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说到这里,宋辉做了个手势叫我停一下,轻声提醒:“苏黎,稍微简略一点,时间已过去了40分钟。”
是啊,限定60分钟报个案的时间,我竟唠唠叨叨在讲自己治疗中的成功之处。这只能证明我在逃避什么。
我又叹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毕竟,我还是要说出来。心里面有一个不受理性控制的冲动,它一定要挣脱束缚、释放出来。
我绕过面前的心理医生们的眼光,凝视着天花板,接着说。
随着相互信任度的显著提高,治疗联盟很好地建立起来。安变得生动起来,我们讨论他的童年经历、讨论他提出分手的真正动机,以及在这次恋爱中的每一个细微的感受。他开始在治疗结束后向我道谢,并给予笑脸。他的父亲反映说,他很久没有暴力行为了,虽然有时候会谩骂几句。
有一天,他带了一些“八宝斋”的糯米点心来,说他无意中买多了,为了不浪费,希望分一些给我吃。我当时有种奇妙的感觉,因为我独爱“八宝斋”的糯米点心,只是地方远,常常没空绕过半个城市去买。
我接受了他的馈赠。后来我知道,他在我的助手那里打听到了这一切。
说到这里,我低下头,缩起双肩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人催我,会议室鸦雀无声。大家专注地看着我,他们有经验,知道“戏肉”到了。
安说他希望重新上学,并建议把治疗时间调整到晚上。我同意了。
那一次治疗,安和我的助手协调了几次,把时间定在了周五。我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12月31号,2008年的最后一天。作为一个单身女性,我对过节完全没有概念,一年365天,我天天工作。
那天,我们预定了七点到八点的治疗。但是到7:50的时候,安突然急切地表示,很想谈谈他的母亲,并要求延时。我同意了。
他深情地回忆起了母亲。“我的妈妈漂亮、优雅、温和。她会做美味的菜,尤其是馄饨,就是南方人说的抄手,里面放了虾米,特别好吃。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常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于是努力学习,乖乖听话,希望哄她开心。看我考到第一名,她就会露出灿烂美丽的笑,并给我做一顿馄饨,那就是我的节日!但这种开心并不能维持很久,她和爸爸经常争吵,我当时不清楚为了什么。爸爸倒并不对妈妈动手,只是骂她不要脸,还有其他一些更加恶毒,以致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重复的话。”
“后来妈妈走了,那年我八岁。我的妈妈……”安流下了眼泪,“她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十分高兴,还哼了歌。那首歌叫什么来着?《月亮代表我的心》?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也跟着她胡乱地哼,她呵呵地笑我,笑得很美……”
“可是她走了。第二天我起床,她走了。没有话别、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张小纸条。她走了,再也没回来。她甚至根本就不悲伤!她不在乎离开我!”
安的声线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喊出来,喉咙里不停哽咽,刹那间泪如泉涌……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这压抑了太久、太过真实的悲伤。抛弃、分离、丧失……在人类的情感生活当中,任何一种丧失都可能痛彻心扉,何况是8岁的儿子面对母亲的丧失!
这一次治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晚上10点。秘书已经下班。
我和安走出治疗室时,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了。我们不得不从楼道里往下走。奇怪,那天楼道里竟没有灯。
我和安在黑暗中,慢慢地扶着栏杆,从10楼往下走。楼道里真是黑啊,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但我知道他就在我前面。突然,我绊了一下,身体向下滑,安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我,把我拽了回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手牵手地在黑暗中慢慢地走。黑暗中,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我几乎说不下去,内心实感羞愧。我立刻发现令自己羞愧的并不是牵手下楼这行为,而是再一次意识到“当时”自己的内心已经起了变化。这个行为本身并无特殊意义,意义是联想或幻想所赋予的,应由当事人负责!
治疗师们没有说话,看着我,我感到肩头沉重。
宋辉对我坏笑:“你爱上他了吗?”
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急怒之气一下子被激发了:“爱!”
他竟如此随口说“爱”!
宋辉还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有点满不在乎的味道。
“是,我就是爱上了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冷冷地回答,仿佛要迎接一场战斗!宋辉有些愧意,避开了我眼里的锋芒,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我感到遭遇了挑战,旋即冷静下来,并迅速寻获了勇气。这么多年,我单枪匹马走江湖,怕过谁?
我继续讲。
走到楼下,灯光大亮,我们这才放开手。我意外地发现街上行人很多,拿着鲜花、气球、花花绿绿的充气棒之类,赶往时代广场听新年钟声,我这才意识到2009年快到了。
安离我一米处,忧伤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那复杂的神情我终生难忘。
他凝视着我:“苏黎,新年快乐!”
说完转身走了。我待在那里,注视着他的背影,却发现我竟没有为他直呼了我的名字而感到吃惊……
“我的治疗出了问题。”面对同行们,我痛苦地承认,“在其后进行的两次治疗里气氛都相当不对。他在询问关于我个人生活的一些情况,而我居然也吐露了一些。”
其实,我出的问题还不仅仅是这些。我在治疗之余的时间里想着安,甚至达到失眠的程度。我焦躁、不安,并且更加困惑的是,我根本弄不清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比我小了一轮的男孩,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的情感和情绪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在第十四次治疗,也就是最后一次治疗中明确地告诉安,我要终止对他的治疗,并希望能为他转介其他治疗师。
安以惊愕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转为冷漠,就跟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不需要!”他扔下冷冷的一句话就走了。
我胸口疼痛得弯下了腰,把脸埋在了双臂之间。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宋辉这一次没有笑,他明白事情并没有结束。
我的身体不禁微微发颤:“后来,他的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一天晚上他听到安的房间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巨响。他冲进安的房间,看到安正捧着自己的右手。它已经被碎玻璃齐腕切割得只连着最后一点皮肤,露出来了白骨,而安则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断手,竟然在笑!”
“电话从手上滑落,我的心被击得粉碎!因为我立刻意识到,安割伤的,就是那天晚上他握住我的那只手。”
“之后呢?”
“我没有再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