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二年(1886)农历二月二十九日的夜晚,黄云鹄家里发生了一件特大的喜事,周孺人分娩了!一时灯火通明,人们忙忙碌碌。坐在书房里的黄云鹄,今年六十七岁了,此时神情紧张,忧喜参半,而皱纹也似乎更多了一些。他原生有三个儿子,只幸存了一个,能再生一个儿子,是为至善,兄弟两人,有个相互帮衬的力量;但想到周氏才二十一岁,第一胎,生育能安全吗?安全就好啊!他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哇”地传来了一声孩子的啼哭。
“老爷!老爷,大喜啊!大喜!”田夫人在房里欣喜地喊道。
“孩子出世了?”云鹄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平安!”田夫人大声地说。云鹄喜极而泣。
云鹄走进卧室,周氏蜡黄的脸上满是豆大汗珠,极为疲惫,喘着粗气。她见老爷来到面前,脸上露出微笑。
云鹄向她点了点头,安慰说:“这很好!安全就好,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对夫人讲。”
黄侃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十,父母叫他“季生”“十子”,社会上称“黄十公子”。他自幼颖异,聪明过人。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显得机警神气,深得慈母田太夫人的宠爱,常在父亲云鹄闲暇时,要生母周孺人抱给云鹄看。云鹄看他那小机灵劲,总要逗他。一次,周孺人将他递给云鹄时,云鹄做个恶相,不速接手,黄侃哇的一声哭了。云鹄立即把脸一变,露出慈爱的神态,并连声致歉说:“我逗你的乖乖,你是我的宝贝儿子,我还不爱你!”迅速从周孺人手中接过来。侃立刻不哭了,向父亲露出笑脸来,用两只小手,在父亲的头上、脸上、下颏来回地抚摸,还把小脸贴在父亲的脸上。云鹄十分欣喜,抱着儿子不愿放手。
黄侃满周岁时,田太夫人和周孺人商量,要测测孩子将来的志向,依当地风俗,办了个“抓周”。除家人外,云鹄还请了在成都的亲朋好友。客人聚齐后,田太夫人端出了托盘,里面盛有糖果、刀剑、笔砚、剪子、金银、布匹等,依次陈列,把托盘放在床上,然后将黄侃放在床的一角,全家人和来客均上前围观。黄侃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围观的人,时而笑笑,时而摇摇小手,在两位母亲的引导下,沿垫单爬向托盘,到了托盘前,他停了下来,望着父母笑了笑,在围观人的哄闹声中,黄侃的一只小手衬在垫单上,另一只小手抓向笔墨。见此,黄云鹄笑着说:“十子将来要伴笔墨生涯,黄家儒业根本当不会断绝。”
田太夫人欢喜异常,说:“这全得祖上的福荫。《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黄家总是积善,自然善有善报。”
黄云鹄说:“你说得很对。我们黄家,世代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祖先们十分注重修身积德,勤苦治学,报效国家。老祖宗瞻公书读得很好,为了成就一番事业,他离开故里,游学江南。时见南唐小朝廷偏安一隅,正面临着新兴的宋王朝的威胁,他便把自己的想法和建议条例成策,进献皇帝,皇帝对瞻公的才华极为赏识,但他无意进取,就授他著作佐郎、知分宁县令的职位。因为他对钻营十分鄙视,于是就在这个职位一干二十来年。最后他干脆把全家从金华(今属浙江)迁于分宁,安居游乐,归隐于此。”
“瞻公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元吉,为人豪爽,有胆有识,他没做过官,但他很会生财,就靠这一点,他用来买田聚书,使黄家成为一县之雄。在县城西二十里处,有条小溪名南溪,为修水的支流,南溪水中有两口井,当地人就称此地为双井,元吉公便在双井处选了块地段,修筑家宅,家业由此兴旺。元吉公不仅在灾年拿出钱粮赈救乡里,而且广泛地收购图书,招引四方之士,教导黄氏子弟。元吉公去世后,儿子中理继承了父业,不乐仕进,并在父亲广聚图书的基础上,在樱桃洞、芒台两处修建了两个学堂,教子孙读书问学,不仅本地的学子可以免费观览学堂里的藏书,而且常为之提供宿食,便于研读,由是声名日著,外地许多学子慕名而来,多至数百人。黄家子弟也因此获益匪浅,学业大有长进。中理公及其兄各有五子,均考中进士,时人称之为‘十龙’。”
田夫人接过话来,说:“按老爷讲的,我黄家有个非常繁荣昌盛的时期,这是根本,根深就会枝繁叶茂。今天有老爷的教导,看看十子抓周的这个先兆,吾家再度辉煌,是大有希望的。”
周孺人插话说:“老爷、老奶所言极是,关键是靠你们教导。”
云鹄见黄侃“抓周”拿了笔墨,心里很是愉悦。客人走后,他让周孺人搞了些菜肴,拿出一壶好酒,三人饮了起来。他边夹菜边看摇篮里的小宝贝,笑容满面地说:“这小东西就全靠你们俩耐心地抚育啊!你们知道,我今年六十八岁了,这可能生的是最后一个吧,不容易呀!一生生育了五个儿子,已经离开人间三个,并且都无后人,现在只有个乔年,今年有三十五岁,他算成了气候,当了知府。摇篮里的小东西,是个‘秋葫芦’,要他成才,还要花很大的气力,你们应该是理解的。”
黄侃三岁时,两位母亲开始教他念一些诗词,如孟浩然的《春晓》,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李绅的《悯农》,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程颢的《春日偶成》。
田母开始是自己念一句,叫黄侃跟着念一句。念一两遍,黄侃就能背诵了。
慈母和生母这样教了几次以后,黄侃觉得学得太慢,要她们将一首诗四句一次教完。
周母说:“那你记得吗?”
“记得。”黄侃很有信心地答道。
田母说:“只要你记得,那就好办。”接着她向黄侃教读王安石的《元日》,将四句一次教完,黄侃仔细听后,就照念了一遍,字句无误。田母怕他记不牢,要他多念几遍,他很听话,连连念了几遍。田太夫人又接着教别的诗。有时,一连教两三首或三四首,然后带着他去玩。
周母想考考他,过半天后,看他是否还记得,常常在上午教的诗,下午要他念给两位母亲听听。可也怪哩,他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掉、一字不错。
田母对周母说:“现在我们教的都是五绝、七绝,句子整齐,韵律和谐,好读好记,我们再给他教点长短句的词试一试。”
一天,田母将苏轼在黄州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教侃,它句子长短不齐,有一百个字。田母对黄侃说:“这是一首词,比较长,不是五言、七言绝句,只有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这次我要先教你三遍,你仔细听着,然后我教你念你就念。这样行不行?”
黄侃点头说:“行。”
田母就将《赤壁怀古》给黄侃念了三遍,然后教黄侃照念,黄侃一字不差照念。
田母跟周母交换了赞许的眼色后,对黄侃说:“现在不再学习了,你玩儿去吧!”黄侃高兴地和会馆的几个小朋友到外面游乐去了。
一会儿,老爷从外面走了进来,周孺人连忙帮他把外衣脱了下来。待他坐定后,又把他脚上穿的鞋子也取下来刷刷,帮他穿上一双干净的布鞋。
田夫人在一旁站立着,待周孺人把这一切事情做完后,才向云鹄报告侃儿学习诗词的情况,黄云鹄很是高兴地说:“好事!好事!”田夫人建议说:“根据这个情况,请老爷考虑,可否延师到家,专门对他进行教育?”
云鹄说:“你说得对。”
周孺人乘机建言:“叔海现在我家住着,横竖也没官事,暂时就请他来当十子老师,可不可以呢?”
田夫人赞成,云鹄说:“这很好。待我先对叔海讲讲,征得他同意。”
叔海同意了。
江叔海,名瀚,福建长汀人,其父与云鹄是很好的朋友,时在蜀中候补,病将殁,以瀚托之,故瀚暂居于黄家。
四岁的孩子延师教学,不仅黄家没有先例,就是金玉街全街亦无所闻。田夫人、周孺人心里都乐滋滋的。在会馆内专门拿出一间大房子,作为学馆,安放两张桌子,一张是叔海老师坐教的,一张是黄侃读书的。一个老师专教一个学生。
叔海师坐堂后,初授《论语》,他每次教四五句,黄侃方一上口,即能背诵。叔海看他如此聪明,年纪又这么小,有意对他放松一些,每天上午教一两个钟头,就让他出去玩一玩,可他要有小伙伴在门外等着,就出去;没有小伙伴,他就在桌子边坐着,两只小眼睛总是盯在书本上,好像想看透书上什么似的。有时,他觉得熬不下去了,就主动来找老师,要求上学课文。叔海觉得他这样读下去,真是了不得了。于是要他拿出一部分时间来练字,把读和写结合起来。黄侃采用临摹的办法,凡读过的书,他都照着来练字,不仅会读,而且会写。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叔海问黄侃,这些书上的话,读了以后,懂不懂得它的意义。黄侃说有的懂,有的不懂。叔海点了《论语》上的一段话:“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把这段话的意思说明白。”
黄侃用眼睛打量了老师一下,好像是说,我讲出来试试,看是不是这个意思?接着说:
“孔子说:‘由!教给你对待知或不知的正确态度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叫作明智。’”
叔海师点了点头,说:“差不多。”
又问:“你说有些不懂,能讲出具体的一条吗?”
黄侃说:“有这一段:‘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一段意思不甚理解。”
叔海讲解说:“子张是孔子的学生,他向老师学求官职得俸禄的方法。孔子告诉他:多听,有疑问的地方,加以保留;其余足以自信的部分,谨慎地说出,就能减少错误。多看,有疑问的地方,加以保留;其余足以自信的部分,谨慎地实行,就能减少懊悔。言语少错误,行动少后悔,官职俸禄就在这里面了。”
黄侃点头说:“我懂了。”
1891年,时黄云鹄七十二岁,致仕归家,眷属亦全部回到螭堆山。家无余财,只有数十箱书籍。黄侃见了以后,极为高兴。此时他五岁,见老师天天只教“四书”,觉得有点枯燥,父亲回家了,书有的是,可时常从父亲那里找到书看。云鹄对他很放松,只告诉他:“首先要学好老师教给你的‘四书’,然后有时间才能翻我书房的书。”
黄侃问学叔海师整整两年。
按封建官吏的通常情况,像黄云鹄这样当了二十多年官,而且不是小官,是任州官、省官、京官,一定会聚财很多,添置田产不少。但黄云鹄当的是清官,致仕以后,家无余财,家庭生活困难,在家待了一年,1892年即应江宁(现在南京市)尊经书院之聘,只身去江宁,作稻粱谋了。儿子黄侃留在家里,师从黄笑春(经学家,系黄绍兰的父亲)。当时值家匮乏,奉母命向父亲写信,告知困难。黄侃于书末缀一诗云:“父作盐梅令(云鹄曾署四川盐茶道),家存淡泊风。调和天下计,杼轴任其空。”时宜昌王鼎丞自山西布政使解职,客居江宁,与云鹄过从甚密,见侃写给父亲的这首诗,一个七岁的孩子,简直使他无法想象,诧为奇才。即日以女许字,这就是黄侃的原配夫人王采蘅。
九岁,黄侃日读经逾千言,过目成诵,习久不忘;会写诗,会作楹联,乡人呼为神童。
这一年的农历七月,当地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大樟树村上下左右河堤都溃了,许多畈田都压在沙石下面,眼看到手的谷子全被毁了,许多种田人没有饭吃,有部分农民没有办法,就外出讨饭。清朝县衙不仅不想办法解决灾民生活问题,反而纵容地主豪绅,借清沙堵口为名,要每家每户出钱,作为他们筹划组织费用。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可拿大米、鱼、肉等作抵。贫苦农民叫苦连天。一天,黄侃外出玩耍,在大樟树下碰到几个青壮年农民坐在那里议论,说现在这日子真是无法过下去。大家都唉声叹气。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小伙子说:“十公子,听说你会作对联,我们刚才在这里吐的这些苦水,你就以它来做副对联,我回去叫我大哥写出来贴在这大樟树上,让过路行人都来看看,行不行?”
黄侃看了看大家,觉得这些人很憨厚、很诚恳,也很可怜,应该为他们出口气,他转过身沉思一下,对大家讲:“想到一副,你们看可不可以?”念道:“大士绅太贪婪,钱也收,米也收,肉也收,受用无穷,享福不浅;小百姓缘何罪,干个死,累个死,饿个死,身家难保,有谁见怜?”
大家拍手说:“这对联作得好,一针见血。”那位农民很快请他哥哥写出来,贴在了大樟树上,一时围观的人很多。一个豪绅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这点小东西就晓得怪哩!”
黄云鹄听到家乡父老、亲朋故旧对十子的一片赞扬之声后,怕他恃才傲物,学不虚心,便在武汉两湖书院寄书谕之曰:“尔负神童之誉,须时时策励自己,古人爱惜光阴,勿谓年少,转瞬即壮老矣。读经之外,或借诗文以活天趣,亦不可忽。”
黄侃牢记父谕。
父亲致仕以后,带了一大批书回家,他时时翻阅,有关史、子、集诸书,几乎遍览无遗。同时他还到姐夫陈南荪家借书阅读。传说黄侃向姐夫借书,每次都是带着一个车夫,推着一辆花车去借。第一次借来一车书,不过一月,就用车把书送去。当时姐夫非常惊讶:一花车的书,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读完?他不相信。到陈家后,姐夫即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书送回来了?”
黄侃说:“我都读了。”
姐夫说:“我不信,要是我,起码要读一年。”
黄侃说:“真的读完了。”
姐夫说:“就算你说的是,我要抽查。”
陈南荪连抽了几本,要他说明该书的主要内容,黄侃都讲得清清楚楚。
陈南荪又进一步测试他:要他将有些书中的故事、段落或诗、词等背诵出来,他点了点头。
陈南荪点黄侃借阅的《永乐大典》卷之九百二十二《白首从师》篇要他背诵,他念道:“《文中子》中有这么一个故事:繁师玄闻董常贤,问贾琼以齿,琼曰:‘始冠矣。’年二十,师玄曰:‘其幼达也。’夫子十五为人师焉。(夫子谓文中子)陈留王孝逸,先达之傲者也,然白首北面,岂以年乎。琼闻之,德不在年,道不在位。”
陈南荪又点《永乐大典》卷之二千二百六十四《遗风集·范唏文诗·春日游西湖》,黄侃念道:“湖边多少游湖者,半在断桥烟雨间。尽逐春风看歌舞,几人着眼到青山。”
陈南荪再点《永乐大典》卷之一万三千八十二《无理不动》,黄侃说:“《礼记》中仲尼燕居云:‘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君子无理不动,无节不作。’”
陈南荪想:未必真是神童,神仙?他不相信。这次,他点了《永乐大典》卷之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五《梦温州将乱》。黄侃说:“这是《太平广记》里的一个故事:‘上元初,窦庐荣为温州别驾,卒。荣之妻即金河公主之女也。公主尝下嫁碎叶。碎叶内属其王卒。公主归来。荣出佐温州,公主随在州数年。宝应初,临海山贼袁晁攻下台州。’公主女夜梦一人披发流血谓己曰:‘温州将乱。宜速去之,不然,必将受祸。’及觉说其事。公主云:‘梦想颠倒,复何足信?’须臾而寝。女又梦见荣谓曰:‘适披发者,即是丈人。今为阴将,浙东将败。欲使妻子去耳,宜遵承之。无徒恋财物。’女又见公主说之。时江东米贵,唯温州米贱。公主令人致吴绫数千匹,故恋而不去。他日,女梦其父云:‘浙东八州,袁晁所陷,汝母不早去,必罹艰辛。’言之且泣。公主乃移居括州,括州陷。轻身走出,竟如梦中所言也。”
陈南荪说:“我服了你!现在还要什么书,你自己到书房去找。”
陈南荪是书香门第,传说他家藏书十余万册。黄侃将他家中许多书籍都借阅了一遍。
黄侃十岁的时候,即读毕五经及四书,并能背诵能理解,同时还读了父亲致仕带回的书籍数十箧,借阅了姐夫家的许多书籍,这是他特别聪明而又特别刻苦的结果。但他从不知道自足,走到哪里,他都为书而搜寻到哪里。
黄侃十二岁那年,黄云鹄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聘,到湖北任经心及两湖书院院长。为了有利公务,有利黄侃读书,云鹄把眷属亦并迁入武汉。他们先从螭堆山出发到蕲州,住在黄氏在蕲州的试馆。黄侃即利用间隙时间,观光了蕲州一家名庆大祥号的书店。这是一位叫张仁福的老板开的。黄侃看到有一套《资治通鉴》,他在书店里站着看了许久,翻了一本又一本。
张老板看他在阅读时,小脑袋不时摆动,似有所得似的,便走了过来,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欲购这套书呢?”
“想购,我现在没有钱,打算来这里两三次,刻在脑子里牢靠些。”
“你这小伢,好大的口气!你今天在这里看了多少本?只要你能把今天读到的部分给我背诵出来,我把这套书赠给你。”
黄侃答道:“今天我只看了六本。”
张老板说:“好,我不要你背诵六本,只要你在这六本之内,我点哪几段,你背诵得来,我就把书赠给你。”
张老板点哪一段,黄侃背诵哪一段。先后点了十多处,黄侃背诵如流。
张老板说:“神童!神童!你等着,我赠书给你。”他到店里间取出印章来,先写上“赠给一位神童”几个大字,然后盖上自己的私章,恭恭敬敬地把《资治通鉴》送到黄侃的手上。此事在蕲春至今被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