梦,我好像轻松了一些。梦,确实具有疗伤的作用。无论得到分析或者没有得到分析,都实现着来自无意识的自我关爱。
我喝了一点水,回到床上,接着又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缠绕了我好多年的梦。我梦见自己兜里揣着很多钱,要去买非常想吃的那种巧克力,但是走遍了所有商场,那里面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想要的那种巧克力。有些感觉次一些的,我又不想要。在梦里,我焦灼地、反复地寻找,整个梦境就是一场寻找,满怀着失落的寻找……
第二天早上,我迟到了。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我已不在乎了。
走进办公室却愕然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盆美丽瑰奇的紫色花朵——蝴蝶兰!
胡林在桌子后面向我笑:“方正给你的,他现在在做治疗。”
我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天哪,方正送的蝴蝶兰!那花朵伸展着斜斜的枝丫,一共六朵,分开为两排,美丽得简直不像真的。
“像不像衣着华丽的古装仕女?”胡林也有他的品位。
“你形容得很好!”
“哎呀……”胡林拉开双臂做伸懒腰状,“方正就是让女人喜欢啊!简直是女人杀手!”
他收回双臂,盯着我说:“你知道吗?好多女人都喜欢方正医生。”
我笑。我什么不明白啊?只不过想远远地欣赏他罢了。
正说着,方正从治疗室里出来,温和地笑着,目送他的来访者,几乎没朝我们这边看一眼。这也是我欣赏的,他敬业得不得了。
等人走了,他才大步走过来:“看到花了,苏黎?本来是个瓷盆子,我嫌不好看,给换了个六角形木盆。你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我诚实地说。
“苏黎,你了解蝴蝶兰吗?它虽然美得异常,却并不娇贵。只要隔几天浇一点水,它就可以开放整个春天。”
“我明白。”我低头,眼眶湿润。
方正又走了,他总是这样忙忙碌碌。
我躲进治疗室,像个少女似的哭了起来。这个男人,他竟完美到这种程度!自身美好的人多半自恋得不行,他却还如此经意地关心着别人!蝴蝶兰,美好的花,就跟送它来的那个人一样,美好得让人不能置信!
此后的日子里,我便有了个特殊消遣,在工作与工作之间欣赏这盆蝴蝶兰,默默地观看它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有时,我凝视它长达半小时之久,慢慢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是花,花倒成了沃土,它滋养了我寂寞的灵魂。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开始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