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一瞬间,我一定头晕了一下……如果说对女人还可以用“惊艳”这个词的话,那么对男性相应的形容词太少了。我只能乏力地形容为,他仿佛一轮太阳从云层里跳出来,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我心中的天堂!
阿乐对他说:“赵所长到森田疗养院去了,这位是新来的苏黎医生。”
他定睛看着我,眼睛里面有笑意:“你好,苏黎,我是方正!”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原来他就是方正!他的手温暖有力,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没办法,我一见帅哥就是这样子。
他讲话的态度很诚恳:“欢迎你来!赵所长找的人一定错不了!以后我们多交流。”
我只有频频点头,脸红得不行,像个社交恐惧症患者。
他很快离开了。阿乐说,方正医生的下一位病人已经来了,他的预约多得不得了。
我则迷惑地想,他的女性来访者都会爱上他吧?整个移情过程都将不可避免地朝男女之间的正性移情上发展……
想罢,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多半是我的投射吧。方正是有名的心理治疗专家,他的治疗必定是很地道的了。
第一天上班,没有接到任何来访者(我不喜欢使用“病人”这个词,我不认为任何人是“病人”)。于是,我提前下了班,绕到超市去买了些零碎东西:半只乌骨鸡、配料、一些药材,准备炖一锅鸡汤;给晓云买了内衣、胸罩,不知道号码,只能买个大略合适的。我在化妆品柜台驻足良久,终于还是买了一支淡红色的口红给晓云。我知道她只有13岁,但还是希望她拥有一支口红——我能分清,这是我的愿望。
回到家,晓云正眼巴巴地倚在门口等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怜的孩子!看到我,连忙送上笑脸,又递拖鞋。问她这一天怎么过的,她回答收拾屋子。我一边到厨房把鸡炖上,一边叫晓云拿衣服出来试。晓云笑了,好像很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我给她买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洋气得很,不知道她是否习惯。她先不去试衣服,而是守着我。我便说:“学校联系好了,明天‘乐叔叔’来送你上学。”这辈分已是乱七八糟的了,我也懒得管。晓云便真的开心了,忙着去准备书包。
我干完手里的活,把晓云叫到跟前,握着她的一只手,说:
“晓云,你记住,你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情来讨好我。我不需要你成绩优良,不需要你听话服从,不需要你和别人一样。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你懂吗?做你自己!”
晓云愣愣地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拍拍她的背,每次看到她把背这么驼着,都想让她把脊梁伸直些,但终于忍住。这种“提醒”只能强化她“我背驼”的意识,让她更加自卑。“无条件接纳吧……”我念叨着人本主义的治疗原则,如同信佛的人念阿弥陀佛。
我又开始忍住那种想要拥抱她的愿望。有时候,我不知道究竟我们谁需要对方更多。
只花了几个星期,我便渐渐适应了碧城的生活。每天7点起床,蓬头垢面地先往电脑里录入昨晚做的梦,接着跑步,然后再弄顿西式早餐。这是晓云和我一天中唯一丰盛的一顿,有牛奶、面包、鸡蛋和水果,然后分别上学和上班,以吃盒饭混过中饭和晚饭。我通常要工作到深夜12点,到家时,晓云已经入睡,她会在书桌上给我留条,诸如考卷要家长签字、学校要缴费用之类,我则不加深究地一律有求必应。
在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新生活中,有一抹闪亮的颜色——方正。美好的男人跟美好的女人一样,一旦出现在办公环境中,相当于平白无故加薪20%,他(她)会令工作变为一种享受。
我依然在做心理治疗之余埋首专业资料,或长时间呆坐那里为我的来访者苦思冥想,试图以他们的眼光来看待和感受这个世界——走进狭窄电梯里的恐惧,脑子里莫名其妙反复出现某一字句,走在街上背后出冷汗,不由自主地拼命吃东西等。
但只要方正专用的那间治疗室的门一开,一切便被打断。
我不动声色地欣赏着他的一切言谈举止,并以此自娱。我研究他衣服的搭配、他领带的颜色、他的神情、他的口误(精神分析认为口误传达无意识信息)。我像感受我的来访者一样地感受着他,试图不加标签、不予定义,甚至不用形容词地完全把他的内在传感过来,但绝不分析——理性一旦出现,一切真正的内在真实便被破坏无遗,只留下一地术语的碎片——什么自恋啊、自卑啊、内向啊、外向啊、偏执啊、抑郁啊,专业名词漫天飞,却什么也抓不着,抓着了就是错误!人心,是不可度量的!我只是这样默默地、远远地欣赏着他,如同欣赏上帝的杰作。
3月5日,星期天。每月五号,碧城心理治疗师联合会都召开例会,赵慧是会长,她叮嘱我一定参加,她要把我介绍给“这个城市里所有有趣的同行们”。我有一点点紧张,更多的是期待。这是一个特殊的话语圈子,有时候你会觉得它自成一国,心理学工作者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和人生理念都与大多数人不一样。如若你问“人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一名心理医生多半会说“心灵的成长”;若问病人,他们的回答最初可能五花八门,但最后多半归结为一句话“找回我自己”;而一般人则会说“赚钱买更大的房子”。因此,医生跟病人倒是一国的,因他们都经由自身或他人的痛楚得知灵魂的存在,并对之发生了深刻的兴趣。
这是一个下着细密春雨的上午,我没有带伞,任由这带着生机的雨点浸染发间。想起养母曾经说过,“淋过春雨的孩子会长高”,心里有温柔的牵动……越过各色洋伞,把自己想象成嫩青的树苗,很是惬意和舒畅。“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诗句反复出现在脑海,挥之不去,属于正常人偶尔出现的强迫倾向。一个人在路上微笑,是因为知道,晓云和我也沐浴在同一场春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