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到鹰后,要开始驯鹰。驯鹰是一件艰苦而又细致的过程,并且需要一定的耐心。驯鹰要从喂鹰开始,小儿子明白这个道理。遵照父亲的教诲,小儿子取下鹰的嘴罩,把羊肉撕成细条,一条一条往鹰的嘴里填。小儿子很细心,没有让羊肉粘上一点尘土,这比父亲想像的要好。父亲对小儿子多少又有了些信心。慢慢地,父亲的心思完全落在小儿子身上,把大儿子的背叛渐渐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教小儿子,怎样尽快地和鹰磨合,驯服它,成为它的主人。父亲这样做,对于小儿子最终能不能成为一个鹰把式,还是没有抱太大的信心。小儿子似乎已看透了父亲的心思,他很努力。
而且,小儿子出乎父亲意料地表现出驯鹰方面的灵性,与父亲心目中那个不求上进、吊儿朗当的形象反差很大,这使父亲心里又宽慰了一些:小儿子一点也不比大儿子逊色。小儿子对鹰极其友好,驯鹰进展的速度比父亲预想的要快,父亲心里终于感到踏实多了,他的哮喘似乎也好了许多。有时候,父亲看着小儿子驯鹰的认真劲,在心里忍不住会拿小儿子和大儿子作比较,为什么早没有发现这个小子在驯鹰方面的天赋呢?不然,他一定会早早培养小儿子,让他来当继承人,那么也就不会出现大儿子让他颜面丢尽的事了。想起大儿子的所作所为,父亲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心里难受起来。
不管怎么说,老天还算不薄,父亲还有这个与鹰有缘的小儿子。父亲决定好好培养小儿子,尽自己所能,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鹰把式。
没等父亲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突然病倒了,这次的病却不是因为哮喘,而是肝脏出了问题,他从乡里的卫生院被送到很远的城里去住院。这一去治病,就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这样,父亲没法再教小儿子驯鹰,人躺在医院里,他的心一点都不安稳,一直惦念着家里的小儿子和鹰,他不在时,小儿子会怎样驯导那只鹰呢,虽然在驯鹰方面小儿子有些灵性,可毕竟年轻,没有经验,也缺乏耐心,而鹰是凶悍且不易驯服的动物,千万不能因为他不在跟前,出些什么事啊。父亲越想越不踏实,他带口信叫小儿子来一趟城里的医院,他想问问情况。小儿子总说驯鹰离不开,一直没有来。每次,只要父亲的肝脏感到不太疼时,就嚷嚷着要出院回家。医生怕他的病发展下去会导致成肝癌,坚决不让出院。这样一扯皮,过去了三个多月。
过完年后,气温略有回升,积雪还没融化,高原还在一片白色覆盖之下。父亲实在无法忍受医院里连墙皮都散发着的来苏水味,用自杀威逼家人给他办了出院手续。父亲要回家了,终于要见到单独驯鹰的小儿子和那只鹰了。父亲很兴奋,也很急切。
等待父亲的,却是一个他绝对没想到的消息:小儿子根本就没有专事驯鹰,却纠结几个以前的同党,去山里捕鹰了,说是要高价卖给城里的餐馆。听说现在城里人喜欢吃野味,鹰的价格不低,这是无本生意,比驯鹰要来得轻松和有益得多。
小独生子他们已经捕来好几只鹰,说是等捕到一定数量,一起送到城里去卖。还未痊愈的父亲硬从老伴嘴里撬到这个消息,像有人拿把百斤重锤砸了他一下,把他砸懵了。他胸闷气短,喘了好长时间粗气,才缓过劲来,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狠狠骂了句“畜牲!”又风箱一样喘起气来。老伴在他的背上拍拍打打半天,也劝了他半天,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重,重得他再也没有力量能够承受得住,父亲自己以为,大儿子的背叛对他的伤害已经让他淡忘了,他正庆幸小儿子改邪归正继承了他的衣钵,可是还没等他的这份庆幸落到实处,小儿子在他的心上又插了一把刀,把他这个鹰把式的心刺碎了。
几天之内,父亲没再说一个字,也没有追问小儿子和鹰的事,他神情麻木,不吃也不喝,只是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眼珠一整天也没见动一下,把老伴吓得可不轻。
这天晚上,父亲感觉身体轻松一些,等老伴睡觉了,他下炕走出屋子,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踩着积雪,向鹰房走去。一路上,积雪被他踩得“咯吱咯吱”叫唤,在黑夜中像是谁在哭泣一般,疼得父亲的心尖一颤一颤的。但他忍耐着,一直走到鹰房门口,他掏出怀里揣着的钳子,费好大的劲,才将那把非常熟悉的锁子拧开。他打开鹰房的门,看到小儿子捕来的几只鹰,正蹲在鹰房的横杆上睡觉呢,他颤巍巍地走进去,抓起一根棍子,把鹰们轰醒,又把它们赶出鹰房。鹰们像一群混沌未开的孩子,在他的武力之下冲出房子,左右看看,没有危险,便尖叫着,轰地一声四散飞走了。在雪地的映照下,一只只鹰像黑色的精灵,向浑沌的天空急奔而去。
看不见鹰们模糊的影子了,父亲才慢慢收回目光,寒冷的空气如同匕首刺向父亲的身子,他感觉到了疼,浑身到处都疼。他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流淌着,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那是一个驯鹰人绝望的泪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此时很虚弱,他快支撑不住了。他的胸口呼地像着火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那股火便从胸腔穿过候咙,从嗓子眼里喷射到雪地上。父亲看到白雪地上的那滩碗口大的殷红,极其刺目,与早年间他的大儿子洒在雪地上的血一样夺目。唯一有点不同的,就是大儿子的血在雪地上是零零落落的,没有他的这么集中。