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释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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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安关在家里看小说,看哲学,看心理学。然后决定做心理治疗。他吩咐他的父亲为他物色心理医生,父亲照做了(简直求之不得),然而每个心理医生在短期内都被安否决了,到我已经是第六个了。安并不怎么讲以前那些心理医生的坏话。我感觉那并不是因为忠厚,而是根本不屑。

安有条不紊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就沉静下来,直视着我。他的眼神依然忧郁,但却带着挑衅,有点“看你拿我怎么办”的意思。

我们眼对眼地对坐,沉默了大约五分钟。在治疗中,五分钟的沉默已经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指针的每一次跳动都流淌着金钱,并由治疗师和来访者分别承受着压力。

虽然没有说话,然而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紧张地工作,属于感性的那部分全力以赴,调动起来感受着他。由感受性抓过来的是一块石头,黑色、巨大,显得沉重。里面似乎沉淀着很多复杂、混乱、异样、色彩斑斓,并且最终会出乎意料的东西。

理性则在进行分析和思考:这个来访者有可能就是那种渴望“打败治疗师”的人。他治疗的真正动机也许是希望用自己的“永不好转”,来达到攻击治疗师(专业权威,作为其父母权威的象征和替代)的目的。所以,他换掉了前面五个治疗师。

我遇到了难题,这也使我兴奋。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安。安开始散漫地讲述一些小事:每个傍晚到河边去散步,河边杨柳给予他的感觉;历数他在学业上取得的成就;分析父亲的暴力给予他的负性影响……他娓娓道来,仿佛在跟我讲,又仿佛是在对着他自己讲,并频繁地使用诸如“内化、认同、投射”等专业术语。在这个过程中,他充当了倾诉者、聆听者、散文作者、心理分析者和撒谎者的多重角色。

我默默地用我的眼光包围着他,希望他能够感受到这眼光里丰富的信息,它蕴藏了我发自内心的同情与了解。一个人,撒谎也好,兜圈子也好,必定都有他自己的迫不得已。我希望,我发散的这静默但笼罩了整个房间的浓浓关注,能抚慰他骨子里的仓皇恐惧,令他略感安全。

这样的谈话一共进行了四次。每次他坐下就说,到点就走。他就像在心里装了闹钟,总是准确地知道结束时间已到,并利落地切断谈话,这常使我一愣,然后彬彬有礼地告辞。于是我明白,他希望获得控制权。

他慢慢地说得越来越流利,内容真假参半,很精彩。情景描述细腻翔实,理性分析透彻中肯。他仿佛把“生病的安”从自己内部分离出来,摆在我和他之间,而坐在我面前的他几乎是以同行的身份试图与我探讨对这个“生病的安”所进行的治疗。一切都很奇怪,但又完全符合他的逻辑。

到第四次治疗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尽可能诚恳地对他说:

“安,我们已经谈了很多。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受吗?自始至终,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在糊弄我!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感觉如此。如果你一直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跟我讲话,我真的帮不了你。我虽然具有专业知识,但那只有在你的配合下才能起作用。你,是一个高智商者;而我,资质平平。如果要在智力上竞争,我不是你的对手,举双手投降。”

他愣住了。沉默中,我感到扔出去的这块石头击中了他,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潭激起了涟漪。

“可是,我们为什么非要斗呢?”我追问道。

他往椅背上一靠,绷紧的双肩松懈下来。

这一次,他忘记了计算时间。直到秘书敲门提醒时间到了,他才从沉思中惊醒。他有点激动地向我道别,手指微颤,眼神有些焦虑,但终于不再是漠然。

第五次治疗安早到了,他还是忧郁,但表情有些融化,不像从前那么刻板。

他终于开始讲到他目前生活中的重要事件,而不是肆意改编和夸大,或沉浸在脱离现实存在的“过去”中。

原来,在大学里他有了自己的初恋。他形容那个女孩并不十分漂亮,但性格十分阳光,永远乐观。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只要看到她的笑脸,他便开心了。在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再和父亲发生暴力冲突。

安的脸上浮现了笑容,一种来自悠远时空的笑容。

但是他们分手了。提出分手的是安,他很坚决,理由是“影响学习”。女孩开始很痛苦,也做过挽回的努力,但安的意志坚决如铁!

女孩毕竟很阳光,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正常,并且重新开朗起来。教室里又充满了她的笑声,令安深感刺耳。(我明白,那就仿佛是对他的嘲笑。)

他重新找到女孩,要求和好。女孩拒绝了。

他内在的那个堤坝就像被虫蛀了一样,缓慢而势不可挡地崩塌了。无法再伪装坚强,他失眠、头疼,对学校渐生恐惧。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殴打父亲。最后,他休学了。

我感觉到,这确实是故事的真正版本。他的痛楚,那种刻骨的痛楚,仿佛要从他的眼里喷出来;忧伤,流了一地。

我接住了这沉甸甸的伤心,放在心里慢慢消化……

这似乎与他对母亲的情感有关。

我没有着急去问,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练门”。在过去的几次治疗中,他很少提及他对母亲的情感。我知道,在治疗中,越是避免提及的,越是重要的。

我只询问了他对治疗的态度为何发生了改变。他说:“我的父亲让我一直以为,只要外表光鲜,里面烂了没关系,给人好印象很重要。但是你告诉了我实话:你的无能为力,你觉得棘手,你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你的自我暴露让我吃惊。你是心理医生,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我以前的心理医生们,也跟我的父亲一样,做权威状。其实他们对我的问题一点谱都没有。”

他顿了顿,说:“你让我知道,外表的光鲜也许并不那么重要,我们需要知道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