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释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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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联合会有自己的地盘——一间硕大的会议室。一共18位心理医生,来自七个不同的机构。我们诊所是人数最多的,其他诊所一般只设置两三位医生,更有个人单独开业的——仿照弗洛伊德的模式。

据胡林说,全碧城的病人都知道,逢五日正经的心理医生是不做治疗的。他们全体躲在碧东路20号一间烟雾腾腾的大房间里争吵,为着精神分析和森田疗法,为着移情的禁忌和必要,为着用药还是不用药,为着催眠和梦,闹得不可开交。

茶色光亮的长型会议桌,赵慧叫我坐她身边。人已到齐,会议尚未开始,大家分成小圈子窃窃私语。赵慧为我介绍坐在她另一边的男士:“宋辉,我们的副会长。”“苏黎,年轻而资深的心理治疗师。”宋辉放肆地呵呵笑:“美女啊,不愁没有病人!”

我顶回去:“对不起,我的来访者多是女性。”

宋辉并不介意,还是看着我嘿嘿笑。我掉过头,不理他。

会议开始,赵慧先介绍我,大家一边懒散地鼓掌表示欢迎,一边像会诊病人一样地打量我。我挂上招牌微笑,打开双肩正坐,坦然迎向心理医生们的目光。

“苏医生,您写过什么论文吗,我们拜读一下?”一位中年女治疗师问道,“向您学习学习!”

“不好意思,我很久没有写过东西了。”

她假装失望地“哦”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宋辉在桌子后面跷起二郎腿,很随便地大声说:“论文算什么!我也不爱写论文,抄来抄去总脱不了弗洛伊德那一套,好好做治疗不就行了!”

见大家安静下来,赵慧便说,“今天上午讨论的内容是各位手中的《论修正性情感体验的发生过程》,作者是方正医生。照老规矩,方正医生先阐述他的观点,然后大家发表各自的意见。下午则是集体个案督导。今天轮到谁汇报个案了?”

方正便说:“本来轮到我报,但今天讲的又是我的论文,那不整天都是我一个人在表演?是不是换个人?”

其中便有好几个人把眼光投向我。

“好,我讲吧!”我接招,反正迟早都是要讲的。

这天上午,方正是多么光彩照人啊!他穿着墨绿色便装西服配浅黄色暗格西裤,亚红色领带打得跟他的名字一样方方正正,白衬衣亮洁如新。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微笑、每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都散发出逼人的魅力。他就像一颗明珠熠熠生辉!当他演讲完毕,全场都发出整齐的鼓掌声,我则用敬慕的眼光看着他——这个精彩的男人!

午休时我问赵慧:“我能否汇报一个特别失败的个案?”赵慧略有些诧异:“督导自然是汇报失败的个案,成功的个案是不需要督导的。”

“可是,”我迟疑地说,“这个个案很特殊。”

赵慧温柔地凝望着我的眼睛:“苏黎,你要知道,汇报个案进行督导,获益最大的是自己。”

“我明白。”

“下午,我约了一家企业谈在孤儿院设立心理辅导机构的事情,个案督导参加不了。由宋辉来主持,你看行吗?”

我沉吟。圈内人都知道,个案督导中的主持人很重要,他平衡着场内的气氛,并有责任令汇报者免受超出其心理负荷的攻击(或叫负面评价)。我眼前出现宋辉那肆无忌惮的笑:哪像心理学家,倒像个混社会的!

赵慧加重语气说:“苏黎,宋辉是非常优秀的心理治疗师,以后你会慢慢发现!”

“知道了。”我一边点头,一边把像花岗石一样坚硬的米饭咽进肚子里。

下午。督导开始。没有赵慧的会议室显得空空的,幸而还有方正。他换到了我旁边的座位,风度翩翩地给了我一个热情的笑脸。宋辉坐在我另一边。我简直有一种“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感觉。

脑子飞速地转起来:“换个个案吧!”我焦灼地想,迅速在脑子里搜索着其他个案的片段:被乱伦幻想折磨着的女中学生,老怀疑自己得了性病的中年男人,怕坐飞机的富豪……但是没有用,安的脸仍然驱散了所有这些男男女女晃动着的面孔,以其忧郁的表情固执地、坚定地出现在我眼前,誓不退后!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正,这个感觉超级灵敏的男人,他略低下头,拍拍我的肩头:“报吧,苏黎,没事的。”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立刻觉得有股力量注入体内,不禁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大家注视着我,我开始讲。

这是我的职业生涯里最为失败的一个个案。

他是我在丹城接待的一位来访者,很年轻,21岁,大学生,因心理问题休学在家。他的父亲为他联系了这次治疗。

他第一次走进治疗室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忧郁:一种沉重、无法言说似乎也无法解脱的忧郁。他高大、英俊,穿着T恤牛仔,简单而干净。我感觉他在打量我,评估我。在此之前,他已经换过多位心理医生。和一般有抑郁倾向的人不一样,他还有一份自信存在,这使他可以熟练地、放松地坐在我面前。

几乎不用我问,他便开始沉着地讲述他的经历,完全依照精神分析的模式,从童年讲起。估计他已讲过多次。

他的父亲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单位的骨干。在他八岁那年,他的母亲跟别人跑了。在他的记忆中,那几乎是一夕之间发生的事。睡一觉起来,妈妈就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跟父亲一起生活。父亲在社会上是值得尊敬的人物,文质彬彬,然而回到家,却是个暴君。父亲打他,用竹棍、用皮带、用链条……鲜血、伤痕、送医院,没完没了,但殴打却没有确实的起因。我的来访者,我们姑且叫他“安”,是一名智力超常儿童,得过全国围棋比赛少儿组第一名、奥数优胜奖,成绩全年级第一,是老师的宠儿。但这些对他的父亲来讲没有用,他总不够好,他总还有错,他必须被打!

他凝视着我讲述这一切,有一种静静的忧伤。

但很快他就长大了,长得足够高大。17岁那年的某一天,当他的父亲又一次扬起皮带的时候,他反抗了。他夺过父亲的皮带,把父亲打了一顿。从此,故事改写成另一个版本。他每有不顺心,甚至每有顺心时,常常都会把父亲打一顿。他奇怪于曾经看上去那么强大的父亲,却几乎在一刹那就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躲避、求饶、忍耐……只求不让邻居知道。

父子俩依然过着双重生活,出门,父亲是谦谦君子,儿子是三好学生;回家,则是虐待和被虐、混乱和伤害……

高考,他大失水准,只考上一所普通高校。住读,他适应不了。在同学面前,他只能表演谦谦君子的一面,他憋得快要崩溃了,所以只坚持了三个月便退学。在家赋闲,已经是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