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脸从双臂间抬起来,默然盯着地面,心里一片冰凉。会议室就像炸开锅一样沸腾起来。
“这是完全失败的个案,治疗师几乎违背了治疗的所有原则!接受礼物、自我暴露过多、与病人发生身体接触……”
“关键是她最后抛弃了病人,让他重温了被母亲抛弃的经历!”
“病人对治疗师不过是儿子对母亲的移情而已,治疗师对病人的反移情竟是男女间的情爱!这一反移情的强度,比移情的强度还大!”
“这哪叫反移情,反移情是由病人的移情唤起的,苏医生的移情根本属于她自己!”
我默默无语,仿佛置身大海,大海波涛汹涌,而我成为孤岛。
但我依然坚持打开肩端正地坐在那里!
“你们要干什么!”一直没有作声的宋辉,终于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你们是在进行个案督导吗?”
大家渐渐静下来。
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她说过她这样做是对的吗?她在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已经说明这是一个失败的个案了吗?”
宋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缓声音说:“我们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情在治疗中绝对不会发生啊!”
“督导继续,大家一个一个地说,尽可能避免人身攻击。”
大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没有说话的方正发言了:
“我们可以看到,以暴力相向的父子之间其实是有默契的。妻子和母亲的出走,带给家中剩下的两个男人相同的羞耻感,以及丧失带来的伤痛。我们可以看到,个案中的父亲是一个情感上比较压抑的人,他的人格面具太强,真实的自我受到扭曲,殴打儿子是他宣泄的唯一途径;而被打则被默许为攻击自己的方式。这个病人则是父母双方问题的承担者和受害人,据刚才汇报的资料,病人8岁的时候经历了分离创伤,那正是精神分析所说的俄狄浦斯期,儿子对母亲的依恋最强的时候,所以这一创伤对病人的影响是相当深刻的。”
“比如他对大学女友的态度,就是这种分离创伤的产物。他爱自己的女友,却害怕分离,而分离是他无意识所假设的必定会出现的情况。为了对抗分离,他主动提出了分手。这种行为可以通俗地理解为‘为了怕你离开我,我先离开你’。当然,这一行为的另一无意识欲望是希望因此而伤害对方,达到报复母亲(其他女性作为替代物),并证明自己的重要性的目的。但是,女友很快从失恋中恢复过来,却令病人再一次遭遇了创痛——与母亲的离去带来的相同的情感创痛,原来我对她并不重要。这一无价值感像扳机一样,再次诱发了早年的创伤回忆和无助感,因此病人无法继续适应社会生活,从而退学回家。”
我听得非常仔细,不住地点头。
胡林接着说:“精神分析的方法可以使我们了解病人症状形成的历史。但是我个人认为,对这个病人的治疗还是应该从社会适应的层面着手。我假设,不能继续求学给了病人极大的压力,因为那意味着病人在通往成人社会获得独立的道路上受阻,将无法脱离父亲和父亲造就的病态家庭环境,这使他真正绝望。我认为苏医生不愿意继续给他治疗,给予他的主要打击是使他失去了认为可以帮助他重新适应社会的力量!”
方正已经思考了一会儿,他转向宋辉问道:“可否这样假设,当儿子殴打父亲时,父亲的软弱反而增强了儿子的无助感。父亲本是儿子天然依赖的对象,这个天然依赖的对象尽管使用暴力,但仍然在病人心目中充当着保护或上帝的角色。当这个上帝崩塌之时,病人面临选择:要么完全无助,这是难以忍受的;要么就自己充当上帝,这无疑是巨大的责任,让人惶惑并且痛苦。”
宋辉沉吟着点头。
另一清瘦的中年医生说:“如果医生与病人之间象征性的移情关系得以建立,医生接受病人的移情,把病人投射过来的母亲角色加以修正,任病人退行到创伤形成的心理时期,还给病人一个‘足够好的妈妈’,建立一种新的‘母子关系’,是否就可以修正病人早期的创伤体验呢?”
百合似乎在那里鼓足了勇气,举手要求发言。她说:“我们知道,儿子总是不能理解父母抛弃自己的行为,总以为被抛弃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医生要做的是使他理解自己的攻击欲望,无论是指向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背后都受到负罪感的驱使。”
“如果我做这个个案,我会致力于让病人原谅他的母亲,也原谅自己。宽恕,是得救的唯一道路。”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医生笑着嘀咕:“百合医生又在讲宗教了。”
宋辉盯着桌子,玩着手上的“之宝”打火机。
“大家都提供了宝贵的意见,”他慢慢说,“这里我只想补充两点:其一,病人对医生的移情,绝不仅仅是其早期情感关系的简单重复,还带有他后期经验的烙印,并且不可忽视他此时此刻现实层面的情感需要。这个病人对苏医生的移情,除了带有母子关系的痕迹外,还明显受到大学时期恋爱经历的影响。其二,自残除了攻击自己以外,还带有惩罚苏医生的味道。我猜想,父亲给苏医生打电话时,他很可能就在一旁观看,也许这个电话就是他让父亲打的。通过这一行为,他惩罚了苏医生,也象征性地惩罚了妈妈和前女友,让渡了本属于自身的内疚感。”
“另外,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在共情病人的同时,我们也需要共情治疗师。我们的这位治疗师,内心何其孤独!这种孤独,一定被聪明的病人捕捉到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治疗师本身也是需要关怀的群体啊!”
很快,会议结束的时间就到了。心理医生都是惜时如金的人,立马纷纷起身走人。
方正拍拍我的肩,送来一个鼓励地点头微笑,先离开了,他还有来访者在诊所等候。宋辉站起身来,重新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挂在脸上,冲我道别:“嘿嘿,够勇敢啊!”然后留给我消失在门口的魁梧背影,我对他则是爱恨交集,难说清楚。
胡林和百合留下来要陪我一起走。百合似乎有些焦虑,又要为我拎包,又要为我买烟的,把我当成落水婴儿;胡林忍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来:“你搞什么搞!谁叫你报这个个案的?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小心治疗师协会取消你的资格!”
这时候我反倒镇定下来,也不与他争辩,知道他是好意,只是难抑心头的落寞。我感到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就如同走在沙漠里一样……
“对不起,我先回家了。今天周日,我妹妹在家等我。”
说完也不等他们表态,径直拦下一辆出租车,扬尘而去。我实在太想一个人待着了!
我在车里默默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司机用奇怪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有两行清冷的眼泪在脸上滑行。有一件事我没有说,安长得很像我初恋时的那个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